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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目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崇文  2017年12月22日12:43

光泽老人年近九十,身轻体健,耳聪目明。一米七的身高,精瘦的体型,一口没有牙齿的嘴巴,说话像打机关枪,滔滔不绝,完全不像一个耄耋老人。而最吸引我的是他那双嵌入深坑的眼睛:动时精光闪烁,犀利敏锐,如春木抽出新芽;静时冷静而坚定,简单而复杂,既如明月般澄澈清明,又像巨囊样藏有无穷往事。

我与老人相识于故乡十年前的盘山公路上。当时我临时驾车去镇上办事,缓慢行驶于斗折蛇行的盘山路上,发现老人独自站在路边翘首等车。他表情平和,衣着朴素,脚穿的一双土黄色解放鞋沾满泥巴,明显是从泥泞小路蹒跚走来。我恻隐顿生,停下车,要捎他一程。老人很高兴,絮絮叨叨表示感谢。于是我们之间开始了一段促膝交谈,我也近距离窥探到了老人那充满魔力的磁石般的目光。

老人缓缓抬头,神色平静,蹙眉思索,望着远方。 “我总是遇到好心人。”他慢慢道来,“我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有弟兄两人。成家后不久父母相继去世,只好分家单过,育有三子一女四个孩子。当时是大集体生产时期,条件差,大儿子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人又老实,空有一身蛮力,至今未娶,只能在家侍弄庄稼,如今已六十多岁了。二儿子读书写字倒也聪明,完小毕业后学得一手泥巴匠手艺,结婚生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可惜造化弄人,四十岁左右,突发恶疾,撒手人寰,抛妻弃女而去。后来妻子改嫁,女儿随母,叫人好不悲伤。三儿读书最多,初中毕业后参军,在西藏服役,复员后“修理地球”,结婚生子,多年前领着一家人去沿海打工了,几年也难得回家一趟。最可怜的是我那幺女啊,家里唯一的女儿,我们的掌上明珠。二十多岁上就得了肺结核,多方医治无效,弄到求神拜佛地步,司刀令牌用尽,也没能留住乖女。最终骨瘦如柴,病入膏肓,在二十七岁时离开了父母,离开了疼爱她的哥哥们。几年前,八十多的老伴又弃我而去。如今,家里只剩下我和大儿相依为命,老天让我苟活于今,不是折煞我吗?”

老人缓慢叙述着这令人悲怆的过去,如同在说一件悠远得同自己毫无关联的往事。脸上悲戚全无,目光依旧深邃,望着远方。

我准备安慰几句,却到下车告别时。看着老人铿锵离去的瘦削背影,想到他的凄惨遭遇,我神色黯然,好似瞥见了他悠远目光中那一闪而过的忧伤。奇怪的是,我深深记住的依然是他那悠远的目光。

在老家的日子里,光泽老人的形象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完整,也愈来愈高大。母亲告诉我,老人勤苦一生,光是修建房屋就有三次。要知道,在农村建房可是一个农民荣耀一生值得大书特书的大事,甚至可以说是毕生的追求,许多人穷其一生也不能完成。他却能三次建房,这需要拥有多大的勇气和智慧、历经多少困难和艰辛啊!

第一次是在结婚后不久,就修了一个长三间一面转的土木结构瓦房,在多为逼仄住居的小山村里,羡煞了多少群众啊,村民纷纷将他作为效仿的对象。第二次是在两个儿子成家分房后,为了给单身的大儿子一个安身之所,他又在一个距离较远的地方另建一套两间一转的土木结构瓦房。第三次是在十年前,三儿重修住房,将土木结构的瓦房改建为砖混小洋楼。他带领着大儿和三儿,背砖瓦,拌泥沙,出工出力,拼积木一般,终于矗立起一座两层楼的小洋房。在条件艰苦资源匮乏工具简陋的农村修房,这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想到这些,我脑中不禁浮现出老人修建房屋时的种种画面,甚至联想到了《列子》中北山愚公移山的场景,而且似乎看见了老人那自信而骄傲的目光。

老人不仅巧于治家,也是一把种庄稼的好手。无论地里还是田里,他都拾掇得井井有条,庄稼的长势和收成都是村里最好的,这一切来自于他的勤奋坚持和科学管理。无论天晴下雨,几十年如一日,如同一位恪尽职守的将军,奋战在田间地头,打了一个又一个胜仗。不仅如此,他还多才多艺,编竹器,做砖瓦,养蚕等,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现在,农村政策越来越好,留守老人们日子一天胜过一天。粮食自给自足,花钱有孩子的孝敬,还有低保费用。我想,耄耋之年的光泽老人该会停下奋斗的步伐,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不会再躬耕陇亩,风里来雨里去了吧!

其实,我想错了。今年暑假返乡,我在赶集路上又遇见了光泽老人。依旧身轻体健,依旧耳聪目明,依旧明亮而深邃的双眸,可里面少了些深沉多了些外露。他笑着说,我和大儿一生都是劳碌命,一天不劳作就浑身不舒服,满身不畅快。所以我们还要种庄稼,可能要到做不动为止。我们生活简单,有吃有穿有钱花就行了,不必过多讲究,知足常乐嘛!

一生遭遇坎坷,劳作勤苦的光泽老人,在这个世事无常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他的目光该藏有多少悲伤和快乐啊!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目光里呈现的却是淡定和从容,冷静和坚定。这也许是阅历丰富历经沧桑者的自然沉淀,也或许是中国传统一代老农民的一个缩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