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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柯长篇小说《太阳深处的火焰》:他的心里有火焰

来源:文艺报 | 张春燕  2017年12月18日06:50

“《太阳深处的火焰》真正做到了意到笔到、意笔浑然。一边是“漫天奇光异彩”、“一千个太阳”,一边是“我是死者,我是世界的毁灭者”。红柯在神光与鬼气之间切换自如,明暗对接之间,端的是奇气缭绕。神明与鬼魅之间不断交战,激越辽阔与阴鸷狞厉纵横交错,意境之混茫堪称红柯小说之最。”

《太阳深处的火焰》是一部“向死而生”的小说,是又一曲《墓碣文》。红柯“抉心自食”,直剖与自己血肉相连的大地,写了一曲痛楚中的浩歌。

在小说里,红柯在丝绸之路上开凿出一条诗史互生、人神杂处的生命之路。沿着这一路向东,红柯给我们剖开了人如何从人与神共生的世界远行到人与人的世界,又如何从人与人的世界沉没到人与鬼互噬的世界。红柯一面将我们带入深渊,一面又竭力溯源而上,向西,返归太阳墓地,在生命返归原生大地之处召唤泥土的灵性、神性,召唤复活和拯救的力量。

红柯的小说几乎都有一个“前文本”,在故事书写之前,纸上已有了隐隐绰绰的“前缘”,红柯的这个底子正是他一次一次说起的故事:张骞凿通西域的故事、周穆王相会西王母的故事、夸父逐日的故事,红柯将空间上的西域与时间上的神话时代熔铸在一起,溯源而上的历史想象在源头接通了神话,但丝绸之路不仅仅是沿神话之路寻找人类的童年,它更是生命之路,西行的意义即在于寻找水源、火源、土源。我想红柯在弥合我们的“现世”与“前生”的时候,已然将那个远方当做这个民族出世时留下的“脐血”,将唤起我们的新生。

在《太阳深处的火焰》中,张载和玉素甫哈斯哈吉甫,成为大漠红柳与关中皮影的“木石前盟”,源头处的相通,使得失败的爱情之后,吴丽梅仍然以生命为代价书写了关于拯救的长歌,“太阳墓地”正是在与徐济云那个冰冷“墓茔”对抗,期待复活已然死亡的灵魂。红柯一次一次将逐日神话注入他的创作,在死亡与再生交接的地方,他向世界呐喊:这里有人类最初的温度和力度。

惯常的阅读期待,红柯最是奔腾炽烈,大部分时候,他让我们血脉偾张,但这一次,读《太阳深处的火焰》像是患了重感冒,时冷时热,小说读到最后,一片冰凉。这不像红柯的小说,但这一定是他最好的小说之一。《太阳深处的火焰》真正做到了意到笔到、意笔浑然。一边是“漫天奇光异彩”、“一千个太阳”,一边是“我是死者,我是世界的毁灭者”。他在神光与鬼气之间切换自如,明暗对接之间,端的是奇气缭绕。神明与鬼魅之间不断交战,激越辽阔与阴鸷狞厉纵横交错,意境之混茫堪称红柯小说之最。

小说开篇,吴丽梅像火焰一样向我们冲过来,那一派烈烈的生气在她背后的西域世界敞开:“万物生而有翼生而有灵”,狂欢狂舞,连飞沙走石的风暴都如创世纪那么亮烈;但是她转瞬间就变成了裹挟烈火西去的背影,我们和徐济云一样对着那个背影频频注目,但我们也和徐济云一起与那个背影背道而驰,渐行渐远,一点一点沉入没有光的所在。

徐济云与吴丽梅的一段前缘炫然灼目,却抵不过徐济云自身已然被灌了水银的宿命。“你早就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像是对于这片苍老大地上生命的原初诅咒,一语道破来自血脉和文化本能的阴寒。在每个人(父亲老徐、徐济云、周猴)生命成长的节点(12岁)都充满“事功”之气,徐济云自主灌了水银也便顺理应当。他已经带有亡魂的阴鸷,注定了沉沦。红柯悚然直指在这一遗骸堆积的土地上,人如何告别童真和阳气,进而成为被操纵的皮影:他为了舞台上的一刹耀目而将生命的热力与魔鬼做了交易,从而将自己做成没有血的皮影,在现世的舞台上悦动欢腾,浮华炫目,熙来攘往,却早已丢了心魂,一点光耀背后是无边的黑暗,他浑然不觉,直到他看到周猴,才恍如《西游记》中唐僧看到自己的尸身,但他俨然已经不能自渡到彼岸,因之惊怖异常。他拼命将自己的镜中之像塑造成“巨人”,却在探源中见证巨大的反讽,他不断看到自己被灌了水银的亡魂,即使被从地下打捞出来,也早已是一个苍白无血的活死人。

周猴是徐济云的镜像,也是所有人的镜像,小说沿着给阴阳人周猴作传的线索一路将徐济云、王勇各色人等网罗其中,所有人都在晦暗之中。红柯在给中原文化造像,他将这样一个阴冷的意象指向民族文化阴森缺血的本质,寒气、煞气不断逼压而来,令人不寒而栗。鲁迅以生命作“枭声”,“叫起灵魂来目睹它自己的腐烂的尸骸”之感,读这部小说,如闻枭声,令人骇然。

红柯在这部小说中,将《鹰影》《红蚂蚁》《奔马》等小说中不断诱惑他的奇诡冲动铺衍开来。阴森的墓茔、殉葬的童男童女、先人轴子,尤其那群戴着娃娃面具的奔跑成死人的老人出现时,我想他深中了《铸剑》《野草》的毒,我们分明看见他的小说里浑莽丛生的“野草”式的晦暗焦灼。当然,还有更动人的“地火”式奔突叙述的内劲,在红柯笔下呈现得盘根错节,内力连绵。

当然,红柯还不能如鲁迅一般断念于回归。不断出现的《野草》里的诗句,不断昭示这是地下的岩浆将要喷薄而出前的混沌,阴云密布的末日即将迎来火山喷发的重生。

待“老子出关”一章,如“起死”的乐曲奏响,华丽高亢,青牛换白马、换骆驼、换毛驴,返老还童,古老民族史中的诗性和童心一点一点被唤醒,活起来的史与诗、与神话、与英雄、与神灵,沿着丝绸之路奔流涌动,渐成聚合之势。涵容古今、吐纳天地,从之前混沌未凿、魅影重重之间冲决而出,接通了地与天、接通了史与诗、接通了现世与神话,熔炼了水与火与土,最终完成了人与天与地的共同运行,至此,“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终于进入“天地之大德曰生”:元气血气诗气剑气王气……渐渐奔腾跳荡,渐渐轻灵明亮,日月流光、星群璀璨,一派光明照彻的救赎感:“太阳深处的火焰最终熔化了人心的黑暗。”随着探源者吴丽梅的死亡,太阳墓地终于开启了生命的复活再生。“待我成尘时,你将看见我的微笑”。红柯唱了一曲《凤凰涅槃》。

但我想他还是感应到了百年以前,那个呐喊着“救救孩子”的孤独者书写的寓言。《太阳深处的火焰》最终吴丽梅死亡,尘归尘,土归土,神话世界与人情世界的沟通不再,在不断地重返与不断渐行渐远之间的叙事吊诡,成为了纸面之外的“人间有大愿未了”,恰是红柯自己承续了这种情结,即便他的迷狂之间昭然一派“壮士拂剑,浩然弥哀”之象,他在努力凿开救赎之路时依旧足够动人。

“太阳说,来,朝前走!”这其实是红柯说的。跟他走,他心里有火焰。

■创作谈

幻影的背后有神灵

□红 柯

我的家乡陕西岐山,周的龙兴之地,凤鸣岐山以兴周,《封神演义》里的封神坛、黄河阵、绝龙岭、土行孙洞都是真实的存在。周公庙就在我家附近,召公拜甘棠离我家更近。相邻的凤翔古雍城又是秦的王都,几百里之地崛起周、秦两个王朝,家国情怀、修齐治平的意识比任何地方都强烈。家乡男子大多都是科字辈,上学第一天,老师叫一声红科(宏科),教室里立马站起大半男生。当我立志文学时,马上意识到红科(宏科)太平庸、太世俗、太势力,五子登科嘛。上大学时,全校的学生干部大半都是家乡子弟,就我一个没有“官衔”。孔子敬仰的元圣周公就是岐山人,学而优则仕至今不衰。而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教育家福泽渝吉一改传统的学而优则仕,告诫日本人:一个人人想做官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

1983年,我发表第一首诗《红豆》时依然署名杨宏科,引来诗友们大肆嘲笑。我要好好考虑一下,毕竟笔名对一个诗人太重要了。《红豆》是一个少年对爱情的无限向往与想象,不是针对哪一个少女,完全是但丁《神曲》里形而上学的抽象女性。红豆生南国,北方、西部高地,耸入云天的不是群山而是树,我便采用了“红柯”这个笔名。于是就这样预先完成了一个关中农家子弟向西域大漠兀立荒原的树的转变。1985年大学毕业,我很幸运地留校工作,一年后,一股神秘的力量把我带到天山、带到大漠,傲然迎击沙暴冰雪烈日的树出现在我眼前时,就有一种找到了自己的感觉。

另一个原因,我们家人多,一个姐姐、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挤在一个房子里。我常常在厨房油灯下熬夜看书到天亮,再去上学。大学时读到卡夫卡《地洞》,我立马蹬掉被子,仿佛那个躲在洞中的老鼠就是我,压抑窒息都要把人憋死了。天亮,回望关中平原,可那就是一个土坑,更让人窒息。你可以想象从宏科转换成红柯,到了西域大漠那种自由解放的畅快。土地——村庄——家族是封闭的、静态的,草原大漠旷野是辽阔的、开放的、动态的。在天山脚下读鲁迅的《野草》,立马明白了旷野的文学意义,中国文学中的旷野精神那么稀少,旷野的呼唤更少、更微弱,屈原以《天问》向宇宙天地叩问以后,陈子昂《登幽州台》发出苍凉的长叹,曹雪芹《红楼梦》算是一个完整的面对宇宙天地的精神追问。荒野有神灵,偏僻之地能安放人的灵魂。我的“天山——关中”丝绸之路系列从1996年在《人民文学》发表《奔马》开始,与牛羊马驼雄鹰对话,到2010年《生命树》开始与宇宙天地万物对话,西域大漠中最有震撼力的就是胡杨和红柳。

2000年,我考察了黄河中上游各民族民间艺术,其中的剪纸与皮影一下子打通了西域与关中。没有天山、祁连山的秦岭就是一道土墙,没有西域的长安、西安就是一个村庄。天山、祁连山、秦岭一脉相承,是中华民族精神之龙脉,人类文明之龙脉。在陕北佳县,剪纸艺人一边跟我们聊天一边剪,随心所欲不用构思,把动植物与人合为一体,美其名曰生命树,10年后我写了长篇《生命树》。西部各民族的皮影从古到今以油灯、汽灯、电灯取光;电影源于皮影,皮影是人对自己的想象,电影是人对世界的想象,进入文学世界的皮影需要太阳的光芒来洞察人心之幽微。当我感悟到皮影背后的太阳的光芒时,红柳就成为大漠火焰,成为地火。卡夫卡《地洞》一下子辽阔起来。真正的创作应该是对你所敬佩的大师的逆袭,让地洞成为地火。

西部高地从来就是浴火重生之地,西天取经就是西天取火,取圣火,东方人取火,西方人盗火,取火是一种文明。从1983年发表第一首诗到《太阳深处的火焰》,我的创作就是一个核心:火。中亚、西域、新疆自古就是四大文明交汇地,当宇宙天地万物的生命进行对话时,我就放弃了抒写法显鸠摩罗什、玄奘这些高僧的打算,重点抒写丝绸之路古道上被历史遮蔽的卑微的生命。万物皆幻影,幻影的背后有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