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立志于浩渺——冬青诗歌选
冬青，大连市人。现居上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发表诗歌作品。已出版个人诗集《红尘蝉吟》《矮小的幸福》《冬青诗选》和《大海究竟有多老》。诗作收入多种年选和选集。
2016年5月，在上海举办了《女诗人冬青的诗与摄影人光影里的上海映像》展览。2015年和2017年，诗集《冬青诗选》和《大海究竟有多老》分获上海市作协年度作品奖。2016年诗作《别父》获《中国诗歌网》暖家征文特等奖。2017年获第十一届上海文学奖。作品多发表于《上海文学》《诗刊》《扬子江诗刊》《绿风》《青年文学》《文学报》等。
风暴
盐渍整夜地洗着甲板
也洗着海
某种事物逼近
大海开始坐立不安
巨轮像一片落叶
夹在天水之间
涌浪摇晃着船舱
吱嘎作响
一切都预示着飓风将临
波涛并没有高出水面
深流也暂时没什么动静
而航海人知道
它们正积蓄更大的能量
准备把大海连根拔起
我们先是置身其外
顷刻就变得激越昂扬
黑色的桅杆发出啸叫
大风已经扯碎了沿途的风光
我们就要与大海一起
迎向暗藏杀机的风暴了
岸上的灯火和遥远的星辰
正在酝酿一场伟大的献祭
爱情从不为谁死
要用怎样的力和决绝
遣返那些爱过的沉迷和殇
狂喜和创痛的双重性
让短暂的激越
活在心里 更死在心里
眼下 不是什么爱情的好时节
爱情也没打算为谁去死
那些为爱厮杀的现场
已经变成慢板的废墟
囚禁于心的慌乱 芬芳
被谁掠走 曲终人散
尘世里尽是不相干的人
谁对谁 都没有亏欠
相忘以沉默掩杀 一切速朽
相爱比分离更像虚构
惨败和快意 杂乱无章
轮回之物 已从内部逃离
神不守舍 肢解爱情
羞红和忠贞 沦陷于喧嚣
大海究竟有多老
早春的海 兀自静好
海在海水里孤独
散漫的浪花 不羁的波涛
统统扑向白云
隔着时间的长眠
交出沧桑的威仪
海鸟在沧桑之上 壮怀激烈
追随浪的刀锋 提着蓝光
太阳拔高一万米
生死被照成须臾和苍茫
大海立志于浩渺
浪花扯碎它的蓝绸缎
锉骨蚀魂的蓝
一边释放元气 一边释放死亡
它们以起伏 湮灭万变
一捧汪洋兴奋跌宕
身下埋伏着世道
鱼虾从不质疑身世
一万年了 它们还在追逐
有多少单纯 可以如此挥霍
海域向虚空无限扩张
大水奔流 不仅盛得下过往
还要运送未来
万世和永恒 被淘洗一空
大海究竟有多老
多老 多老 多老
波涛来自人类诞生之前
浩荡的孤独 正赶往时间以外
云在飘
几团白云 随风游荡
而草沉静 连同草尖的悸动
风的迟疑 像某种眷顾
让有根的事物 得到了安宁
人间美若虚构
茫然于万世的云 是否已被耗散
它们阻挡在世界的表面
拦下的东西 已据为己有
浩荡浮游的云 有随性的美
不介意江山社稷 谁主沉浮
也不急于把握什么
天堂深处
有更多的事物令它们着迷
它们跟在神明的后边
羊群般散步 弯腰抚触大地的轮廓
天上星
夜 这宇宙的暗疾
任星星们集结
孤独的石头 瞬间散成
天空的野花
那熹微的蓝光
像极了悲悯
它们伸出银色的小指甲
一边讲述夜色
一边指点山河
烟火人间的现世
瞬间定格于亿万年前
它们拥有旷古的淡定
没有谁能吸吮它的光
内部磅礴的回音
令茫然的天空 着迷
它们叙说天地沉浮
时空缜密无痕 源头不详
地上的人 相继离去
最终都来到了天上
虚妄的冷光
不停地擦拭锈迹
并反复从白昼出发
企图找出 死亡以外的结局
念父
用两年的时间
将别父那场大雨和忧伤
还给了乌云与岑寂
再过两年
乌云已被雨水淘洗
白云总是悠悠 不需要虚拟和抒情
而灵魂从来不死
它已搭乘新鲜的肉体
尽管虫鸣和生殖的间歇里
仍有死亡的气息
世间生死有序
万物从不谈生论死
岁月向死倾泻而下
父亲滞留在深处
被死庇护 鲜为人知
寻找故去的人 没有捷径
也没有夜晚 没有黎明
只有墓道上的花朵
隐喻脱离生的轻盈
它们以微不足道的存在
叙说世界的完整
云冈石窟
云冈是石头的故乡
里边有佛的居所
开山人赐予它慈悲和香火
最小的佛 也是有神性的
他们中的一些
至今隐姓埋名
日后的杀身之祸
或是源自一句含混的口号
那些杀石头泄青春的人
如今已在佛前 起身净手
佛龛空空 神的眼窝凹陷
满含谜一样的忧伤
佛陀悲悯 敞开怀抱
接纳残局和废墟
盛下苦痛 不惜断臂
一只飞鸟落在石佛的肩上
翅膀下藏着北魏的骨血
它惊诧于满目疮痍 不绝苍生
废墟里有佛的真身 普度大于死亡
西湖
西湖之水 在于含情 含着
曲院的风荷 红鲤鱼的子嗣
白娘娘的泪水
柳浪和莺姑娘的爱情
光阴尽退 传说绵延
人间的美好 都发生在
口口相传的虚实里
西湖的前世 有明珠之身
一番天界迂回 不小心落入人间
玉龙和凤凰山衔烟 而水含情
它们依傍着
看孤山在断桥处续命
蜿蜿蜒蜒 走出隐秘的片段
在某种巧合中 天成
千年的湖水 风不吹 浪不急
岸边尽是 怀着春心的人
仙女
西湖的水面不平
涟漪像戏台的帷幔
荡漾古老剧目的念白
仙女如水 衣衫随浪花翻卷
莲花步 适宜水上挪移
鱼龙公主 其实是良家女子
把子嗣送还花港时
有人数过 一步回了三次头
黄莺姑娘欢快如风 吐气如兰
携柳浪 一闪身拐进了爱情小王国
刺绣 煮茶 相夫教子 这怎么可能
白蛇逃进白素贞的体内 已经多年
辛苦爱 处处是让人着急的环节
什么样的剑法 会让雷峰塔顷刻倒塌
戏台上 仙女们总是九死一生
她们在剧情的念白里 青史留名
而她们用命爱过的男子
至今仍在韬光养晦
登五岩山
相对于五岩山
我是迟来者
没能看见它头顶天湖的样子
只在一弯狭长的岩洞里
认领了吃水线上的旧光阴
孙思邈炼丹的阵势
也只能借助路边草 想象
为此 我不能再迟疑
必须走在人群的前头
追上那个掉队的古人
跟他谈谈人间的事儿
或是一夫当关
回望一下百步踏
看看一百年以后的人
有没有跟上来的
当知道这些都是徒劳
我索性在半山腰 坐了下来
悬在半空 感觉有些飘忽
古代和未来的松涛声
湮灭了我的双耳
山顶的药王洞 没有几滴水了
山下的撵池 还在导引
那些姗姗来迟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