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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灰 猫

来源:文艺报 | 孙鹏飞  2017年12月20日07:18

孙鹏飞:男,1991年出生,山东潍坊人,在《清明》《解放军文艺》《青春》《青年作家》《山东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

灰猫已经不记得妈妈的样子了。在野外生下来不久,农场的主人便把他抱走了。

主人把他放在有很多猫和很多老鼠的农场里,他的成长期是在猫群的统治之下度过的。自打记事起,农场里的一切便都听从一只白猫的。

灰猫抗议过。他捉到的老鼠,白猫都当成自己的猎物上报了。白猫还没收了主人下发的口粮,昂着脖子跟灰猫说,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然要你好看。

主人也并不看好这只灰溜溜、倒霉催的小瘦猫,暗地里还常常拿他出气。最严重一次,老鼠在灰猫眼皮子底下作案,而灰猫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一片圆润、丰腴的冬青叶子上。灰猫把叶子舔得绿油油、水淋淋,主人看到了,踩着他的尾巴用烟头烫他。他的尾巴就这么折了。

小半年后的一天,下着大雨,趁猫们在家补觉,灰猫偷偷溜了出去。沦为流浪猫的灰猫躲在一个桥墩下面,叼着发霉的半个苹果避雨。正好几只长尾狐狸匆忙跑到桥墩下,围成了一个圈。

每只狐狸嘴里叼着一只麻雀。

雨水让桥墩变成了雨帘,灰猫原本要绕走的,一只麻雀忽然喊了一嗓子,“妈妈”。灰猫看那只小麻雀。水气清新,淡淡的血腥味萦绕鼻尖。灰猫隐约记起了和妈妈分别那天,人类成群结队穿越丛林,踏破了比黑暗更黑暗的黑暗,枪声惊起了草地上雨点般的麻雀,它们突然齐刷刷射到了空荡荡的、被丛林遮住的蓝天。妈妈惊慌失措,踩着晨露跑远了,灰猫留给了人类。

狐狸老大说,小猫快滚,要管闲事是不是?

小麻雀前胸后背都已血淋淋,叫声也越来越小。

狐狸老大说,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然要你好看。

灰猫忽然把爪子挥到狐狸老大眼前,狐狸一躲,小麻雀就从嘴里挣扎出来。灰猫自己也没想到要这么做,短暂的野外生存还不足以帮他恢复全部血性。小麻雀脱离了狐狸,试着往桥头跳,消失在雨中。雨刚停,数十只尖牙和爪子齐落到灰猫身上。一道黄线映射着彩虹落了下来,灰猫身上变得粘稠、濡湿。

桥上一辆货车停下,司机往河沟里撒完了尿,这群狐狸夹着火红的尾巴正要逃。

一只狐狸死在了猎枪下。货车上的一只红色种猪跳了下来,看样子种猪刚刚完成自己的工作,跑得有些无力。红猪发现了灰猫,问他怎么样了。灰猫“喵”了一声,再醒来,已经到了另一个主人的农场里。

仲夏夜里,雨是说下就下的。救过灰猫的那只红猪,把动物们集合到谷仓后面废弃已久的凉亭里。凉亭的历史已经没有动物记得了,参与凉亭建设的动物早已被端上了餐桌。

红猪后腿直立起来,像人那样走来走去问,知不知道下个月的今天是什么日子?

围绕在红猪身边的黑牛、斑驴、白羊、公鸡等面面相觑。来迟了的骏马摇晃着身子抖落雨点,福狗蹲在地上声势格外凌厉道,肯定是个大日子。吓了刚刚才睡着的小鸡仔们一跳,小鸡仔昨天才失去妈妈,痛苦不堪地啄起了地上的湿沙子。

斑驴问福狗,什么日子?福狗吐着舌头,露出一嘴黑牙嘲讽,真是蠢驴。

宠物鹦鹉尖声道,是不是主人发表散文的日子?动物们顺着线索思考了起来,多数动物记忆力欠缺,许久才记起似乎是有这一回事。黑牛补充说,主人爱写作,去年一篇散文在《小镇生活》上发表了。

待动物们都想起,红猪才缓缓道,我知道多数牲畜的日子是庸碌和无聊的,你们想不想有什么变化?

福狗率先扯起嗓子嗷嗷叫,讨好地往红猪怀里蹭蹭,其他动物纷纷仿效。只有灰猫徘徊在边缘不吭声。水珠子压塌了树叶子,大颗大颗砸到地上,在坑坑洼洼的地面荡漾开去,似乎破碎了。小老鼠从灰猫跟前的一汪积水中游过,灰猫摇了摇拖曳在地、脏兮兮已经骨折的尾巴,并没追赶。

红猪把脸埋进食槽里拱了一阵,猪饲料里面拌着牛奶,红猪变得白嫩的整张肉脸,对着动物们宣布了影响接下来一个月的决定:利用闲余时间排练一出节目,献给主人。

动物们不反对也不支持,看样子已习以为常。黑牛跟灰猫说,每年都是要表演几个节目讨好主人的。佳节,生日会,结婚周年纪念日,一年中有八九个月是在准备表演节目。

灰猫哦了一声,加班加点捉老鼠的日子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

至于节目内容,红猪已经策划好三个节目。比去年还要震撼,难度还要大。宣布完决定,红猪照例征集下动物们的意见。

福狗发话,猪哥,我白天晚上都在果园里看门,跑来这里,我怕其它狗挤兑我。

斑驴也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晚上不拉磨了,会有人给我下绊子的。

骏马高高扬起前蹄,长啸一声,引得几只小绵羊犯了花痴。

红猪问骏马怎么看,骏马说,节目是一定要排的,有困难就去解决,千万不要退缩,其他动物也要跟一匹成功的马一样,目光一定要长远。

灰猫在石墩子上打了个盹儿,再醒来动物们已经散去了。

天一亮黑牛便带领动物们把后院清理了出来,作为临时排练场地。

灰猫起来有点晚,来时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灰猫到阴影里写写画画,小麻雀踮着脚一跳一跳过来看灰猫写什么。灰猫说,感觉这里也没有自由。

小麻雀说,可是吃喝不用愁,还不好?

灰猫又低着头写了一阵,一首跟自由有关的诗就这么写出来了。

小麻雀很是惊讶,不简单,你还会写诗哦。

灰猫说,过去的夜半时分,总要屏息蹲在老鼠的洞口。大把无聊的时间任自己支配,然后就突然学会了写诗。灰猫说每次亲近自然,都能切实感觉得到了诗性。青草代谢,潮水呼吸,祥云变幻,就是把这种节奏临摹下来。

灰猫喊红猪来看,红猪咂咂嘴,似懂非懂,走时提了几条修改意见。

黑牛凑过来,神秘地问灰猫,还有没有糖块。

灰猫看黑牛满头大汗,是个实在的牛,便把刚来时主人给的糖块,交给了黑牛。

黑牛接过,用蹄子数了数,说这是给钟意的一只小奶牛的,一定会还灰猫的。

黑牛高耸的脊梁上皆是疤痕,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红褐色纹路触目惊心,黑牛说是去年耕地时弄的。灰猫抚摸了一阵黑牛的背说不用还了。

上午红猪把演出的动物定了下来。第一个节目家禽牲畜集体合唱,第二个节目由骏马、黑牛、斑驴带领,其余客串。第三个节目由骏马、黑牛、斑驴演出,其余站在后面做布景。

鉴于动物不可以进出主人房间,只有鹦鹉享有这个特权。红猪一早便安排鹦鹉到主人书房,观看有关动物演出的视频。然后安排鹦鹉担任这次演出的总教练。

骏马出生在动物马戏团,对于表演可谓耳濡目染,担任这次演出的副导演。

其他的动物都担任群演。

吃过早饭,动物们简单磨合了一次,并不成功。主人出门时小觑了一眼,鹦鹉在前面喊节奏,嗓子都喊劈了,动物们还是做着各不相干的动作。红猪跑上前,领导动物们唱《人的赞歌》救场。

主人点点头,挂着浅浅的笑容出了门。

主人头发稀疏,主人一走,红猪便一根根拔自己过于茂盛的头发。红猪戳着头上为数不多的几根毛跟动物们说,你们基础太差,从基本功抓起。

一堆毛茸茸的绵羊冲着红猪撒娇,说来例假了,跳不动了。

红猪的胖蹄子依次摸到绵羊身上,道,太懒,要不你们成不了羚羊呢。

中午太阳聒噪不安,地上的影子也悉数膨胀了。鹦鹉的尖嘴巴还在一开一合数着沉重的节拍,动物们左摇右晃跟着节奏。尘埃都舞蹈起来,似乎也找到了节奏。灰猫趁他们不注意,一弯腰上了墙头,又跳上房顶背面的阴影里。

几只要产卵的母蚊子盘旋着,灰猫挥挥爪子赶跑了。屋顶上的积水散发着腐烂、奢靡的气味,灰猫枕着这种味道睡着了,黄昏才醒。动物们或趴或卧在热气动荡的牲口棚里歇息,主人四仰八叉在空调间里睡着了。灰猫吃了点剩饭,轻点着脚尖进了屋子。

屋里阴凉,刚开始不适应温度,一身毛倒竖了起来。主人抱紧了自己的身子说这天真冷,还是畜生好啊,有毛。

灰猫撇撇嘴,要笑,又笑不出来。他拖着扫把一样的尾巴往前走,有些讨厌屋子里的味道。都是人类过盛的欲望分泌出来的。

福狗的舌头耷拉在玻璃门前,问灰猫到屋子里做什么。

灰猫小声说我想用下主人的电脑。

福狗龇着牙瞪灰猫,随后汪汪叫起来了。

大概主人睁开迷蒙睡眼,看见了灰猫的尾巴。等到灰猫跑出门,小心地往主人那里看,主人又睡过去了。

福狗找到红猪说,猪哥,你这次组织的动物演出队都是什么货色,要不是我这个看门狗,指不定出多大乱子。

灰猫在红猪面前承认了错误。

排练没几天,主人买回来几只小黄鸭,让红猪把场面撑得大一些。

灰猫他们这些年轻、资历尚浅的动物,一下子晋级成老动物了。农场里尚有“新动物干,老动物看”的传统。因此红猪、骏马他们加紧了对于新动物的排练,老动物得以忙里偷闲,有了足够的时间瞌睡和偷吃。到了晚上,新老动物都睡下了。灰猫再次溜进主人房间。

书房里清凉,些微舒适的潮气,桌上的冰咖啡凝固了。人类睡下后,把欲望也杀死了。灰猫在冒着蓝光的键盘上来回踩,到了下半夜终于把一首诗写好了。

灰猫记得邮箱地址,小麻雀给他的。小麻雀在省城的大编辑屋檐下住过一个冬天。灰猫发了过去。

母蚊子环绕一阵落到了灰猫鼻头上,我产卵,需要血。

灰猫举起爪子又放下,乖乖让母蚊子叮咬。叮完,灰猫跳下桌子,木质地板上漂浮着恬淡的花香,玻璃门外闪烁着几只绿眼睛。不是福狗,是三五只野外来的狐狸。

电脑屏幕黑了,书架上塞满的爱恨恩仇的书籍也暗黑一片。

上个月灰猫从狐狸嘴里救下了小麻雀,狐狸说要咬断灰猫的脖子。他们真的找到这里来了。

灰猫隔着门喊福狗,连喊了几声,福狗的鼾声把声音盖住了。风像风一样收不住脚,四处掠夺。绿眼睛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并没看见灰猫。

斑驴试着挣脱木桩子,笼子里山鸡扑棱起来,呆头鹅嘎嘎叫,福狗醒了。

灰猫刚要说话,福狗龇起牙说,滚出来。

出来时,狐狸已经不见了。

福狗把红猪叫了起来。红猪有些感冒,训话时囔着鼻子。训完后冲着灰猫伸了个懒腰,喊醒两只小黄鸭给他捏背,又睡了过去。

天瓦蓝,地琉璃红,远处潜藏着几颗带着杀气的绿玻璃片。

往后的几天训练强度上去了,动物们争先恐后在红猪面前表现,福狗的身体柔韧性竟然比灰猫要好,跑着跑着突然凌空翻了个跟头,博得了红猪一阵蹄子声。

骏马绕着院子跑,一下子前蹄陷进了泥地里。骏马一瘸一拐嘶鸣着,猪哥,我受伤了。骏马一副以大局为重的模样,不严重,我能坚持。

黑牛嚷了一嗓子,不愧是马戏团出来的,演技精湛。

动物们闹出的动静很大,主人也给他们加了几次餐。

黑牛说过去耕地累死累活不说,还饿着肚子,现在扭扭屁股就给加餐了。

主人上班前把红猪叫到跟前。红猪滑稽的两条后腿站立着,时不时要掉下去。

黑牛跟灰猫说,以我的经验看,主人又要奖励我们了。

灰猫问他怎么奖励,黑牛说,表演完节目,我们可以一个星期脱产,而且,每餐都加量。灰猫哦了一声,并没有憧憬“牛不耕地,狗不看门”的日子,一溜烟上了树。踩着招展的枝桠,上到主人和红猪的头上。主人说,听说收留的灰猫有点才气。红猪点头,乐呵呵说,还不是主人领导有方。主人摆摆手,有才气是好事,加以利用。

主人走前说,灰猫表现得好,以后让他住进屋里来。

灰猫听完,定定地看着自己尸体一般的尾巴。还记得和狐狸搏斗那次,天空阴着一张年轻的面孔。早晨为了抢垃圾桶里的食物,跟几只同伴打架。一条伤腿轻轻点着地面,连续三天没吃东西,饿得看狐狸都看成了重影。几只高头狐狸扎成一堆,狐狸老大嘴里叼着一只小麻雀。

暴雨下了起来,像是天空突然塌了。他从狐狸嘴里抢走小麻雀。狐狸围着他咬,快把他的皮毛扒光了。他挠瞎了狐狸老大的眼睛。

下午主人怒气冲冲回了家,把一摞报纸摔在了红猪脸上。红猪拿起看,是发表在今天《省城文艺》上的一首小诗,署名灰猫。主人骂道,哪里有这种事,你叫灰猫来。

鹦鹉、黑牛、福狗、斑驴都停下排练,围着看热闹。主人说,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养虎为患,当初就不该收留你。灰猫把头埋在胸前。红猪问灰猫,你这首诗怎么写的?灰猫说,偷跑进主人房间,偷用了电脑。主人问,你还写了多少?

灰猫说,就这一首。

红猪问了句,你这是抄的主人的吧?

灰猫没明白这是给他台阶。灰猫说,我不是抄的。我一想妈妈了,一渴望自由了,就能写诗。

主人冷哼一声,我的脸都丢光了,说完踹门进了屋子。

红猪咂咂嘴,躺回了猪圈里。许久才翻了个身,把灰猫叫到跟前说,你让我们全体动物的辛苦都白费了。

灰猫瞪圆了眼睛,像一团火,很快又熄灭了。

红猪说都是主人留名,我们付出。你看从古到今,哪里有一只猫在纸上发表诗歌。

灰猫说我懂。其实也不懂,他觉得自己忽然学会了表演。

红猪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能管理你们?

灰猫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可以挽回吗?

红猪说,我写过太多东西了,诗歌、散文,你看看哪一篇是署我自己名字的。署上主人的名,主人有名,你有利。可你非这么干。红猪面目苦痛、狰狞着说,你一下把潜规则挑明了,我们还怎么活?

灰猫闭上眼睛,青草,潮水,云彩,节奏全部乱了。

这件事之后,鹦鹉依旧喊节奏把嗓子喊哑了,福狗、斑驴依旧热火朝天地排练。灰猫没有再上屋顶,老老实实在太阳底下跟着练习。只是动作出错了,鹦鹉不再大声提醒他,权当没有这只猫。

休息时,黑牛把糖块还给了灰猫,灰猫问他,和小奶牛怎么样了。黑牛嚷道,别和我说话。

福狗说,有动物成精了。斑驴也扯着嗓子,可不是吗,开天辟地头一遭。福狗叹息,我们要跟着猫精倒霉了。

福狗背地里也说过,我最恨忘恩负义的东西,主人好心收留他,竟然抄主人的当是自己的。

灰猫问我就爱写诗怎么了?

斑驴说,那是你自己写的吗?

灰猫不敢再说了。红猪千叮咛万嘱咐,诗是主人写的,不管谁问,都不要记错了。

灰猫趴在太阳底下,把脸沉进湿泥里。那是他拥有记忆的第一天,耳边弥漫着枪声,月亮沉下一半,妈妈腹部流着血,抬头看妈妈,妈妈是模糊的。有个声音说我引开人类,你好好的。硝烟一点点升腾,最后化为黑暗。记忆的最后,太阳也只出来了一半。

小麻雀从远处飞来,啄啄他的后脑勺,灰猫,你快跑。灰猫半睁着眼睛看小麻雀,又趴下去,小麻雀继续啄着灰猫说,你主人写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上过《市志》,更别说《省城文艺》了,让一只猫证明了他无能,他会扒了你的皮的。

灰猫脸朝下说,离开这里,又能去哪?

小麻雀说,没来之前你在哪里。

灰猫说,哪里都一样。

几只狐狸听说了灰猫的遭遇,吹着口哨大摇大摆进了院子。福狗在阴凉地跟一只绵羊说着深情款款的话,口水流个不停。绵羊嫌恶心,推开福狗跑掉了。

福狗闷头叫了几声。

狐狸一抬爪子,福狗吓跑了。

母鸡忙用翅膀揣起鸡蛋,大鹅跟在后头,晃着翅膀,时而双脚离了地。黑牛、斑驴远远躲起来看。黑牛说我一下子就能撞死一只狐狸,斑驴悄声说我一脚能踩死一只。骏马离得狐狸足够近,纯情的小绵羊尖叫着危险,挡在骏马身前让他离开。骏马并不满足于绵羊的保护,摇着尾巴,一跃跳过了三只狐狸。落地后又跑了回来,面对面冲着狐狸嘶叫。

狐狸们排开了阵形,露出尖利的爪牙。

骏马长鸣一声,回到了小绵羊群中。

小麻雀俯冲下来,冲为首的狐狸啄下来。主人的猎枪响了,狐狸四散而逃。

小麻雀说,你一定要离开这里。

小麻雀翅膀碎了,弹片撕裂了他的胸口。

小麻雀似乎是挨个问这里的动物,为什么不勇敢地离开?

灰猫紧紧地抱着麻雀,他很难一下子说清楚为什么。麻雀的眼睛慢慢地失去了焦点。

主人用铁链子把灰猫捆了起来,一天只喂一次水。

一连捆了好几天,狐狸摇着尾巴路过门口时,总要停下来议论一番,只是再不敢进院子了。

没有了灰猫,节目照旧,排练也显得更顺利了。还没到正式演出,主人便请来三五个好友,观赏有些生涩的节目。

好友看完拍着巴掌叫好,佩服地搂住主人肩膀说,你养的动物怎么这么好管理。

主人端着酒杯只是满足和陶醉,含糊其辞地说,这是红猪、骏马提出的“动物自我管理主义”的功劳。

另一好友看完节目,留了比较中肯的意见,说有三个节目之多,竟然没有主持人。没有完整地把节目串起来。

另一好友说,我恰恰觉得三个节目各有精彩,但是加一个主持人就显得零碎了。

还有一好友说,这里要突出人类的无私,动物的愚笨,没有人类帮助,动物哪能独立存活。

没有人也没有动物听见噗通一声,声音很小,动物们的欢愉完全把它掩盖了。灰猫昏倒了。

狐狸们悄悄赶了上来,狐狸老大说,有什么好,为一口吃的进农场,好吗?旁边的一只狐狸说,这可是铁饭碗啊老大。狐狸老大叹口气。

红猪端着一碗鱼尾巴来了,几只狐狸躲进了夜色中。

灰猫逃跑时,主人在凉亭里喝茶,红猪垂着手站在一边。主人要红猪坐下,红猪略作推搪,便坐下了。主人跷起了二郎腿,红猪也试着跷二郎腿,也冲着茶杯伸蹄子。灰猫穿过后院雪色篱笆丛,沿路上了乳白的土坡,在一片朴实无华的白杨树后面那妙不可言的白粼粼的拦河坝前面,稍作歇息。他根本不知道,到底是红猪还是狐狸救了他。

红猪端来一碗煎好的鱼尾巴说吃完了这一顿,就送你上路吧。

萤火虫一闪一闪像是黑夜在呼吸。

门外的福狗一直瞪着灰猫看,主人许诺灰猫死了,把肉赏给福狗。

红猪一走,福狗就吃了灰猫的鱼尾巴。

夜色给福狗披上了昂贵的礼服。灰猫有气无力,再次倒头睡去。

灰猫想不到福狗就这么中毒死了。

过了中心桥,踏上黑黢黢的柏油路。灰猫站到高处回头看,再也看不见骏马、斑驴、黑牛。

再往前,除了接连不断死气沉沉的钢筋混凝土,好像再没有村庄。

几只狐狸又尾随到了身后。

灰猫冲刺之前在心里想了一遍红彤彤的猪和白煞煞的人,终于分不清谁是谁。

也无所谓谁是谁。

点评

与奥威尔的庄园动物暴力革命相比,孙鹏飞创造的家禽家畜谄媚似乎更温和。一切兽语皆人语,一切兽欲也皆人欲。无论体裁指向童话还是寓言,《灰猫》的隐喻咸不必细究。一旦自然性消亡于社会性,世界逻辑必然混淆。温和的表征底下是秩序的脱轨和伦理的撕扯,同样有力量。文艺猫和权力猪的的冲突,是亦庄亦谐的众生符号相,要解剖《灰猫》,或许为时尚早。

——鬼鱼

动物农场与天鹅绒监狱既是温柔乡,也是恐怖陷阱。长久的麻木与自我阉割造就的自然而然为了凸显自身的合理性必然以排斥异己为己任,灰猫的角色是入侵者,零余者,觉醒者,但我更希望他能成为启蒙者。动物农场需要一次集体的出走,或非暴力不合作,这是最直观的可预见的未来。鹏飞的写作又一次给我以惊喜。

——宋林峰

主持人:李世成

李世成:曾用笔名泣河,布依族,1992年生于贵州晴隆;小说散见于《文艺报》《黄河文学》《青年作家》《滇池》等,现居贵阳,供职于某杂志社。

孙鹏飞的《灰猫》,在有限的篇幅内呈现出一场恶的狂欢。巨大的隐喻里,警世作用和讽喻味道可圈可点,难得的是,在叙事机制内作者较好地塑造了动物形象,它们或钻营,或诙谐,或愚昧——这一仿真游戏,使得文本的命意给阅读带来多重效果,动物们的动作及声音,多有微妙的表达,其指向仍然令人意犹未尽。此篇小说,犀利的风格与作者的灼见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