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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和他的遥远的清平湾

来源:中国艺术报 | 赵泽华  2017年12月12日08:57

史铁生回到清平湾,与老乡合影

对于命运的残酷无情,他浑然不知

清平河就像一条金色闪光的带子,半山腰有几十眼窑洞,炊烟袅袅,淡蓝的烟雾缓缓升上蓝天,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家家窑外悬挂着的成串的红辣椒,在一片土黄色里格外鲜艳夺目。

大人喊、小孩儿哭,石碾子的声音,马和驴的叫声,狗吠声,鸡鸣声,声声入耳,一片沸腾。

有云朵飘过来,遮住了阳光,几座山峁就忽地暗淡了,山景如一幅素雅的水墨丹青,不大工夫,太阳又钻出云层,骤然将那些山峁映照得辉煌灿烂,瞬间变幻无穷。

这一切让铁生看得惊叹不已,他想:要是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也还不错。

他对于命运的残酷无情浑然不知。

当他参与了那里的生活、不再是一个旁观者的时候,便体会到:这个地方虽然也还算是黄土高原,却只有黄土,全是一座座黄的山峁或一道道黄的山梁。树很少,要是谁能做上一口薄柏木板的棺材,方圆几十里内都会传开。

越是穷地方,农活也越重。春天播种,夏天收麦,秋天玉米、高粱、谷子都熟了,更忙;冬天打坝、修梯田,总不得闲。单说春种吧,往山上送粪全靠人挑。一担粪六七十斤,一早上就得送四五趟,挣两个工分,合六分钱,在北京才够买两根冰棍儿的。那地方当然没有冰棍儿,在山上干活渴极了,什么水都喝。天不亮,耕地的人们就扛着木犁、赶着牛上山了。太阳出来,已经耕完了几垧地。火红的太阳把牛和人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山坡上,扶犁的后面跟着撒粪的,撒粪的后面跟着点籽的,点籽的后面是打土坷垃的,一行人慢慢地、有节奏地向前移动,随着那悠长的吆牛声。吆牛声有时疲惫、凄婉,有时又欢快、诙谐,引动一片笑声。那情景几乎使人忘记自己是生活在哪个世纪,默默地想着人类遥远而漫长的历史。人类好像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陕北有一首流传很广的民歌:“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过得好光景。”

天快黑的时候,进山寻野菜的孩子们也回村了,他们跟在牛群的后面,一边吵闹着说笑着,一边争抢着把地上的牛粪撮回自家的窑里去。

他们只看到了原始的劳作、精神与物质的双重贫乏、身体的疲惫以及看不到未来的现实。

在单调和劳累的日子里,铁生可能会时常想念奶奶,惦记年迈的奶奶被赶回老家劳动改造……她怎样生活?

清明节的时候,他病倒了

铁生从1969年插队,大约干了一年农活儿。

清明节的时候,他病倒了,腰腿疼得很厉害。

他一个人躺在土炕上,茫然听着风扬起的沙子大把大把地摔在窗纸上,发出“刷拉拉”的声音。

生产队长推开窑门看望他。

陕北有一个风俗,清明节前一天,也叫“寒食节”,家家都要蒸白馍,再穷也要蒸。

那种白馍,浮头用的是头两茬面,很白,里头是黑面,把麸子也全都磨了进去。

队长把一碗馍递过去,看着他吃,叹气说:“唉,心儿家(孩子、娃娃)怪不容易,离家远。”

队长通知铁生不干农活了,跟着喂牛的白老汉去喂牛。

唯一能够代替人力的牛,是农民的命根子。老乡让他放牛是信得过他。

他和白老汉各人负责喂10头牛。“白”在陕北话里发“破”的音,所以,铁生管白老汉叫“破老汉”。

清平河水哗啦啦地整日整夜地响着,在村前拐了一个弯,形成一个不大的水潭。河湾的一边是石崖,另一边是一片开阔的河滩。

一群孩子脱光了屁股在那里折腾,扑通扑通,嘻嘻哈哈、无忧无虑。水声沸腾,伴着孩子们一阵阵欢呼雀跃,打断了铁生的思绪,忘记了自己的忧愁。

破老汉吹吹烟袋锅,哑着嗓子唱起来:“提起那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那嘶哑的嗓音,苍凉的唱腔,激起了铁生对于北京、对于家和奶奶的强烈思念。

为了一碗杂面条

山里人的日子可真叫苦,吃的难,烧的也难。有时候,破老汉为了一把烧火做饭的柴火,常常要攀上很高很陡峭的悬崖,奋力地劈砍小灌木,然后,唱着山歌,担着两捆柴回来。

铁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除了贪睡、常常感觉到觉不够睡之外,就是对于饥饿有了刻骨铭心的深切体会。

他常常地感到饿,听到“饥肠响如鼓”。

他肯定在心里进行过“精神会餐”,把好吃的东西,爱吃的北京小吃,都在心里默默想一遍。可惜,这么想之后,只感到饿得更加无法忍受。

有时候,他也学破老汉唱歌,用唱歌来分散注意力。

他搜刮了肚皮想那些歌词,有时候,也唱几句陕北的民歌。

但是,胃里还是饿。

真饿的时候,那胃里像被掏空了似的,仿佛胃壁在相互摩擦,浑身没劲儿,心里发慌,带来的那么一点儿粗糙的干粮也仿佛成了世界上最香甜的东西了。

有时候,他实在忍不住了,就把破老汉的那份干粮三口两口吃掉了,他知道,破老汉善良,不会为这事和他翻脸。

他还知道,破老汉有办法找些能吃的东西。

山里人异乎寻常的乐观和吃苦的精神,让铁生感慨和感动:那些瘦小柔弱的身体里,蕴涵着怎样的信念和力量,才能在这么艰难的环境里顽强地生存?

方圆十几里,看不到一个人

在寂寞的大山里,时光显得格外漫长。

但铁生说:“在山里,有那些牛做伴,即便剩我一个人也并不寂寞。”

他能够半天半天地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牛,它们的一举一动和它们的眼神都意味着什么,铁生都能看懂。

牛也是有很强烈的母爱的。铁生说,太阳一偏西,那些奶着牛犊的母牛就无心吃草了,不停地叫唤,急得团团转,急着要回村了。

尤其分别了一天的母与子相见时,那情景常常让铁生感动,那叫一个母子情深,它们的叫声彼此呼应着,一声接一声,稚嫩的牛犊的叫声和母牛的叫声,此起彼伏。

铁生甚至能从它们不绝于耳、彼此呼唤的叫声里,听出它们热烈的思念和情感。

有一次,他因为困倦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挨近了山顶,发现少了一头牛。铁生慌了。

破老汉也一惊,随后莫名其妙地笑,说:没麻搭,它想儿了,自己回去了。

铁生这才发现,那是一头正奶牛犊子的母牛。

回村的时候,离饲养场还老远,铁生就听见母牛和小牛犊子一声接一声的呼唤声。小牛犊子们撒娇似的在母亲的肚子底下一撞一撞地吃奶,母牛的目光里那么慈爱、温和,神态安详,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满足感。

铁生像熟悉自己的伙伴一样熟悉每头牛的性格。他觉得,和牛在一起,也是其乐无穷了。

只有他和破老汉没吃它的肉

每年冬天,牛都闲着,有野心有优势的牛都在养精蓄锐、积攒“推翻权威”的勇气和力量。

铁生最喜欢的红犍牛正处于新秀的地位,很有些在开春跃跃欲试、篡权夺位的实力——决斗。

前首领毕竟老迈,渐渐体力不支,红犍牛追上去,用长犄角在老黑牛的屁股上狠狠刺了一下。

事后,破老汉看到老黑牛屁股上的伤,心疼得不得了,阴沉着脸对铁生说,现如今它老了,它救过人的命啊……

铁生听说过,是一年的除夕夜,家家都在窑洞里喝米酒吃油糕过大年,破老汉猛然听到饲养场里传出牛的叫声,还夹杂着野狼瘆人的嚎叫。

破老汉顾不得其他了,抄起手边的家伙就往外跑,牛棚里有只刚出生的牛犊子,一定是它把饥饿狡猾的狼招来的。

狼可不比人傻,它也懂得抓住机会——就是这只黑牛和狼拼死搏斗,牛脸被狼的利爪抓得鲜血直流,血的腥气刺激得狼更加疯狂。黑牛奋力把狼顶到墙角,忍着剧痛,把犄角死死地插进狼的肚子。

当时,破老汉都被这血腥而悲壮的场面惊呆了。

那年冬天,老黑牛不小心踩上了山坡上的暗洞,摔断了腿。他亲眼看见牛被杀的时候哭了。

破老汉一直呆坐在老黑牛空荡荡的食槽前,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抽烟。

铁生说:“那天村里处处飘着肉香。”

铁生还说:“只有我和破老汉没有吃它的肉。”

说书的盲人

有一次,铁生也是半夜起来去喂牛。刚要揽草,忽地一下,从草堆里站起两个人来,铁生吓得头皮发麻。

仔细看,是盲人,穿得破破烂烂的,也很单薄,连冷带吓,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两个盲人是从绥德来的,走家串户地说书,天黑了,就摸进这座放草的土窑里,打算天一亮就离开。

绥德,正是破老汉的家乡。见到老乡了,破老汉觉得格外亲近,给他们热水喝,还端出剩干粮让他们吃。

破老汉抽着烟,和两个老乡长吁短叹地唠嗑,整整唠了一宿。

第二天,由破老汉出面张罗和操持,全村人出钱请两个盲人说了一回书。

铁生说,那书其实说得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是现代京戏,一会儿又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一会儿是古代的伍子胥一夜白头,一会儿又唱两段毛主席语录。

两个盲人在古代和现代之间的时空里行走自由,听得人云山雾罩,却热血沸腾。

山村里难得这么热闹一回,一些妇女像什么重大节日似的,穿戴得齐齐整整的,坐在窑顶上。

铁生这样形容道:“窑顶上,院墙上,磨盘上,坐得全是人,都听得入神……人们听的就是那么个调调儿。陕北的说书实际是唱,弹着三弦儿,哀哀怨怨地唱,如泣如诉,像是村前汩汩而流的清平河水。河水上跳动着月光。满山的高粱、谷子被晚风吹得沙沙响。时不时传来一阵响亮的驴叫。破老汉搂着留小儿坐在人堆里,小声跟着唱。”

我猜想,这乡村里难忘的一幕以及那两个盲人的身影和命运,就是后来铁生著名小说《命若琴弦》的原型吧。

那小说的开头这样写着:“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攒动,匆匆忙忙,像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也无所谓到哪儿去,每人带一把三弦琴,说书为生。”

《命若琴弦》中有这样一个情节:老瞎子的师傅把一张纸封进琴槽,告诉他,里面是可以复明的药方,但必须弹断1000根琴弦之后才能打开。

当老瞎子终于弹断1000根琴弦之后,用这个药方去抓药的时候,药房先生告诉他,这只是一张白纸!

这个情节到底隐喻着什么?

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有这样一句话:“希望是个好东西!”多年之后看到这里,电石火光一样击中我,我想到了《命若琴弦》,突然明白:老瞎子的师傅不是谎言不是欺骗——老瞎子也明白了师傅的良苦用心,所以又把那张白纸封进了小瞎子的琴槽:因为人活着必须给自己找一个理由!人是为希望而活着啊!

读懂这一点,瞬间我泪流满面。

1000多天的历练,究竟留给铁生什么呢?

我常常地想,上山下乡,对于铁生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这三年1000多天的历练究竟给了他什么呢?

除了疾病,彻底改变了他命运的轨迹之外,这几乎与外界隔离的山村以及山村的牛、人和事,究竟在他以后的生命里,留下了怎样的烙印和影响呢?

他说:“在那穷乡僻壤,吃饱肚子尚且是一件颇为荣耀的成绩,哪还有余力去奢想什么文化呢?所以他们没有机会上学,自然也没有书读,看不到报纸电视甚至很少看到电影,他们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便只可能遵循了祖祖辈辈的老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种秋收夏忙冬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光阴如常地流逝,然后他们长大了,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才华逐步耗尽,变作纯朴而无梦想的汉子。然后,可以料到,他们也将如他们父辈一样地老去,唯单调的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注定的痕迹,而人为什么要活这一回呢?却仍未在他们苍老的心里成为问题。然后,他们恐惧着、祈祷着、惊慌着,听命于死亡随意安排。再然后呢?再然后倘若那地方没有变化,他们的儿女们必定还是这样地长大、老去,磨钝了梦想,一代代去完成同样的过程。”

插队30年后,铁生在《皈依是一种心情》这篇文章中,对于这段经历已经用更理性的思维来看待了:“上山下乡已经三十年,这件事也可以更镇静地想一想了:对于那场运动,历史将记住什么?‘老三届’们的记忆当然丰富,千般风流,万种惆怅,喜怒悲忧都是刻骨铭心。但是你去问吧,问一千个‘老三届’,你就会听见一千种心情,你就会对上山下乡有一千种印象:豪情与沮丧,责任与失落,苦难与磨练,忠勇与迷茫,深切怀念与不堪回首,悔与不悔……但历史大概不会记得那么详细,历史只会记得那是一次在‘我们’的旗帜下对个人选择的强制。”

他说:“并没有谁捆绑着我们去,但‘我们’是一条更牢靠的绳子。一声令下,便树立起忠与不忠的标志。我那时倒没有很多革命的准备,也还来不及忧虑前途,既然大家都去,便以为是一次壮大的旅游或者探险,有些兴奋。也有人确是满怀了革命豪情,并且果然大有作为。但这就像包办婚姻,包办婚姻有时也能成全好事,但这种办法之下不顺心的人就多。我记得临行时车站上有很多哭声,绝非‘满怀豪情’可以概括。”

他还说:“不过现在我也还是相信,贫困的农村是需要知识青年的,需要科学,需要文化,需要人才……”

我相信,铁生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定同时深情地想念着破老汉、老黑牛、想念和惦记着他“遥远的清平湾”,那里的大山和土地上,都留下他的足迹和他的青葱岁月。

我想,从这些人沉重苦难的命运到他们那像大山一样的沉默、承担、忠厚和善良,都一定给了铁生深沉的震撼,那些黄土缓缓洒落在铁生的心里,孕育出他慈悲怜悯的情怀以及那些如黄土一样浑厚、宽广,如清平河水一样涓涓流淌的文字。

这是他创作的原生态,是他源源不断创作的灵感。

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插队、没有清平湾,就没有铁生字字珠玑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也没有后来的铁生。

这让我想起海里的珠贝,那一颗颗珠圆玉润的珍珠,其实是珠贝成年累月难以忍受的结晶。

所以,我在阅读铁生时,泪流满面,充满感激之情。

他们与命运共同周旋

阎纲

史铁生

史铁生与病痛为伴,苦苦求索,领悟人生,葆有顽强的生命力,惊动了文坛,极具研究的价值。

赵泽华,一个火车轧伤、左腿截肢,高楼倒栽、右臂错位,一连死过两次,终于战胜死神,自喻“在刀尖上跳舞”的编辑兼作家。

赵泽华和史铁生在零距离的交往以及与生命共同周旋的过程中,结为无话不谈的挚友(被称作“温暖的朋友”)。她研读他的全部作品,诗人气质,慈悲心肠,纤笔一支,凝重、抒情,时常伤感而涕垂。

从干校返城,我胃底长肉瘤了,术后,阅读史铁生“遥远的”却近在我们陕西家乡的“清平湾”。我在破老汉和“我”的身上琢磨民族传承的意蕴和当下生命存在的方式,不禁泪眼婆娑。

我去地坛练功。地坛,史铁生灵魂的栖息地,他活在那里。老爸我自行车的后座带着癌症术后的女儿投身地坛,练郭林功,“吸…吸…呼”,一步一扭。然后寻找铁生想到死又想到生的地方。似乎远处传来妈妈唤儿时焦虑不安的音调。

当我想到清平湾也是我的家乡,想到我去地坛练站桩、陪伴女儿沿着史铁生轮椅碾过的印迹追问人生、寻求救赎的情景,我勇敢了,终于将泽华女士求序的事应承下来。

(赵泽华《从炼狱到天堂》即将出版,本文为新书序言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