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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到枪口上的猎物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杨晓景  2017年12月15日10:12

就在老杜满脸淌着热汗,艰难地挪动着两条罗圈腿,好不容易才从沟底捡回第八只死兔子,准备闪进刚才打伏击的那片玉米地,叫上好朋友老罗一起回家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起初他还以为是一片云彩从天上斜飘下来,随着距离的拉近,耳边清晰地传来扑棱棱的翅膀扇动的声音,他才看清原来是一只白色的大鸟在头顶的天空盘旋着,似乎想落到附近的什么地方歇歇脚。它的羽毛是雪白的,长长的脖颈几乎和身体一样长,舒展地向外张开的翅膀就像两把柔软的大扇子在轻轻地扑扇着。老杜半蹲在干枯的玉米叶子下面,把冒着热气的白头发紧贴在潮湿的玉米杆上,气都不敢大声喘,心在胸腔里嘣嘣地跳个不停——是天鹅,没错,一定是白天鹅!他在电视里见过。已近古稀之年的老杜在黄土高原上生活了大半辈子,除了在深山老林里偶尔碰到过几只山鸡和雉鸡外,从来没有近距离地看到这么美丽这么高贵的鸟儿,就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现在正值深秋候鸟迁徙的季节,他不知道这只白天鹅为什么会开小差?也许像老罗一样太贪玩了吧。比他小五岁的胖子老罗成天琢磨着怎么吃喝玩乐,一提起打兔子、钓鱼,宁可不吃饭不睡觉不拉屎,通宵达旦地守在一个地方天塌下来都不管。大凡爱玩的人都有玩的资本,当了一辈子个体户的老罗比老杜有钱多了,他花钱利索,做事也利索。老杜跟着他只能跑跑腿,扛个行李什么的。

老杜咧着嘴幸福地傻笑着,眼巴巴地盼望着这位美丽的天使能从天上飞下来,为他献上一支充满异域风情的舞蹈。

仿佛冥冥中有神灵相助似的,白天鹅飞出去二十来米远又折了回来,像一只徐徐飘落的风筝,在他眼前划了一个弧线,然后收起翅膀,稳稳地落在地上,小巧的脚蹼在凝结着白霜的花生地里轻快地行走着,目标似乎是左边的苹果树林。

老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目瞪口呆地看了几秒钟,心中暗暗后悔没有把相机带上,否则一定要好好拍摄几张照片,在朋友亲戚面前炫耀一番。他这辈子好像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老老实实地当了几十年汽车修理工,没有升官,没有发财,没有犯法,也没有受过任何嘉奖。当他突然敏感地意识到,这只鸟就在老罗的射程之内,不禁为它的安危忧心忡忡。他小心翼翼地扒开挡在身旁的玉米叶子,眼前的情景顿时吓得他冒出一身冷汗:离他两三米远的地上,老罗正在聚精会神地举枪瞄准。正午的阳光从他头顶的斜上方射过来,仿佛千万把锋芒毕露的利剑刺得人眼睛发疼。

一心想走到树下休息的白天鹅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悄然降临,依然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优雅地行走着。

“老罗,老罗!”老杜拼命朝老罗挥手,嘴巴一张一合努力用无声的语言告诉他:不要开枪,这是一只天鹅!不知道一旁的老罗没有看见,还是因为他的提醒更加坚定了决心。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白天鹅的身体猛地晃动了一下,惊骇地拍打着翅膀歪歪斜斜飞离了地面,凄切的叫声把寂静的山林撕出一道狭长的裂口。由于翅膀受了伤,没飞出去多远就扑通一声掉在地上,任凭它怎么扑腾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鲜红的血液从翅根下缓缓涌出,染红了洁白的羽毛。它的动作越来越慢,叫声越来越弱,几分钟后便伏在地上不动了,身体依然每隔几秒钟微微地抽搐一下。

“打中了,打中了!”老罗扔下手里的猎枪从玉米地里跑出来,迫不及待地查看自己的猎物。老杜一把将他推开,指着他的鼻梁骨就骂开了:“你这个王八蛋,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好好看清楚,你打死的是什么?告诉你,这是一只天鹅,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打死它是犯法的!”

老罗诧异地望着胸脯一起一伏激动得满脸通红的老杜,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天鹅?真的是天鹅吗?”他不顾老杜的反对,弯下肥胖的身子,用粗糙的手指在天鹅光滑的脊背上摸了一把。“管它天鹅不天鹅,谁让它撞在我的枪口上呢。这是它自己找上门来的,要怪只能怪它今儿个命不好。”

望着奄奄一息的白天鹅,想起刚才它还是那么活泼、那么精灵、那么迷人的一只鸟,老杜心疼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他家那只养了两年的狮子狗病死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难过。他冲动地揪起老罗的衣领,像提溜犯人似的把他从地上拎起来,两只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老罗半睁不睁的小眯缝眼:“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一定是故意的!你明明知道这是一只白天鹅,想吃天鹅肉才把它打下来的!你他妈八辈祖宗都是饿死鬼转的。你成天没事干就知道吃、吃、吃!这么好看的一只鸟,你怎么忍心……你的心也太毒了,你简直像狼一样没有人性!”

“就算我是故意的又怎么样?你去告我呀!你也不见得比我好到哪里去!”老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凶狠地冲老杜嚷:“我要是杀人犯,你就是同谋!”

“你胡说!我不是你的同谋,我压根就不想杀死它!哎,我刚才在玉米地里给你挥手你到底看见没有?”老杜气恼地一松手,老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我哪顾得上看你,我正一心一意地瞄那只鸟呢。既然你不想让我打那只鸟,那你为什么不大声喊我?你不吭声就是默许了我的行为。现在鸟死了,你良心发现了,又充当起好人来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不想杀死它?你以为这只鸟可以站起来为你说两句好话吗?哈哈,我的傻兄弟,可惜它已经死了!”老罗用沾着黑血珠的手掌拍打着膝盖上的泥,歪着脖子,嘲弄似的龇了龇被烟草熏黑了的牙齿,“你觉得杀死一只天鹅是罪过,难道杀死八只野兔就不是罪过了吗?啃一条鸡腿喝一碗羊汤就不是罪过了吗?你看见别人拿着刀子行凶,你虽然手里没有刀,身上也没有血,可你的心里照样是肮脏的!因为你跟别人一样,都是为了同样的目的做着不同的事情。再说,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强者生存,弱者淘汰。人要是做什么事情都被同情心支使着,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那么人类早就在这个地球上灭绝了!”

能言善辩的老罗显然占了上风。老杜找不出合适的理由辩驳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进玉米地,把八只死兔子分别装进两个大塑料袋,看也不看提着死天鹅紧跟在身后的老罗,大步向公路上走去。

“你听我说老杜,这只鸟早晚都是个死,信不?因为鸟类迁徙一般都是成群结队的飞,掉队的鸟要么有伤病,要么就是迷失了方向。这只天鹅肯定飞错了地方,不然怎么会跑到咱们这拐沟旮旯来。要是到了冬天它飞不到南方,就会被活活冻死。再说,单飞的鸟也比较引人注意,就算今天咱俩不打死它,别人也会打死它……”

“我可没有打它!”

“对,你是没有打它。不过,你想想啊,咱们活到五六十岁还能有多少年的活头?好不容易老天爷开恩给了咱一次吃天鹅肉的机会,干嘛要白白放弃?再说,这么大的天,少飞一只鸟,多飞一只鸟,又有什么关系呢?地球上从古到今绝种的动物多了去了,咱可在世上只能活这一次。”

老杜不再说话,径直走到老罗那辆旧普桑前,打开后备箱盖,把装兔子的塑料袋放进一个大纸箱,顺手拿出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了半瓶,然后走到路边的田垄上蹲下,准备冲洗手上的干泥和血渍。老罗为了讨好他赶紧抢过矿泉水瓶,主动给他帮忙。

洗完手,老罗又让老杜帮他淋水。说实话,老罗那双皱巴巴的老手看上去并不比老杜脏多少,但不知道为什么让老杜觉得特别恶心,而且他汗津津的下巴上那颗黑瘊子从侧面看也格外扎眼。因此,当老罗用指甲缝里残留着黑泥的手指掏出烟请老杜抽的时候,老杜断然拒绝了。

“你这头老倔驴,多少年了臭脾气都不改!下午到我家来,一起尝尝天鹅肉。不管怎么说,这鹅毕竟是咱俩一起打的,我一个人独吞,实在不好意思。”

“我说过了,我不吃。吃不下。”老杜的左脸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像受了侮辱似的把头扭到另一边。

一路上,两人谁也不说话。被太阳晒热的车厢就像刚挖去火籽的炉坑,烤的人满脊背流油。蔚蓝色的天幕下,金光闪闪的柏油马路仿佛是一条蜿蜒的巨蟒从广袤的高原上飞驰而来。路边被霜叶打红的苹果树呈现出红、黄、绿三种斑斓的色彩。刚拆了袋的苹果粉嘟嘟的,馋得人能流下口水。

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一切的一切对老杜来说都显得那么离奇,那么荒诞。不,这不是真的!他安慰自己。我怎么可能与一只天鹅结下如此的奇缘?他努力想把头脑中猎杀天鹅的血腥场面从记忆中强行剥离,然而适得其反,越发加深了他内心的痛楚与不安。

车开回了他们居住的小镇,像一滴无声的水融入茫茫大海。人间的烟火和熟悉的生活不知不觉驱走了老杜心中的一部分负罪感,他又重新变成渺小而实际的平民百姓。在强烈的好奇心地驱使下,他忍不住问了老罗一句:“打算怎么个吃法?”

正在开车的老罗斜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有个小舅子是厨师,一会叫他过来掌勺。下午六点正式开饭,到时候你也过来吧。我家里还藏着两瓶好酒,过年的时候都没舍得喝……”

时钟已经过了四点,老杜躺在床上脑子里依然乱糟糟的,一点睡意都没有。今天在野外的奇特经历,仿佛被一条长长的绳索牢牢捆绑在他的大脑深处,他怀着既厌倦又无奈的心情,一遍遍翻阅着那些重复的画面——白天鹅在空中优雅飞翔的姿态,轻盈舒展的翅膀,悠闲自在的步伐,以及倒在血泊中痛苦挣扎的情景……他认为天鹅的死自己的确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就像老罗说的,虽然不是凶手,但却是同谋。他打着长长的哈欠,用手背擦拭着眼角溢出的泪,想象老罗张着贪婪的大嘴,用毛茸茸的黑手忙乱地撕扯着天鹅身上的羽毛,高高举起菜刀,残忍地将它大卸八块,然后放进锅里,炖、煎、炒……除了心烦,他已经感受不到丝毫的痛苦。他为自己的无情感到惊讶。

五点多钟,老罗又打来电话催他,语气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劲。“肉马上就做好了,闻起来能香死人!再迟来一会就没你的份了。想清楚啊,这可是天鹅肉,不是普通的鸡鸭鱼……天鹅肉,你吃过吗?”

挂上电话,老杜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老罗的话依然在耳边萦绕着:“这可是天鹅肉……天鹅肉,你吃过吗?”

唉,鸟死不能复生,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作为一个男人,老杜也不是想不开的人。那么,去还是不去呢?天鹅肉,这可是好多人想都不敢想梦都不敢梦的东西。再说,天鹅是何等名贵的鸟类,味道自然不同于普通家禽。既然鸟已经死了,吃了和扔了都一回事。一个人是吃,两个人三个人也是吃,不吃白白便宜了老罗那小子。说不定他虚情假意地巴不得他不去呢!

老杜想走,又不忍心把老婆儿子抛下。他们三口人走了,家里就剩下年过八旬的丈母娘了。老杜的儿子小时候可是老人家一手拉扯大的,现在老人年岁大了,身体每况愈下,谁知道哪天眼一闭腿一伸就过去了。

于是,老杜果断地一挥手:走,都走!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