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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叮当当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丁肖木  2017年12月14日10:19

咕咕……咕咕……

夜幕未尽,调皮的斑鸠已在屋檐、枝头开怀地呐喊了,它们这是饿得吧!

街上传来一阵轻快的车轮声,引擎声很小,就像秋末蝉翼的轻颤,淅淅沥沥的,大概又是夜间的露珠打湿了地面吧!

我却再也睡不着了。

哒哒……哒哒……

马蹄声响起,像是敲起了一面锣鼓,咚咚……咚咚……蓦然,我感到一阵儿呼吸急促,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我的喉咙,几乎使我喘不过气来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在我脑子里蔓延,我开始感到莫名的心慌,怦……怦……怦……怦……

月光皎洁,在窗前的玻璃上洒下一层白霜,白霜映在我身上,开始融化,不一会儿,把我冻得直哆嗦,我披上大衣,勒住围巾,推开房门,穿过庭院,站在了大街上。

空中落起了白雾,像是从远方飘来的白烟,一丝丝,一缕缕,不一会儿,就模糊了我眼睛。

哒哒……哒哒……

马蹄声将近,像是一声声深情的呼唤,像是遥远大山中不绝的回响,不停的在我心弦上抚弄。

雾中驶来一辆缓行的马车,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是匹识途的老马,哒哒……哒哒……

老马一身白衣,蹄子欢快,而这严冬里肃杀的冷风,蚀心啄骨。

马车近了,车上坐有一位老汉,他一身素缟,扬着长鞭,他面目狰狞,让我想起了手持旌节的苏武,可面对这位老汉,我却不能敬重,因他的愚昧,老来丧子之痛,使他变得万分可怜。

老马拖着笨重的灵柩,汗水打湿了它脸上黑色的绒毛,它是在哭泣吗?

鲜艳的灵柩在雾中,让我胸口感到一阵儿绞痛,仿佛它正在滴血。

啊!逝友的亡魂,永别了。

……

在村子的最南边,靠近河流最多的两家,是我家跟丁当的家,可能是他家的小马驹生来脖间就系了一串铃铛,也可能是门前的小溪时常把它们轻灵的脑袋撞到我们家门前的铁栓上了吧!我们常听到哗啦啦的响、叮叮当当的叫,于是,一连串银铃般的欢笑声开始在我们身后荡漾起来,我喊他叮叮当当。

“叮叮当当!”

“咴儿咴儿咴儿咴儿。”

叮叮当当生气了,跑过去揪着小马驹的尖耳朵,嗔道:“那个敢劳驾你替我吱应?”

细算起来,我要比丁当大四个月,可丁当的个头窜得太高了,我俩儿背着书包一起上学堂,路上的大人们就会嬉笑我,“你看,那谁谁家的小斌,‘马不蛋’高儿!”等我长大了些才知道,原来是嘲笑我是个矮冬瓜的意思,从此,我再也不打他们门前过了。

小时候,家里很穷,整个村子都是穷的,孩子们都是光着脚丫上街去,根本就从不理会会有尖锐的石子戳破脚底板,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也才会有新衣服穿,并且,那身新衣服也是来年将要穿一年的,但是,我们全都生得胖胖的,因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们总会把最好吃的、最有营养的东西留给我们小孩子吃,说是长身体,说什么都不能亏了小孩子,但是,全村孩子中唯独丁当是个例外,他爸爸娶他妈妈的时候,他爷爷奶奶那辈儿欠了人家许多债,丁当的爸爸明白其中艰辛,一心要为丁当存钱盖房子,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因此,丁当也没吃过好的,也没穿过好的,从来都是一副破破烂烂的样子。我每次去找丁当玩,总是看到他正在啃馒头吃咸菜,就连吃口咸菜也是要啃了馒头喝口白面汤才会下咽,这种艰苦奋斗的作风实在使人不忍直视,如今想来也叫人心酸不已。

丁当生得麻杆儿一样,就像鸭子身上掉下的一根毛儿,整个人儿看上去轻飘飘的,会叫人联想到坟地里头被风吹上天去的白纸人,而且他脸色总是那么苍白,胸前瘦得皮包骨头,明显是营养不良。但是丁当总是一脸神气地告诉我:“我马上就能抱到小媳妇儿啦!”

在那个整天围着爸爸妈妈要零食吃的年纪,动不动就滚在地上打滚,谁个稀罕要什么“小媳妇儿”?

在我们那一条街上,我是出了名的皮,几乎各家各户的大人们都嘱托他们的孩子不要跟我玩,怕跟我学坏了,只有丁当敢从我家后院的土墙上翻过来找我,有一次,我领着丁当偷了别人家的西瓜,被人家的大人找到家里来,丁当的老爸直接把丁当吊到枣树上拿皮带抽,那时我们才七八岁的年纪,后来我领着他去偷红薯,又被人告到家里来,丁当又免不了被一顿暴揍,而我跟他的结局不同,每次闯了祸,爷爷奶奶特护犊子,谁敢来我家告状,爷爷奶奶赖着脸皮死不承认,两家的大人们必定要大吵一架,从此老死再不相往来,每当我从家里出来,一条街上的大人们无不对我铁青着脸,就跟疯狗看见肉包子似的,恨不得冲上来咬我一口。

爷爷奶奶会问我是不是喜欢吃西瓜啦!或者是红薯啦!我说是,来年,爷爷奶奶特地腾出两亩地种西瓜、红薯给我吃,顿顿都是西瓜、红薯,直把我吃得翻白眼。

后来,我跟丁当因为一件已经想不起来的事情在大街上打了一架,他个子高却体格羸弱,我一个拳头就把他给轰趴下了,当时这场面被他老爸瞧见了,他老爸丢下手里的锄头,飞奔而来,一脚上去,丁当刚从地上爬起来,直接被当头一脚给踹出了三个跟头。

“你个孬种,白瞎长那么高的大个儿,”他老爸指着我,“今儿你要不把他给我打趴下,回家我也得一顿鞭子揍你!”

在我七八岁的年纪,整天除了到处疯跑、跟人打架,就是惹一身麻烦窜回家里面藏到床底下,有一天我把家里的拖拉机给烧了,老爸还专门买来好多好吃的哄我,怕把我给吓坏了。而丁当则是我们村大人们公认的最懂事的孩子,小小年纪就会下地干活了,还带孩子,会做饭,大人叫干啥干啥,从来不敢顶嘴,于是,家里的大人们都教唆自家的孩子去找丁当玩,可以学好,唯独跟我在一起会学坏。

有时候,我在家拿鸡蛋跟肉块偷偷喂邻居家的小狗狗的时候,我就会想,丁当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在我们村子里,一个偏僻的小沟沟里,从来就没出过大学生,似乎人人生来都是注定要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还好我跟丁当都是男孩子,在我跟丁当刚上小学五年级时,不知道为什么,丁当就突然撤学了,并且还消失不见了,后来我听村子里的大人们说,因为丁当的成绩不好,丁当的亲爷爷——一个走路拄拐杖的糟老头子说:“丁当不是块读书的料。”他爷、父两代一商量,干脆叫丁当外出打工挣钱算了,上不上学、读不读书、识不识字,反正到头来都是要娶媳妇儿的,对他们来说,生子、传宗接代远比任何前途更加光明,而繁衍生息也只有对动物而言才会如此光明。

后来,我还在学校里学习函数、定语从句的时候,那年我也才刚刚满十六岁,丁当就娶了小媳妇儿。我读高二的时候,丁当家不仅盖了一栋小洋楼,买了桥车,丁当还当了爹,当时,我还在家跟奶奶使性子,躺在被窝里不肯起床呢!丁当就抱着一个黑脸的大头娃娃来我家串门,那场面,简直颠覆了我的认知。我敢拿手拍着胸脯对天起誓,丁当简直就像从非洲偷渡过来的,他不但黑瘦黑瘦的,整个身体看上去就像是被几根细竹竿硬撑起来似的,他眼睛凹陷、浑浊,冲着我一顿嘿嘿傻笑,一副憨头憨脑的模样,从他身上根本看不到一点十八岁男孩应有的青春的风范,我几乎差点认不出他来了。

回忆起我俩儿最后一次外出游玩,当时我俩儿到镇上逛集会,在一家水果摊上,我想买一些桃子吃,我专挑最大最红模样最好看的买。

“喂!”丁当指着角落里一堆烂苹果上的一群嗡嗡叫的臭苍蝇问摊老板:“这些苹果怎么卖?”

十几岁的小孩子去买东西,拎着一兜破破烂烂的东西回来,不仅我,就是许多大人们都会感到很心酸吧!为什么要把一个家庭的苦难强加于一个小孩子身上呢?这未免也太不人道了吧!反正,丁当也已经习惯了,或者说他太懂事了吧!

路上饿了,我觉得应该在熟食店买斤鸡脖吃,出门爸妈给了钱花的,丁当就一把拽住我。

“败家子!”他说:“这钱都是爸妈的血汗钱,不能要你这样糟蹋了,你良心上过得去吗?”

我闷着脸,感到委屈极了,尽管他说得很对很有道理,我却很不开心,此后我就再也不肯他一起出去玩了。

……

如今与他时隔五年,一个月前,奶奶电话里还跟我提起,“那个丁当你还记得不?”我说记得,奶奶又说,“他儿子都会下地干活儿了。”

其实奶奶的言外之意是想催我回家相亲去,但是,我一个九零后,还不满二十三岁,正意气风发之际,想要闯出一番事业,甚至还可以说我尚童心未泯,哪里能够担负得起一个家庭的责任,回家可以,万万是不能被一段光怪陆离的婚姻给栓一辈子的。

奶奶还说:“丁当父子俩儿在窑厂里干活,爷俩儿一个月能挣万把块呢!”

是啊!对于一个躲在山沟沟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这笔收入几乎是一个天价了。

奶奶的话让我听来很心酸,因为当时我正冲在寒风冷雨中闯着红灯给人家送外卖,月薪收入除去自己吃喝外,基本也落不了多少,我还忙着写小说,本就不多的余额还要支付各种打印的费用跟信件的快递费。

小时候总是信誓旦旦的以为人定胜天,长大后才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

一个月后,我始终还是回了家,却不小心赶上了丁当的死葬。我听村子里的人说,丁当得了肺气肿,肺道里全是窑洞的石粉,丁当爹心疼钱不肯让丁当到城里去看医生,苦寻乡下的偏方,四处寻药,最终丁当病死塌上,去时,撇下高堂、娇妻、幼子,年仅二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