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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境,一个留下诸多想象空间的翻译学说——读《论林纾的翻译》有感

来源:文艺报 | 黄燎宇  2017年12月11日07:14

“黄燎宇,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语言文学系主任,从事德语文学研究30多年。翻译过托马斯·曼、马丁·瓦尔泽、斯文·雷根纳、阿诺尔德·豪泽尔等人的著作和小说,其译作《雷曼先生》曾获2005年鲁迅文学奖翻译奖。”

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风格,那就算得入于“化境”……译本对原作应该忠实得以至于读起来不像译本,因为作品在原文里决不会读起来像经过翻译似的。

众所周知,钱锺书先生在《论林纾的翻译》中写下这几句话之后,一个著名的翻译学说诞生了。这就是化境说。化境说简单明了,令人信服,具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其影响远远超出文学翻译的范围,赢得了各路翻译的认同和青睐,几乎被整个译界奉为圭臬。值得注意的是,钱先生虽然将化境说定义为“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但他并未把标准细化,没有具体阐述如何翻译才算化境,而先生本人又少有译作传世,使人也无法从其翻译实践中寻找答案,所以,他的化境说给人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读完《论林纾的翻译》一书,笔者想提出三个问题。

问题一:是否需要复活“林译”模式?

读完《论林纾的翻译》,我心里产生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林纾怎么成了化境说的诱因或者案例。林纾不懂外语,算不上翻译搬运工或者摆渡者。他总是站在此岸,等待别人从彼岸把物资运送过来,然后进行加工处理。他不是译者,他只是译文整容大师。从这个意义讲,把那些对中国文学作品随意进行删减乃至修改的海外汉学家称为“林译”型都不算妥当,因为那些汉学家们毕竟懂中文,他们的大胆妄为发生在从始发语到目的语的漫漫旅途当中,而这样的旅途林纾从未经历过。但是,钱先生把林纾视为翻译家,而且林纾的所谓译本至今仍拥有不少粉丝读者。仔细一想,也难怪,谁不喜欢原汁原味、文采斐然的中文?既然如此,我们是否有必要尝试让“林译”模式复活,让知名作家与外文过关的普通译者展开一对一合作,以便合力打造化境杰作?天知道作家们是否有兴趣参与合作(自视甚高的林纾就不乐意人家称他“译才”,康有为还因此得罪过他)。但可以肯定的是,倘若我们的优秀作家愿意做林纾,翻译杰作就会如雨后春笋。

问题二:进入化境,需要什么样的中文?

化境说是一种一呼百应的翻译学说。它之所以一呼百应,大概因为人们都喜欢地道的母语,都讨厌洋腔洋调。“亨利希·曼:一场不无忧伤的告别!”和“别了,亨利希·曼!”哪个好听?当然是后者,它趋于化境,中国如此,外国亦然。在马丁·瓦尔泽的小说《第十三章》中,“这是翻译腔”已成为一句泄愤或者说骂人的话。从逻辑上讲,讨厌洋腔洋调的,一定知道什么是原汁原味的母语。但如果我们按照这一逻辑深入思考,问题就来了:什么才是地道的中文?我们有共识吗?地道的中文能够从词法和句法进行定义吗?或者说:我们需要写出什么样的词汇、什么样的句子,才让读者不觉得是在读译文?想到这类问题,事情立刻就变得复杂起来。原因在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已经开启100多年,在这一进程中,翻译成为一股巨大的推动力。一代代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是读着外文、读着译文长大的,在语言上已经多多少少成为混血儿。有趣的是,钱先生论述化境的关键字句——“译本对原作应该忠实得以至于读起来不像译本”——读起来就像是译文!这句话我们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在极简主义者眼里,中文的关系连词原则上是多余的,“因为……所以”、“如果……那么”、“虽然……但是”之类都应避免,因为中文的逻辑结构是一种隐形而非显性的存在,存在于字里行间,若反复斟酌,许多关系连词均可弃之不用。不过,这种极简主义已经是过去时,今天我们说话写字不仅离不开关系连词,有时,关系连词的运用还能给我们带来美的享受。

问题三:化境说能否绝对化?

化境文字通顺,流畅,读起来如行云流水,可以十分稳妥地给读者带来阅读享受。所以,化境是一种值得追求的翻译境界,化境说一呼百应。但如果联想到在译界屡见不鲜的路线之争,联想到人们围绕“直译还是意译?”“异化还是归化?”“市场/读者第一还是作品/作者第一?”等问题展开争论,我们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化境说来自第二阵营。有了这一定位,就难以将化境说绝对化,就很难说它是最高的或者惟一的翻译标准。原因在于,陷入上述路线之争的第一和第二阵营,严格说来属于翻译技巧或者翻译策略侧面的争论。其实,翻译策略的运用、翻译策略的正当性或者优越性是由翻译哲学或者翻译理念决定的。就是说,译者运用何种翻译策略,取决于翻译的目的和翻译的目标群体。他不仅不必一生坚守一种翻译策略,即便是翻译同一个文本,他也可以根据需要随时变换策略。《国际歌》就是很好的例子。通行版《国际歌》的开头是“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这是归化;结尾是“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这是异化。二者都有道理,都是正确的选择。前者采用归化策略,是因为法语原文说的是“起来!被罚入地狱的人”,那是基督教思想或者词汇,讲话对象是基督徒。而面对中国的工农大众说受苦比说下地狱更好理解(德文版就和法文版同步,译成Verdammte dieser Erde即受诅咒的人)。后者采用异化策略,为的是一箭三雕:既把第二国际(法语:L'Internationale,德语:Die Internationale)这个组织彻底屏蔽,避免了相关的政治讨论,又使译文和原文的音节数量相等,易于歌唱,同时又不妨碍读者对“英特纳雄耐尔”做大而化之的正确理解(虽然并不知道是机构名称)。瞿秋白(学界已认定通行版《国际歌》译文的版权归他)把《国际歌》译得出神入化,一方面要归功于他的巨大才情,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有清晰和伟大的翻译理念。他既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同时又希望借助翻译丰富民族语言、革新民族文化。这正如他在致鲁迅的信中所说:“翻译,的确可以帮助我们造出许多新的字眼、新的句法,丰富的字汇和细腻的精密的正确的表现。”

与翻译家瞿秋白相映成趣的是翻译家马丁·路德。众所周知,宗教改革家路德(今年恰逢宗教改革500周年)把《圣经》译成了德文。他的翻译影响了历史,影响了世界。其巨大的历史影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他的德文版《圣经》连同其九十五条论纲,成了宗教改革的利器。由于宗教改革,基督教世界分裂了,天主教的思想中介地位被取消。遭受沉重打击的罗马教廷严令禁止擅自翻译《圣经》(英国宗教改革家威廉·廷德尔甚至被处以火刑),该禁令维持到19世纪末。路德的第二个丰功伟绩,在于他的德文版《圣经》为现代德语的发展奠定了基础,连睥睨一切的尼采都不得不对他肃然起敬,把他翻译的《圣经》称为“迄今为止最好的德文书”。此外,路德也是一位对翻译做过许多思考的翻译家。在《关于翻译的公开信》中,他不仅为自己在翻译中做的一些自由发挥进行辩护,强调自己的译本“想说德语而非拉丁文或者希腊文”。他还表达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师法民间的翻译观:“我们必须向家中的母亲、街头的小孩和集市的普通百姓请教,观察他们如何说话,他们怎么说,我们就怎么译。这样他们才理解译文,才知道我们在跟他们讲德语。”很明显,路德之所以力求自己的译文老妪能解,是因为他肩负着宗教启蒙使命。他的译文必须面向俗众而非文人雅士——那个时代的文人雅士就是神职人员。耐人寻味的是,他的大俗最终变成了大雅,他的翻译完美地履行了自身使命。

毋庸讳言,化境说留下的最大遗憾,就是没有从翻译理念对译道进行论证,钱先生没有回答“为何翻译”和“为谁翻译”的问题。翻译有多种功能,给读者提供审美享受只是其中之一。如果从文化和历史的角度看问题,我们可以看出翻译还有比这更为重要的任务,其中包括瞿秋白所说的丰富民族语言的重任。回顾历史,看看从佛经到《圣经》再到希腊神话的诸多中文翻译,我们感到惊喜,同时也感到后怕。惊喜,是因为目睹了一桩桩仓颉造字的伟业:没有这些翻译,现代汉语哪有如此丰富的表达和词汇!后怕,是因为一个假设:假设昔日的译者把一切陌生的、别扭的外文词汇都“化”为读者熟悉的、古已有之的中文词汇……如果那样,我们今天的词汇里面哪还有“刹那”、“茉莉”、“福音”、“潘多拉的盒子”、“乌托邦”、“幽默”,等等。此外,即便就文学翻译而言,我们也不宜将化境说绝对化。因为,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而艺术之为艺术,在于创新,在于个性。换句话说,文学翻译的最高境界,不是读起来舒坦不舒坦,不是读起来像不像中文或者像不像译文。这样的标准太普通,太一般。文学翻译的最高理想,在于对作家或者作品进行“面部识别”,在于将其独一无二的艺术特征揭示出来,让译文产生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艺术效果,让读者从一词一句、从一段文字或者一篇文字辨认出这是谁谁谁:是乔伊斯还是狄更斯?是福楼拜还是巴尔扎克?是卡夫卡还是托马斯·曼还是赫尔曼·黑塞?是托尔斯泰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据说,经过深思熟虑,钱先生对化境说进行了重新表述,将它从文学翻译的“最高标准”(1964)变为“最高理想”(1979)。假设有第二次机会对化境说进行重新介定,先生会不会将最高二字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