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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纸伞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羽族幻羽  2017年12月18日10:42

这是王元第三次喊师傅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王元开始发现原本精神抖擞的师傅突然间沉默寡言起来,尚还硬朗的身子也渐渐弯曲,整个人似在瞬间变得苍老了许多。

尤其是这几天,师傅常常坐在大厅里,望着身旁桌子上放着的一把油纸伞发愣,且一待就是一整天,往往需要等王元喊个几遍后,才似忽然回过神来一般,应一声,便再没任何动静。

这次和往常一样,可就在王元打算喊第四声的时候,突然听到大厅中的师傅呼唤了一声自己的小名。惊讶之余,王元连忙回应着,但声音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很快便被这寂静的夜色所湮没。

王元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刚刚听错了。正想着,却见大厅中倏地燃起一丝烛光,摇曳着的火焰,似是夜幕中的舞者,为寒冷而凄清的夜晚增添了几分活力。

在烛光的照耀下,王元看见师傅正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桌上的那把油纸伞。蜡烛的光辉投射在师傅的侧脸上,王元从师傅的眼神里似是看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燃烧。师傅看向油纸伞的目光,就像是一位虔诚的信徒仰望着高高在上的神明……

由师傅是镇子上最后一个油纸伞工艺的传人。

油纸伞可是门历史悠久的手艺。按由师傅的话说,传到他这一代,从师傅手中接过的,便不再是一把伞,而是有着千年历史积淀的一种文化,一种精神,一种信仰。可不要小看了这油纸伞,在外行人看来,它和普通的那些遮阳挡雨的伞没什么两样;但在由师傅眼中,一把简单的油纸伞却是由七十二道工艺凝聚而成的智慧的结晶。

可惜的是,等手艺传到了由师傅这里,随着科学技术的提升和时代的进步,人们总是要求快节奏的便利的生活,对于这样一种制作缓慢繁琐,使用不便利的玩意儿,往往不屑一顾。

就算偶尔有人请由师傅做那么一两把,充其量也就是挂在屋里作摆设,以博客人的眼球,让他们说出屋子主人很有文化涵养之类的废话。

随着时间的推移,由师傅的年龄越来越大,身子一天愈发不如一天。由师傅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将这门手艺继续传承下去,因为他害怕,他怕突然有那么一天,自己就这么走了,那罪过可就大了去了。想当初,师傅走了,却把油纸伞的手艺留给了自己;现在,如果自己走了,那就真要将这门手艺再还给师傅了。到时别说没脸面对师傅,更没脸去见这门手艺的列祖列宗。

然而,老天并没有亏待这位年迈的匠人。就在由师傅七十大寿的那年,邻村的两个年轻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两个人,年龄稍长的名叫“赵新业”,由于毕业后实在找不到工作,走投无路之际,经人介绍到了这里给由师傅做学徒。而年龄较小的名叫“王元”,因为没考上大学,百般无奈之下,才来到这里找由师傅学习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

油纸伞的确是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但那是以前。

在两人完成一系列的拜师礼后,由师傅一直以来悬着的那颗心才算落地。但没过多久,这颗心又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儿。

刚开始的时候,两个徒弟对制作油纸伞有着挺浓厚的兴趣,诸如做伞骨,穿伞页,浸色等工序,对他俩来说仿佛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看着院子里一边制作油纸伞,一边有说有笑的两个徒弟,由师傅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终于,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仅仅过了半年,大徒弟赵新业对这门手艺的兴趣明显消退了许多。原来还能五天做一把油伞的他,渐渐变成了八天做一把,十二天做一把,到最后,如果不是由师傅催着赶着,他压根儿都不想再碰这个东西了。

看着徒弟房间里零散的伞架,由师傅长长的叹了口气。

一个月后,大徒弟的二姨替他从城里找了份保安的工作。临行的那天,赵新业怕由师傅不放他走,便留下了一封信,连夜奔去了城里。

由师傅至始至终也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因为在他第一时间拿到那封信后,便把它扔进了熊熊烈火之中。

二徒弟王元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那天,师傅喝了很多酒,许是酒劲上头,一气之下,将师兄屋里原本做好的那些把油伞全部扔进了火里。

看着渐渐被烈火吞噬的油伞,由师傅一会儿哭着,一会儿笑着。

那天之后,王元发现师傅不再催促自己制伞的进度了。但他却在心里告诉自己,还是老老实实的做好油伞为妙,不然他不敢想象那天万一师傅又耍酒疯,把自己也扔火里可就不好了。

但是,如果这靠做油纸伞的话,别说生活了,就连能不能生存下去都是个问题。

那一夜,王元辗转反侧,想得太多,愈发睡不着。相比之下,由师傅睡得倒是挺香,就像是了却了什么事情一样,从未有过如此解脱般的快感。

又过了几个月,天气渐渐转凉,由师傅的门前也变得越来越冷清了。看着屋里堆积着的已经落了灰的油纸伞,王元的心里开始动摇了。

两天前,他的二姨从城里回来了,说是帮他谋得了一份清洁工的工作,虽说工资不高,但也比制作油纸伞的利益多了不知多少倍。

但,究竟要怎么给师傅说呢……

镇里的织四娘走了。

织四娘有着一手好的纺织本领,她所纺出的“素月纱”,在十几年前的时候,那可是乡里乃至镇里最抢手的东西。但令人感叹的是,十几年后,织四娘的这种传统纺织手艺,很快就被新兴的纺织产业揉碾的体无完肤。更令人惋惜的是,织四娘年轻的时候心高气傲,收徒条件过为苛刻,曾将几十个前来拜师年轻人拒之门外。而待她年老之后,她曾拜访了几十户人家,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传承这门手艺。

王元从别人那打听到,织四娘走的时候,是睁着眼睛走的。

也正是从参加完织四娘的葬礼后,由师傅开始变得整日沉默寡言,有时,王元连叫个几遍才能换来由师傅的应声。

随着时间的推移,王元愈发在制作油纸伞这门工艺上感到力不从心了。家里人也曾多次劝他趁早改行,起码也得去谋个足以维持生计的工作。

考虑再三后,王元还是答应了二姨去城里做一名普普通通的清洁工,虽然工资不高,但对日常生活还是能起到保障的。

然而,就在临行的前几天,由师傅突然病倒了。

为了照顾师傅,王元和家里商量推迟了去城里的日子。他深知自己都很对不起师傅,也许是心虚,总之,他决定要先把师傅的病照料好再说。

当天夜里,由师傅用着颤巍巍地手指指了指床边柜子上的一把油纸伞。王元见状,忙拿起了那把伞,递到了师傅的手里。

但奇怪的是,由师傅并没有接过那把伞,只是用他那双浑浊的眼眸紧紧地看着王元,随后便闭上休息了。王元拿着伞的手在半空停留了片刻后,叹了口气,又将它放回了桌上。

几天后,由师傅走了,却是睁着眼睛走的。

由师傅一生无儿无女,因此,出殡的事宜便交由王元负责。

火化的那天,工作人员试了很多次都没能使由师傅的双眼闭上。镇子上的人是很忌讳这种事情的,如果织四娘睁着眼睛走是因为后继无人,心事未了,但在外人看来,王元再怎么说也是由师傅的徒弟,如今师傅睁着眼睛走了,王元被人戳脊梁骨也是早晚的事儿。

看着自己的师傅就要这么被推进那个燃着熊熊烈火的炉子,王元似是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一样,快步上前拦住了工作人员,随后便径直跑出了火葬场。

就在众人感到疑惑不解的时候,却见王元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一路小跑的穿过了人群,来到了由师傅遗体的面前,随后便将包袱扔在了地上。

王元顾不得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只见他双膝一曲,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人群中开始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议论声,有人笑着期待着王元能爆出猛料;有人不屑地看着他,对身旁小声说着他自己的猜测;有人低头不时的看下手机,考虑着今天晚上是从家里吃饭还是去外面快活;有人则只为等着今天中午的那顿丧饭,不耐烦地抬头瞧瞧太阳,再顺便关注一下那个跪在地上的人。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是不认识由师傅的,更别说王元了。

王元从那团包袱里取出了一把血红色的油纸伞,恭敬的摆放在自己身前。只听他大喊了三声师傅,每喊一声,便在油纸伞上重重地磕下一头。人群的议论声渐渐弱了下来。然而,王元接下来的举动,则令得全场鸦雀无声。只见他将那团包袱,那团他原本带去城市里的行李,当着由师傅的遗容,掏出一根火柴。火星接触到了包袱,很快便蔓延开来。火光越来越强,在焰光的映衬下,由师傅的瞳孔中似是也在闪烁着什么,或许,只是火焰倒影吧……

由师傅走了,是闭着眼睛走的。

……

王师傅是镇子上最后一个油纸伞工艺的传人。

最近这几天,王师傅发觉自己的幻听似是愈发严重了,总是听着门外面有人在呼唤自己师傅。

“哪位?!”

王师傅坐在椅子上,望着门口大喊了一声。

随着王师傅的话音落地,门外传来一阵狗吠,渐行渐远。

暮色逐渐降临,王师傅从桌下取出一盒火柴,望了望油灯旁的一把油纸伞,轻轻地叹了口气。

灯亮了,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