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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听 书

来源:文艺报 | 周博潇  2017年12月20日07:12

在少年时代,我非常喜欢听说书。那时老家还很贫穷落后,家里买不起收音机,更没有电视,我听的都是民间艺人说的书。

说书人有外面来的,也有本村的。外村来的往往是经人介绍找到生产队长,推荐的人多数也是书迷。那时请人说书也就是二三十斤小麦,再管几顿好吃喝,就能说几个晚上。上世纪70年代,我的老家就已是个颇大的自然村庄,有5个生产队,统共有1000号人,喜欢听说书的人多,在众人的撺掇下,总有一两个队的社员们愿意出粮,大家凑份子,每年也能听几个晚上的评书。老家说书通常是在歇伏的时候,这时节农闲了,天气闷热,又没有电扇和空调,只能靠摇着扇子纳凉,晚上很难入睡,听说书正好可以消磨溽热难熬的夏夜。说书的地点通常在村中一块开阔的空地上,说书人坐着一条长板凳,面前摆放一张方桌,桌子上搁着带玻璃罩的洋油灯和暖壶。听书的几乎全是男人,光着膀子,身着黑色或蓝色粗布短裤,穿着布鞋,不少人脖子上搭条手巾,坐在小板凳或马扎上,有的干脆坐在地上,坐得黑压压一片。大人们摇着扇子,吸着纸烟,烟火明灭,烟雾缭绕,形成一个彼具规模的说书场。如此壮观的场面也感染着说书人,他越说越有劲,越说越有激情,大家也都听得很入神,常常听到深更半夜。

我们村有俩会说书的,且均在我们生产队。一个姓刘,他读过几年书,会识字,常常见他胳肢窝里夹本书。他看的书多,会说的评书也多,能说会道,幽默风趣,声如洪钟,深受乡亲们欢迎。他已经去世十几年了,我非常怀念他。另一位是我的本家侄子,比我大20多岁。他双目失明,记忆力过人,他能将听过的评书凭着自己惊人的记忆力,再说给乡亲们听。他是个热心肠,在他闲暇的时候,我们几个小伙伴央求他说书,他也能痛快地答应。他给我们说书时不用任何乐器,然而说得也很好,令我们如痴如醉。当时社员们生活困难,不可能出很多粮请人说书,因而我听的最多的是他说的书。经常是在夏季炎热的夜晚,在他家堂屋外土山墙根下,我们几个发小围着他席地而坐,听他给我们说书。我听他说了很多书,现在仍能记住的有《响马传》《粉妆楼》《薛仁贵征西》《十二寡妇征西》等。听书让我了解了历史,体味了人生,也记住了罗成、薛仁贵、樊梨花、杨排风等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真的很感激大侄子,他给我的少年生活增添了无比的快乐,留下了难忘的记忆,我现在每次回老家,都会抽空去看望他。假如有时因故未能去听大侄子说书,我就想方设法让一位姓张的发小在放牛时,或在上学、放学的路上说给我们听。这位发小的父母几乎不管他,大侄子说书时他基本上场场不落,记性好,口才也好,书说得相当精彩。为了讨好他,有时我让他抄我的作业,有时我的另一位也爱听书的发小,从家里偷拿一两个包子或馍送给他,这位发小的母亲是队干部,家道比较殷实。

老家说书所用的器具和说书的形式是与别处不同的。他们不用三弦、麻喳喳、呱哒板和醒木等乐器,只用战鼓和钢镰。战鼓不大,直径也就尺把长,但声音很响亮,敲打时几里外都能听见。说书时将鼓搁在三角支架上部的网兜上,支架齐腰高,是用六根手指粗细的竹棍和细绳捆绑连接而成,有3个支点,可以灵活地支开和收起。我们老家都是一个人说书,说书人右手敲鼓,左手的五指夹着钢镰,胳膊夸张地上下晃动,靠着手指灵巧协调的动作,让两片钢镰的尖角左右交替相击发出美妙的声音,这个动作难度极大,往往是衡量一个说书人水平高低的关键。说书人说书时敲鼓晃板,咚咚的战鼓声,叮叮的钢镰声,与说书人优雅的说唱声一起组合成和谐优美的旋律,听上去非常悦耳动听,仿佛在说书场上掠过一阵阵凉爽的微风,让大家常常忘记了夏夜的燠热,在愉悦中度过一个个美好的夜晚。说书人说一段唱一段,还伴有口技和动作表情。最特别的是唱,有腔有调、如泣如诉,常使人潸然泪下。

老家说书的语言和内容的风格特点也与别处不一样,纵使同样的一段书也是如此。我们那里的说书人语言通俗,妙趣横生,譬如形容人才貌双全,说书的会说:“这人身高八尺开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人有人才,貌有貌才,一貌三才,三貌九才。”当人长相一般时他又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说罢一个人再说另一个人的故事时,会用转折语:“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他们能将主人公的武艺演绎到极致,男主人公不仅会飞檐走壁,还会腾云驾雾,有的甚至能呼风唤雨,力大无穷,法术无边。女主人公几乎都有一个万宝囊,里面有各种稀奇古怪威力无比的暗器,往往只一招就使对手防不胜防,遭受致命一击。他们不管说什么书,主人公的有些故事情节总是相似的,大都是年轻时家境贫寒或遭遇劫难,上山拜师学艺,待到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出师下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料遭奸人算计,用蒙汗药、绊马索等将其捉住,押赴法场,只待三声炮响,将头砍下。往往在即将放第三声炮时被高人救走,再次拜师学艺,武艺更其高强,最终打遍天下无敌手。

老家人说的书确实精彩无比。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调,喜怒哀乐的表情,哀怨悲切的唱词,书中主人公拔山盖世的奇功,跌宕起伏的命运,深深地打动和吸引着我,使我连续数日沉浸在书中的情景里,内心激动好几天,犹如过年过节一样。不过,令人怅然的是,说书人时常在故事最为精彩的时候,突然来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虽然大家意犹未尽不大过瘾,也只好怏怏地离开说书场。第二天,我迫切地想知道后来的情节,总是嫌时间过得太慢,巴望着天快点黑,好早点听到后面的故事。有时甚至会去很远的村庄听书,散场后还得急匆匆地赶回家,直到凌晨一两点才睡觉,翌日昏昏沉沉,萎靡不振。记得有一次上课时,我竟在课堂上睡着了,后来我的同桌把我摇醒,睡眼惺忪中,我看见教语文的何老师正站在我桌旁,阴沉着脸对我大吼:“站起来!”这是我十几年的学习生涯中惟一的一次被罚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