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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大俗大雅”的范伯群先生

来源:文艺报 | 房 伟  2017年12月20日07:19

初冬,苏州最冷的那一天,范伯群先生走了。

早上,我习惯地打开微信,看到先生的助手黄诚博士发的悼念信息,心里“突”的一下,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我是范门第三代弟子。2002年秋天,我第一次见到范先生。那时,我刚进入山东师范大学读硕士。第一次帮助学科处理会务,就是接待陪同范先生。先生高大魁梧,平易近人。他和我聊起了武侠作家宫白羽,臧否人物,点评作品,精彩极了,我听得入神,竟忘记了给先生倒水。2016年,我调入苏州大学,住在杨枝塘的苏大家属区,离先生的住处不远,有时吃完饭,我就溜达着去看望先生。先生总是放下手边工作,指点我在学术上的困惑。先生永远保持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心,他向我询问网络文学的情况,鼓励我在这个领域多搞研究。先生不喜繁文缛节,也不爱应酬,他的思想时刻沉浸在学术氛围中。我不好意思打扰先生太长时间,但舍不得放弃向先生学习的机会,总是厚颜多聊一会。现在想来,我实在应该多去看望先生,多向先生请教,如今斯人已逝,我再也没机会聆听先生教诲了!

范先生早年以研究新文学成名,对鲁迅、郁达夫、陆文夫等作家,范先生都有非常扎实的研究成果。很多年过去了,现代文学的研究方法和领域已拓展到非常深广的地步,但范先生那些富于审美启发性的判断和理解,对我们依然有意义,比如范先生对于鲁迅小说《故乡》的研究,就从拆墙、筑墙、毁墙、找路等动作入手,展现了鲁迅的复杂精神世界结构。这样的研究虽没有太多理论预设和时髦学术方法,但扎实细致,经得起推敲,也经得起时间淘洗。在具体教学和科研实践中,先生的这种研究思路,给了我很大启发。

新文学领域研究卓有成就之后,范伯群先生转入通俗文学研究。我是研究当代文学出身,对于通俗文学本不熟悉,去苏大工作后,开设了中国近现代小说课程,才慢慢接触了更多通俗作家作品,也慢慢领悟了先生博大的学术雄心。范先生指出,言情小说、问题小说、武侠小说等类型文学,既与当时通俗文化休戚相关,且与当时社会文化语境、思想风潮变迁有隐秘联系。比如,晚清以来的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等现代政治事件,就不仅反映在新文学之中,且在评弹、通俗小说等多种通俗文中也多有反映。又比如,谈及白话新诗的产生,要讲胡适的《尝试集》这种取自西方的白话诗歌思维,也不能忽视通俗诗人胡怀琛,从汉乐府发展来的《大江集》这样的“传统白话诗”。再比如说,谈及武侠小说,我们常将之放置于类型通俗领域,但新文学创作中,也并非没有侠精神与侠文化的影响。这种“共生共融”性,常常是以往研究忽略的。先生讲“书写通俗文学史,是为了消灭独立的通俗文学史”,其目的还在于将新文学与通俗文学共同融汇于现代中国大潮,进而塑造“现代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上的独特魅力。

范先生的研究思路、视野与方法,不仅对现代文学有重要影响,对当下网络文学研究也颇有启发意义。范先生认为,冯梦龙、鸳鸯蝴蝶派与当下的网络文学,三者共同构成“古今市民文学链”。它们是在知识分子文学与革命文学之外的市民大众的文学。批评界试图用后现代赛博数码文学、新媒介文学等概念解释网络文学。然而,这还是新文学研究惯性发生作用,我们习惯将网络文学作为现代文学“高阶产物”加以理解。但为何网络文学大潮没有发生在欧美发达的西方国家,甚至中国台湾地区“网路文学”也是昙花一现,而偏偏在大陆形成了百万人参与创作,千万人阅读,每年创造数十亿、上百亿产值的“庞然大物”?批评界对网络文学也存在强烈歧视。网络文学垃圾论、洗脚屋论等观点层出不穷。究其原因,媒介的改变更有利于类型化通俗文学的传播。类型化的网络通俗文学,不仅是文学消费功能在发生作用,也显现着现代社会专业分工和理性精神发展,显示着现代社会的趣味分层化。而且,这些体量庞大的文学,与我们当下社会现实、文化语境与意识思潮,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以说,玄幻、历史、惊悚、科幻、游戏、校园等诸多网络类型文学,恢复着中国这个古老国度宽广自信的“全景式”历史时空观与“中国中心”内观法,也印证着“个体自我”在现代中国的崛起。这种起于草根的“新通俗文学”,与古典文学、现代新文学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尽管网络媒介带来了新问题和新方法,但网络文学在纵向上对现代通俗文学的谱系继承关系,则预示着老问题和老方法也依然存在。

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学术工作的意义,除了对于社会的文化贡献之外,也是一种自我精神世界的塑造和守望。范先生几十年如一日地钻研学问,为打通雅俗文学而执著奋斗,也验证了一代学人抵抗时光流逝的豪情,追求真理的勇气。范伯群先生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的“大俗大雅”的学术理想,高洁淡泊的人生境界,慎独守一的文化人格,都值得我们这些后辈学生永远铭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