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静悄悄
来源:人民公安报 | 李 迪 2017年12月15日08:49
李 迪 作
陈华东的故事多,他也会讲,我就抓住他不放。
他拗不过我,好,我就再拉两起命案吧——
一起,案发刘集镇。教师夫妻俩夜里被杀。小孩早晨起来后,一看爸爸、妈妈都躺倒了,一个在厨房,一个在卧室,血流成河。真惨!
我判定案件的性质,仇杀,情杀,还是财杀。要说仇,夫妻俩都是教师,跟谁也没仇。要说情,也都很老实。要说财,夫妻俩买的小产权房,能有什么钱?没有钱。
分析现场,血案发生在夜间。小孩不知道,睡着了。七八岁正是贪睡的年纪。家门好好的,是怎么打开的?应该是熟人作案。
我们就分头做工作,谁是他们熟人,谁可能杀害他们?
到处调录像,网吧的,住宿的,街里的。
走访受害人的家人。女方的家人住在附近一个村子里。
女儿被害,她老爸见了我,没说话先流泪。
我一面安慰老人,一面慢慢跟他拉话——
老爷子,您想想,您女儿和女婿认识的人当中,谁可能干这个事?您女儿是什么性格脾气?女婿是什么性格脾气?平时与人交往怎么样?他们的熟人都是什么样的人?
其中,我有一句很关键的话,包括您最亲的人,有没有能干这样事情的?
老人就说,亲侄子!我老二那孩子,不行。游手好闲,打爹骂娘不孝顺,老缺钱花。
我一听,这个人可能有问题。再问:他和您女儿关系怎么样?
还行吧,就那么回事。
我们这边儿说着,信息就发出去了,外面的人就根据这个线索调录像,搜他侄子的信息。一看,这家伙案发当天在网吧,夜里11点多出来,身边还跟了两个人,往被害人住那个方向走。走着走着,监控没了,录像也就断了。
这家伙果然有嫌疑!他叫张松。
通过侦查,发现他到了火车站。再查火车票信息,他买了去哈尔滨的车票。一块儿上车的有三个人。
逃跑的可能性大!
我们决定分头去追。有上高速的,有上高铁的。同时跟铁路上的乘警联系,盯住这几个人。
结果,铁路警方很负责,刚过德州,乘警就把这几人给按住了。然后,我们在沧州接应。那个时候,严谨来说,还不能确定是他们。但是,凭我的经验就是他们!
抓住以后,我就地审讯,杀人了吧?想跑是不?
张松低下头来,说是为了弄他姐的钱,弄不弄着钱都要把人干掉,因为他姐肯定要报案。无论弄多少,弄完就干掉。
当晚,他们从网吧出来就奔了他姐家。张松对两个人说,我姐肯定有钱,多少都会有。
来到住处,张松敲门,姐是我,你开一下门,我找你有点儿事。
她姐一想,弟弟夜里来了,肯定有什么急事,就开门了。门一开,刀、斧头就举上了。他姐一看不对头,想跑没地方跑。有钱没?拿来!逼着他姐拿钱。他姐拿了400多块。张松又要银行卡,还让说密码。他姐就反抗。这时候,他姐夫出来了,啪啪两下就给剜倒了。随后,把他姐也给剜倒。小孩要是醒了,同样。幸亏没醒,捡了条命。
华东说着,叹了口气。接着讲第二个命案——
这起命案发生在焦山湖。
现在,那里已经是风景区了。山清水秀,树绿花红。
去年,朋友约我钓鱼,想不到他带我来到这儿。我一看,愣住了。我说,好久没到这儿来了,变化真大,我都认不出来了。
朋友问,怎么,以前你来过这里?
我说,岂止是来过啊!
这样说着,脸上已笑不起来,眼前出现了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
才几个月工夫,她的一头乌发就变白了。
她叫许春花。
那时候,那里还叫铜山县。县南边有一个小村庄,许春花从外村过来,嫁给了王运。王运这个人老实,或者说木讷。村庄后面有一个小水库,村里人叫焦山湖。焦山湖北岸环境很好,依山傍水,有一个原来集体建的养殖场,院里有两排房。王运把院子租下来,在里面养兔子。两口子就住在院子里,日子过得不错。后来生了个儿子,叫满满。满满长到五六岁时,活泼可爱,可王运却笑不起来,为什么?兔子老生病,一病就死。王运很着急,在四处投医问药中,认识了一个叫黄杰的,40多岁,安徽灵璧人。此人精通养兔,还会给兔治病。王运说,你跟我搭伙养兔好不?有了收入平分。黄杰说好啊,我也想弄个养兔场,正找地方呢。就这样,王运把黄杰领回来,一起养兔。
院里的两排房基本都是兔窝,只有两间住人,一大一小。王运和许春花带孩子住大间,黄杰住隔壁小间。中间就隔一道墙。很薄,喘气的声音都能听到。
什么叫引狼入室?
时间不长,黄杰就跟许春花勾搭上了。
一勾搭上就分不开了,两个人就想长久在一起。
于是,王运成了他们的心病。
他们动了杀机。
干吗不离婚非要杀人呢?因为,许春花好面子,万一王运不离,再到村里说去,她脸上挂不住。黄杰这边也不行,老家有老婆还有孩子,离婚那叫麻秆缠麻绳,里外都麻。
黄杰说,把他做了,荒郊野外的没人知道。
可不,这个远离村子的地方,就他们三个人外加个小孩子。
人杀了,尸体怎么办?
起初,黄杰说埋在院子里,许春花说天长日久发臭怎么办?黄杰说,要不烧掉。许春花又说,烧不烂怎么办?烧的时候味儿大怎么办?
最后,黄杰说,分了,扔掉!
春节过后,许春花问,什么时候干?
黄杰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天晚上,要动手了。
这边儿屋里一切正常,吃完饭了,一家三口睡在一个床上。许春花没插门。留着。
那边儿屋里,黄杰紧握着斧头,手心都出了汗。
下半夜,山野静悄悄。黄杰摸进屋来,一斧头下去,正砍在王运的脑袋上。王运连哼都没哼,头就歪了。黄杰一把把他抓到床下,扬起手,又是几家伙,王运彻底软了。黄杰很快把尸体拖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许春花也跟过来了。两人正准备分尸,突然——
门被推开了!
满满听到动静过来了。
许春花赶紧用身子挡住尸体,一伸手把孩子就抱回隔壁,搂着上了床。
满满还问呢,你们干吗呢?
许春花说,杀兔子,你快别看!
满满又问,我爸呢?
许春花说,出去抓兔子了。
说完就哄孩子睡。
黄杰这边儿就开始分尸了。分开以后,正要拿蛇皮袋子装,突然——
门又开了!
黄杰吓出一身汗。再看,是许春花。孩子睡了,她过来帮忙。就这样,在漆黑的夜里,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变成了三个袋子。
黄杰有一辆红色的幸福牌摩托车。老式的,两个排气桶。他把装躯干和四肢的两个袋子架在摩托车上,就顺路往西,往安徽方向开,想把尸体抛江苏和安徽交界的地方。开了很远,也不知道到哪儿了,觉得是个大野地,又有水,就把两个袋子扔进水里去了。
扔完回来了,跟许春花说,要是有人问,就说王运去山东买种兔去了。许春花还问,头扔了没?黄杰说,不能都扔在一个地方!
黄杰跟人头过了两天,第三天,把头提起来,上了公交车。他从车窗朝外望,看到下面有一条小河,就下车了,提着头沿河走了一段,把头扔进河里。扔的时候,还往袋子里装了一块石头。
几天后,装尸体的两个袋子随冤魂一同浮出。
接到报警,我赶紧带人去现场。一看,这是一段男人的躯干。我说,再打捞打捞,看看附近有没有四肢和头?结果,又把四肢捞上来。再捞,没东西了。
没有头,就成了无头案。以发现的日子定为“3·25”案件。
首先要寻找尸源。尸体是哪里的?是谁?
那时候不像现在,有互联网,电脑一开就行。要跑,动脚又动脑,去各个派出所查,你这地方有没有失踪人员?有没有发现可疑的情况?再有,张贴寻尸启事。老传统都用上了。
还别说,老传统真管用,寻尸启事很快有了回应。
谁啊?
王运的哥哥王海。
王海找到了刑警队,说他弟弟外出买种兔失踪了。多长时间了?好多天了。谁说的去买种兔?我弟媳妇。
我一听,有门儿,为什么丈夫失踪了不报警?这里头有毛病。
我们带王海去殡仪馆停尸房认尸,他爱人也跟来了。
临进门,我问,你弟弟身上有什么特征吗?
这话一定要在没看前先问,看了再问就打折扣了。
王海说,我弟弟小腿上有一块白癜风。
我问,哪边儿?
王海很肯定,右边儿。
好,就让他看右腿。
想不到,刚一打开,他爱人就抢先说,不用看了,就是你家人了!
王海一下子大哭起来。
原来,他们王家有遗传,脚丫儿都歪朝一边儿。
再看,右腿果然有一块白癜风。
但是,这还不能完全确定。毕竟没有头。
我说,再走访!
刑警队的弟兄们就到处走访。很快,DNA结果也出来了。比对王海,没错,正是一家人。
于是,我们找到了许春花。
天下着雨,在她姐姐家里,开始了问话。
你丈夫王运呢?
去山东买种兔去了。
走多长时间了?
好多天了。
有他的消息吗?
没有。我也正找呢!
他身上有什么标记吗?
没有。
腿上呢?
没注意。
许春花这个回话就大有问题了。外人都说有白癜风,你是他老婆怎么能说没注意。不对,不合常理。
在确认死者就是王运时,我们就分析,王运被杀,谁杀的?为什么杀?无非:财杀,仇杀,情杀。财,他没有钱,穷得叮当响,就养几只兔子;仇,这个人很老实,跟任何人没有结过仇;那么,情杀的可能性就增大了。
所以,当找到许春花的时候,我心里不自觉就把她当成了嫌疑人。
现在,她一口咬定说没注意王运腿上的白癜风,这也太让人难以相信了。
我又问,不对吧,你们夫妻这么多年,你连他腿上有什么都不知道,这合乎情理吗?
这时候,我看她抱着孩子的动作起了变化。本来带着孩子正常坐着,后来就抱起来。当我最后发问时,她越抱越紧。
这是心存恐惧时难以控制的动作。
我故意说得更刺激些,许春花,你说没注意你丈夫身上有标记,可我怎么听人家说,他腿上有一块儿标记,脚也长得跟其他人不一样?你们生活这么多年,你会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到哪里去了,你不知道,我们知道!非得要我跟你说明白吗?你想不想知道,想不想去看看他?想看吗?想看我马上带你过去看!
我一句紧接一句,一声高过一声。
这时候,我看见她双眼露出极度的惊恐,这是我从没见过的——
两只眼睛就像狐狸一样,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地方。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闪在眼里的光,是凶光,还是绝望的光,我说不清。
没错,王运的死,她跑不了!
我直接把她带到了派出所。
很快,她就说出了黄杰。
让我吃惊的是,黄杰并没有跑。
当我们扑到杀人现场的时候,黄杰就在院子里。
我知道你们会来抓我,他说,我不会跑。我跑了,谁带你们找人头呢?
解尸的尖刀就放在窗台上,上面还沾着血。
黄杰交代后,带着我们,把王运的人头从河里捞了出来。
泡了那么多天,已经不像样了。
找到了头,死者就全尸了。
案件就此告破。
我最后提审许春花的时候,她流着泪对我说,哥,我拜托你,你能帮我照顾照顾孩子吗?我是活不成了。
我答应了她。
我找到王海。我说,你要不愿意养活孩子,我就领走。
王海说,没问题,我是他大爷,我养。
许春花和黄杰是一起被枪毙的。
枪毙那天,我也去了。
一大早,就把她从看守所里提出来,捆上,拉到卡车上站着。
我吃了一惊。许春花才30多岁,头发原来是很密、很浓的。几个月没见,变成了满头白发,像白毛女一样。
脸比我们抓到的时候胖些,浮肿,苍白。
她看见了我,向我点点头。
我跟她招招手。
这时,满头白发下,淌出两行泪。
许春花的孩子一直跟他大爷过。孩子心理上已经落下了病,学业半途而废。我时不时问王海,满满现在搁哪儿了,好不好?王海说,还好,还好,念不下书,就去打小工。
有一天,我们几个人办案回来,在一个小饭店吃饭。我看见一个端盘子的小孩很像满满。
我就问,你大爷是叫王海吗?
他不理。
我说,你是叫满满吧?
他说,是的。
我说,好孩子。我把兜儿里带的钱塞给他。他不要。
我说,拿着吧,我认识你大爷。
他这才收下。
后来,我又去那个饭店看他,没在了。不知道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