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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香

来源:天津日报 | 宋安娜  2017年12月14日08:49

插图:季津业

大芸儿进了问津书院,忽然就变成了瞎鼻子。

她男人王厨子给生童们和馅儿包素包子,韭菜、鸡蛋,还抓了一把小虾皮儿,和好了端到她鼻子底下,她却闻不出咸淡。王厨子忙关了门,悄悄收拾出一盆小麦穗儿鱼,精心精意地熬酥了,特意不搁盐,叫过她来闻。大芸儿抽了抽鼻子,一脸懵懂。王厨子顿时变颜变色,失了主张。但凡这菜,炒出来的香气分厚与薄,香气要是特别浓厚,必定盐放多了;反之,香气太薄,便是盐不够。而大芸儿的鼻子是最灵的,就为了这鼻子,才特准她跟随王厨子进了问津书院。

王厨子问大芸儿:“你鼻子咋的了?伤风了还是没带来?”王厨子大胖着身子,说话瓮声瓮气,常年烟熏火燎,鼻子跟摆设差不多。一个厨子瞎了鼻子还能混事由吗?所以行走四方必带上他的女人大芸儿。

大芸儿说:“我鼻子这不在脸上吗?你鼻子瞎了,敢情眼珠子也瞎了?”大芸儿自小在南门外窝棚里长大,说出话来,一股混不吝的火辣气,呛人。王厨子就稀罕这呛人的火辣气,旁人笑话他不能辖制女人,他乐呵呵地说,活人可不就指着这股火辣气活呢吗?

王厨子直隶乡下人,从小拜师学了做饭的手艺,娶妻生子之后便行走四方,专一在酒馆饭堂做厨子,挣了钱邮回老家,养活爹娘妻儿。大芸儿并不是他的正房,没经过媒证,他也没给大芸儿的爹磕过头,就只给她家拎过去一口袋白面,就把她领了出来,所以,大芸儿只能算作他的女人,连个妾室都算不上。

大芸儿在娘家行大,下边还有八个妹妹。她娘在南门外窝棚里十年生了九个闺女,生老九时得了月子病,没挨过那个冬天,就撒手西去了。大芸儿的八个妹子,挨肩,二芸儿、三芸儿、四芸儿排着叫,一直叫到小老九九芸儿。她爹整日打杂儿,今天给东家抹顶棚,明天给西家砌山墙,所挣的拢不住九个闺女九张嘴,听见说王厨子打算用一口袋白面要他的大闺女,忙不迭鸡啄米,点头应承。

王厨子要大芸儿,就因为大芸儿的鼻子。

这闺女天生成的一桩奇缘,鼻子比狗还灵。还是奶娃娃的时候,她娘抱她,娘身上奶香尿臊,她拱着小嘴往怀里扎;他爹抱她,一身臭汗外加抹顶棚的酸糨糊味,她踢腾着小腿往外挣崴,哭得不是人声。她爹厌弃说,臭丫头片子,赔钱货。长到七八岁上,邻居有个花匠,带她进了苗圃,特意要试试她的鼻子。苗圃专一为城里大户人家供应四季花卉,红的玫瑰、白的茉莉,金黄艳粉各色月季,应有尽有。花匠叫她一样样闻过,又引着她苗圃里乱转。圣人说,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花匠不是圣人,也知道这个“久”的含义。转了大半天,叫她捂上眼睛,拿各色花儿到她鼻子底下再一样样闻过,玫瑰、茉莉、月季,纹丝不乱,单凭那香味就辨认出来了。一时南门外都嚷嚷动了,都说大芸儿是个有来历的,老天爷派下来要做些个常人做不下来的事情。

大芸儿跟了王厨子,整日不过洗洗涮涮,并不见做下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一年又一年,连个一男半女也没落下。王厨子却离不开她,煎炒烹炸,恨不得把她拴裤腰带上,因此跟问津书院的山长求告,说离了大芸儿,他手下没准,必定淡的淡死,咸的齁死。这年的山长姓曹名子谦,恰与王厨子同乡,喜好家乡菜,这才破了例,特准许大芸儿这个女子进了问津书院。

一袭湖蓝色长衣过膝,纯白布裤,深蓝色裤带镶着白色阔边,长长地垂挂下来,整个人仿佛头顶的蓝天白云,干净得透亮,单纯得透亮;一切簪佩皆无,只在脑后挽一乌黑油亮的大髻,竟衬得星眸若闪若烁,樱红的嘴唇鲜艳欲滴。一个恣肆绽放着无瑕青春、恣肆宣泄着秀丽姿容的女子,就这样走进了问津书院。

大芸儿捏一支细竹来讲堂门前古槐下。槐花白花花开了一树。大芸儿将竹梢用刀劈开两半,竹梢就像张开两根手指,细细长长伸上去,将槐花夹住,大芸儿手腕一扭,一串肥嘟嘟槐花就掉在她脚下了。她踮着脚,仰着头,饱满的胸就那样肆无忌惮地高耸着了──满院吟诵戛然而止。

大芸儿挎着菜篮上街买菜,芹菜、萝卜压着胳膊。她微微翘起胯,菜篮便有了稳妥的支撑。她从生童们的学舍走过,背影便扭动出无限的婀娜──学舍的门窗全部微微开启,门窗后隐蔽着一双双饥渴的眼睛。

山长曹子谦正在山长书室闭门用功。他想为讲堂写个匾额,拟好了“学海”二字,写了几幅,都不如意,只觉心浮气躁,书院的气氛似乎有些异样,生童们的吟诵声又突然止了。

曹子谦踱出山长书室。他高高的个子,一袭灰布长衫更显得形销骨立,看似弱不禁风,骨骼里却透出逼人的书卷气。

书卷气竟叫曹子谦炼到了逼人的地步。他十二三岁即博览群书,工诗韵,常与宿儒唱和,小小年纪便有“燕赵俊才”的美誉,但科举上却并不得意,便索性狂放了,也不避权贵,当面折人,议论臧否,并每日诉诸笔端,指点江山,抨击时弊,积页成册,名《易水堂日记》。有书商拿了去刊印出来,没想到坊间却十分流行。天津城里便有流言,说这曹子谦原是当朝某位权贵邀请来问津书院任山长的,岁修白银一千两,专为堵他的嘴。曹子谦却不管流言,自顾自去领了那岁修,银子没焐热便又散了出去。他去购书,疯狂购书,购书是他唯一的嗜好,山长书室四壁皆书,渐渐的,讲堂和学舍四壁也立满了书。

就是这样一个书卷气逼人的山长立在了大芸儿面前。那女子不禁愣怔了。但她只愣怔了一瞬,然后将头一勾,扭身就跑,一口气跑进厨房,劈头盖脸地问王厨子:“山长老爷服药呢吗?”

王厨子正熬旱萝卜,头也不抬反问道:“你魔怔了?”

大芸儿又问:“或是熏了衣裳?”

王厨子将铁铲一摔道:“你个小媳妇嫩女,思量人家大老爷们儿干嘛!”

大芸儿吼他:“狗戴嚼子呀你!我一看见他,鼻子好啦!鼻子闻出味儿来啦!他身上有股香味!”

王厨子忙将熬的旱萝卜挖了一铁铲送到大芸儿鼻子底下,说:“好我那姑奶奶,你总算又有鼻子了!快闻闻咸淡。”

大芸儿使劲抽了抽鼻翼,仍是一脸懵懂。

王厨子将铁铲狠狠一蹾道:“麻溜择菜洗菜去!我可先说下,你给我离山长老爷远远的!”

月亮升起来,古槐筛下一地光亮,稀稀疏疏,灰的是树影,白的是月光。大芸儿抱膝坐在树下,静静的。槐叶窸窸窣窣地低语,掩盖了她鼻翼奋力的张合。她仰着脸,奋力地搜寻。

山长老爷身上确实有股香味呢。那香味她说不清,是什么味?来自哪里?那香味她从来没闻见过,却好像前世有缘,一遇见就钻进了骨髓里,就在骨髓里深深地埋藏,一旦夜深人静,它便悄悄浮上来,渐渐弥漫,托举起她,叫她如同走在云里雾里。因了那香,她的鼻子不瞎了,但那香却充满了她的鼻腔,叫她闻不见别的气味。

大芸儿站起身,寻着那香走。讲堂的门窗紧闭着,香从门窗缝隙幽幽地渗出来,像轻风,在夜的寂静中飘浮。生童们住的学舍,她不敢近前,但那香是在的,和着男人们的体味,那香就嘈杂了一些。她猫一样轻巧着脚步,来到山长书室门前。那香忽地就扑了上来,立时立刻便将她包裹住,她的鼻腔,她的衣襟,她的头发,都被那香浸淫,甚至她的手指。那香似乎有种质感,她一伸手便能摸到它。她一旦触摸到它,她便觉得格外踏实,格外舒坦。

“韦编屡绝铁砚穿,口诵手抄哪计年。不是爱书即欲死,任从人笑作书癫。”

这突如其来的朗声吟诵,将大芸儿吓了一大跳,她呆立在山长书室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山长曹子谦朗声吟诵之后,复又放声大笑道:“哈哈哈!放翁知我!我知放翁!”

在曹子谦的狂笑中,大芸儿落荒而逃。

此后的日子,大芸儿丢了魂一般,双脚像被谁牵了线,不知不觉便往山长书室跟前去。去了,她并不敢进门,就在后墙根儿蹲着。在这蹲着就足够了,因为那香立时立刻便又包裹住了她,这就足够了。

朔旦日,问津书院按例举行释菜礼。至圣先师孔子画像悬挂于讲堂正殿。王厨子早早备下酒、芹、枣、栗四样祭品并香烛,一一铺排整齐。生童们立了满院,山长曹子谦独立于讲堂高阶上。通赞高唱:“跪──”立时黑压压满院都矮了身子。随着通赞高唱的“叩首、叩首、叩首”,曹子谦祭酒三献,率众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礼毕,敬请山长训诫。曹子谦讲了些激励劝学的话,当下出了三道命题,为《九族考》《张居正论》《竹外桃花三两枝》,叫生童们各自去作文。

这里曹子谦叫人将王厨子喊来,搭梯子爬高,将他写就的讲堂匾额挂起来。曹子谦倒退几步,仰起脸来看,“学海”二字果然写得饱满雄厚,与书院大门上李鸿章老师李铁梅的字相较,更有一股说不出的文采风流。曹子谦大喜,转身踱回山长书室。他还未坐稳,有那文思敏捷的生童,课卷就已经呈上他的书案了。原来这曹子谦的教学方法是出题试士,然后批阅课卷,分出优劣,自己拿出钱来,奖励前十名的生童每人膏火银五钱,怪不得生童个个踊跃。

曹子谦批阅得兴起,并不觉得天晚,忽然口渴,伸出手去捉茶盅,不想那茶盅竟自己飘到了掌心。他免不得抬头去看,只见东屋炕桌上已然摆好了四色小菜,一壶老酒也烫温了在那里。

大芸儿笑吟吟立在书案对面。

大芸儿道:“山长老爷,人人都说书香,书香门第,原来这书真是香的啊!你这屋子,就香得叫人舍不得走。”

曹子谦问:“你是王厨子的女人?俗人啊。俗人只知书是香的,哪里知道这书是如何香的!”

大芸儿忙问:“可是呢。这书却是如何香的?”

曹子谦反问道:“说起这书香,却分两层意思。第一层嘛,是这香味,是鼻子里的香;第二层,却是心里的香了。不知你问的是哪一层香?”

大芸儿忙说:“请教山长老爷,鼻子里的香是什么?心里的香又是什么?”

曹子谦看一眼大芸儿,道一声“孺子可教”,便侃侃而谈:“这鼻子里的香不过芸草,也叫香草。它香味馥郁,还能驱虫,古人为了防止蛀虫咬食书籍,便将芸草放置书中,天长日久,书中自然含了清香之气,打开书后,更是香气袭人。”说着,他径直去书柜上取了一卷书,翻开来,果然从书叶间拈出一片芸草。那草茎叶具已干枯,却纤柔地保持着袅娜的姿态。大芸儿情不自禁,忙伸手接了,凑上鼻子去嗅,那香气竟丝丝缕缕,沁得满心满肺。

曹子谦又道:“这心里的香,说来话长,历代先贤都有教诲,说与你也不能明了。我且捡那简易的说吧。宋真宗《劝学》里道,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韩愈也说,人之能为人,由腹有诗书。诗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这里说的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即读书的结果就是树人,是教人怎样能活得贵重。”

大芸儿睁大了一双星眸,喃喃道:“活得贵重?活得贵重啊──”

曹子谦说得兴起,脸颊泛起潮红。他并不管大芸儿作何感想,自顾自接着说:“依我看,读书人最重要的不是读书,而是生命的完成,是在读书和为文中,把自己一生所有的喜怒哀乐讲出来,写出来,让世人知道,让千秋万代知道。这才叫真正体悟了书香。体悟了这样书香的人,过的是另一种生活,是与芸芸众生不一样的生活。”

曹子谦忽然住了口,摆了摆手说:“我跟你说这些,你也听不懂。罢了,罢了。你若恋着这芸草的香气,愿意习几个字,我倒是可以教你。夫子尚且有教无类,况我乎?”

大芸儿虽然听不懂他的“有教无类”“况我乎”,但能够常常地亲近书香,不免喜出望外,从此私下里备了纸笔,悄悄跟山长曹子谦习起字来。

曹子谦文士做派,教大芸儿习字,不从一笔一画开始,也不念“人之初,性本善”,开笔就叫她抄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抄完了,也不讲,只叫她“悟去,悟去”。

大芸儿就“悟”。她抱膝盖坐在讲堂前古槐下,静静地“悟”着。夏日里,刚刚落了雨,月亮在云里,时明时暗,讲堂匾额上“学海”两个大字,像暗夜两颗明亮的眼睛。槐叶含了雨水,厚重了,不时“吧嗒”一声,溅到她脸上,是凉的。她仰着脸。月光似乎有了香味。“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吧嗒”,雨滴流进嘴角,咸咸的,是泪水吧?她悟出来了,心里的书香是能让人忘记烦忧,让人灵魂飞升的香味。她就是为了这香味而生的吧?却终日柴米油盐,远远地隔绝了它。

大芸儿如同一个失散多年的孤儿重新回到母亲怀抱,她痴迷地吟诵着曹子谦教给她的所有诗句。井台、灶台,甚至炕头。她尤其喜爱在无人的深夜吟诵,喃喃地吟诵,每当她吟诵起来,她就觉得书香也飘浮起来,托举着她飞升。

曹子谦是何等狂放之人,并不将教大芸儿习字之事背人,反而于酒后炫耀,说收了个女弟子,如何的星眸若闪若烁,如何的唇红鲜艳欲滴。不到半月,问津书院便上下无人不知;又过月余,连城里都有些闲言碎语出来,只瞒着王厨子一人。

那一日,曹子谦外出喝酒,因席上约了两个伶人,话题便多了起来。酒友们调笑,说他不过夸口,哪里就能有一个那样美艳的良家女子痴迷书香的呢?曹子谦已是八分醉了,被两个生童搀扶着,硬是招呼一干人等直奔书院。其时,大芸儿刚刚买了菜回来,右臂挎着沉甸甸菜篮,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那样被曹子谦叫住。

“你来,你来给他们吟一段李白,就‘床前明月光’吧。”

大芸儿虽然在南市窝棚里长大,虽然终日与棚匠、花匠甚至乞丐为伍,但她却从未这样被人调笑过,被人围观过。她惊呆了,就那样呆呆地站立,直到王厨子赶了来,朝曹子谦并他的酒友们连连作揖,才拽了她回去。

当晚,王厨子熄了灶火,插了厨房门,一脚把大芸儿踹到炕下头,抄起炒菜的铁铲没头没脑地打,大芸儿身上顿时绽开一道道血口子。

“还习不习字了?还念不念诗了?”

大芸儿咬牙道:“你打死我吧。打死就不习字,打死就不念诗。”

王厨子落下泪来,叹道:“你就是扑火的飞蛾呀。”

半夜里,王厨子伸手去摸大芸儿的被窝,被窝空空荡荡。他一个激灵蹿起身,拔腿就往外跑。当他跑到讲堂前时,看到了古槐下站立着的大芸儿。

那个人儿站立在古槐下,仰着脸,轻声地吟诵。依旧的湖蓝色长衣纯白布裤,依旧的一切簪佩皆无,只在脑后挽一乌黑油亮的大髻,那个恣肆绽放青春、恣肆宣泄秀丽的少妇却没有了。她变了一个人,变得连王厨子都不能认识,变得王厨子若不一把抓住,她就会羽化飞升。

“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入草芥。雄节迈伦,高气盖世。可谓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也。”

是曹子谦。他也喜欢在深夜吟诵。他的声音高朗而清越。古槐已卸了繁花。他的吟诵从枝叶间穿过。王厨子觉得树干动了一下。大芸儿知道,那是书香在飘浮。

王厨子就在那一刻抡起肥厚的手掌将他的女人打翻在地,然后抓住她的长发,将她拖回了厨房。大芸儿没有反抗,默默揩去嘴角的血,在越过厨房门槛时,顺手捡起自己的鞋。

王厨子毫不犹豫地卷起铺盖。他要找山长辞工,为了他的女人、廉耻和鼻子,他必须辞去问津书院厨子的差事。

但这一切已经晚了。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那一年,适逢庚子。“庚子”,如同匾额,如同墓碑,如同所有可以做印迹的东西,永远镌刻在天津的历史上。

八国联军的军舰沿海河开进租界。洋兵从军舰上拆下四门大炮,那是带有斯科特式炮架的十二磅炮,威力强大。联军还集中了两门四英寸速射炮、六门六磅霍奇基斯速射炮、几门九磅火炮和近三十门野战炮,一起向天津城开火。炮弹嘶鸣着冲上天空,像无数预示着死亡的乌鸦,当它们飞临天津城上空时便纷纷栽落。天津城撕开了胸膛,满腔怒气直冲云霄,一道道巨大的烟柱迅速升腾,柱头在空中突然绽开、膨胀,形成一个个硕大无比的攥紧了的拳头。

官兵在南城墙上架起德国克虏伯兵工厂生产的远射程大炮,炮弹贴着戈登堂的塔楼,呼啸着扑向租界。一枚炮弹洞穿利顺德饭店的墙壁,在客房炸裂,雕花房门轰一声倒地,富有弹性的菲律宾木地板立时烟尘腾空。俄国领事馆、横滨正金银行中弹燃起大火。靠近马场道的天津海关税务司德璀琳别墅被炸飞了屋顶,硝烟散去之后,只留下耸立的墙体,恰似一排排僵硬的尸身。

紫竹林火光冲天。那是八国联军的屯兵据点。阵地前,联军已然埋下了一地的地雷。干惯庄稼活儿的农民牵一百头耕地的黄牛,给牛尾巴拴上蘸了火油的棉花,一点火,黄牛疯了似的奔向联军阵地,地雷炸起的尘暴遮蔽天日。

东局子,北中国最大的兵工厂,每天每天,炮弹、地雷、火药、毛瑟枪子弹从这里流水似的传输给大半个中国。数千军民驻扎在这里,冒死守卫,军械库内外都布下地雷。八国联军攻打不下,撤出子弹射程之外,用大炮远程轰击。炮弹击中一座火药库,官兵只得忍痛撤离。有两个军官留了下来。他们知道厂里还有多少火药库没有点燃,知道那些火药绝不能落到联军手里。就在敌人以胜利者的傲慢检点战利品时,所有火药库依次爆炸。

下雨了,重炮的吼声和炮弹爆炸声淹没了滚滚雷声。偌大天津,变成了世界最新式武器的试验场,一个钢铁和火药的对决场。

战争持续了二十七天,天津城还是陷落了。城里的房屋,几乎都掀去屋顶,只留下断壁残垣。街道被炸弹炸得到处是几米深的大坑,整个城市仿佛一座坟场。

城破了,洋兵端着马克辛机枪一路散射一路搜索。天津城,东西宽南北窄,形状恰如算盘,噼噼啪啪算了五百年,算来了无尽的财富。洋兵进城,绸缎庄里绫罗还摊开在柜台上;银号、钱庄里,一垛垛银锞子金锭子还躺在账房钱柜里。洋兵开始抢劫,金条、金表、古玩字画,老天津五百年的财富啊,遇上了明火执仗的强盗。军官纵使下级士兵劫掠,劫掠的财物“充公”,由军官分配。联军分配这些赃物的规则很“文明”:英国军队抢劫的财物在英国人中间分配,法国军队抢劫的财物在法国人中间分配。一辆满载银元宝的马车从街上驶过,几个美国兵坐在车帮上快乐地吹着口哨。一股洋兵不耐烦挨门挨户搜寻,直接砸开银库,四十万两白银用一辆骡车和六辆手推车,大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就劫走啦。

曹子谦在战斗打响之前就得了消息,被人用一乘小轿抬出城去。炮火中,王厨子用铁锅罩住脑袋,这才保住了性命。大芸儿却冲了出去。冲向讲堂,冲向山长书室,冲向学舍,她说,她要抱回她的书香,能抱多少是多少。

问津书院被炸成一片废墟。洋兵狠毒,使用了苦味酸炸药,被炸死的人,皮肤在生命逝去的那一刻会陡然变色,鲜活的肌肤一瞬间变为土黄色,尸体匍匐于地,宛如一掊掊黄土,硝烟还未散尽,尸身便消融于废墟中了。王厨子没日没夜地在废墟上搜寻,没有大芸儿的身影,连尸骨都没有。他在被炸翻的土坯墙下刨出了一块匾额。匾额被炸裂了,他用袄袖揩去黄土白灰,渐渐露出“学海”两个大字。那是山长曹子谦的笔墨。王厨子虽恨着那位山长,“敬惜字纸”的老话儿,他还是知道敬重的。他将匾额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他的女人。

王厨子踉跄着走下废墟。突然,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他的脚,叫他险些跌倒。那是一截深蓝色裤带,镶着白色阔边,曾经长长地垂挂下来,曾经干净得透亮,单纯得透亮,一如头顶的蓝天白云一样的,女子的裤带。

王厨子攥着这截裤带放声号啕。忽然,他觉得自己的鼻子闻到了气味,十几年的瞎鼻子不治而愈。那是香味,不可阻挡的香味,从废墟底下溢出来,像八月的湖水那样饱满地荡漾着。他仰天嘶鸣道:“这底下埋的都是书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