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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底的悠游

来源:《中国作家》(纪实版)2017年第9期 | 刘仁前  2017年12月07日14:47

河蚌·蚬子

河蚌,又名河蛤蜊、河歪、鸟贝等,属于软体动物门瓣鳃纲蚌科,是一种普通的贝壳类水生动物。

一提及河蚌,最先跳到脑子里的,不是河蚌长什么样子,而是一个成语:“鹬蚌相争”。小时候的课本上有,课堂上老师讲过,自然知道后面还有一句:“渔翁得利”。

想想这“鹬”和“蚌”也真够蠢的,鹬只想着:“今日不雨,明日不雨,即有死蚌!”蚌心里念叨着:“今日不出,明日不出,即有死鹬!”结果,“两者不肯相舍,渔者得而并禽之”。原先的故事,说赵燕秦三国间的事,似乎与我们普通一族关系不大。国家大事,“肉食者谋之”。然,这则故事,放在唯利是图较为普遍的当下,似乎另有一番意味。在利益面前学会放弃,还真是一门值得每个人好好研究的学问。

河蚌这一物象,在文人墨客笔下,则是另外一番意趣。宋代著名的诗人苏轼曾有《赠山谷子》诗云:

笑君老蚌生明珠,

自笑此物吾家无。

君当置酒我当贺,

有儿传业更何须?

东坡居士在此用了一典:“老蚌生珠”。此典语出汉代孔融《与韦端书》,其中有:“不意双珠近出老蚌,甚珍贵之。”

说的是东汉时,享誉文坛的孔融给一位名叫韦端的大将军修书,对韦将军元将、仲将二子褒奖有嘉,认为长子元将,学养丰厚,才华横溢,气度不凡,将来必定是个能干大事业的人;次子仲将,天资聪颖,性情温厚,将来也一定能继承家业,光宗耀祖。

说了这么多夸耀之词之后,这位孔氏名后,来了个转折,逗趣了一下韦大将军,说:没想到啊,这么优秀的两个儿子,竟然会出自你这个“老蚌”,实在是太珍贵了!你说这位孔圣人的“第十九世孙”,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还不是笑话人家韦端年纪大?笑话人还笑话出个成语来,不佩服还真的不行。

这些多少沾有文人的酸腐之气,不为当下“80后”“90后”“00后”所看重。现时年青一代,欣赏的是这样的警句:命运给予河蚌的是一粒沙子,河蚌却回报世界一颗珍珠。

这河蚌育珠之因,还真是如此。不过,人工育珠则是另外一回事。

河蚌以滤食藻类为生,故而水生植物繁茂的河汊、湖荡,便是其理想居所。

我的故乡是苏北里下河出了名的水乡,一年四季,河汊、苇荡总是满盈盈的。河蚌,极常见也。

孩提时,一入夏,河汊便成了我们这些农家孩子的乐园,游泳、打水仗、掏蟹、摸河蚌。每个人都拽个澡桶,下河,系上长长的桶绳,澡桶远远地漂在河面上。三五成群,四五成趟的。人在前头,用手在岸埂边摸,用脚在河底淤泥上踩,手摸脚踩,同时进行。摸到或是踩到异物,是不是河蚌,心里是有数的。直接拿不着的,便扎猛子,潜到水底拿。河蚌多为椭圆形,两扇壳扁扁的。老蚌壳硬且黑;新蚌,尤其是三角帆蚌,壳纹清晰,有的略呈绿色,亮亮的,蛮好看的。河蚌多半立在淤泥里,碰上去,只有一道窄窄的边子,多是开口。平时,蚌仰立着,张开两扇壳,伸出软软的身体,稍有动静,便紧闭了。

摸河蚌,偶或不慎,也会出意外的。蚌张开时,你摸上去或踩上去,弄不好手指、脚趾便会被夹住。那滋味极难受,愈动蚌夹得愈紧,愈疼。听说,有人在芦荡里摸鱼,碰巧踩着一只河蚌,被夹住了脚趾头,拽出水一看,脚趾头鲜血淋淋,快断了。那人急中生智,敲破蚌壳,方得脱险。再望望那蚌,有小脚盆那般大。好多孩子均去望过那只大河蚌的。

早先的河汊里,河蚌挺多。个头有大有小,外观也各有不同,有深褐色,有淡绿色,有褶纹的,有三角帆,凡此种种,说不全。

我们小的时候,“玩”一下午水,能摸一澡桶河蚌。那时,好像没有卖河蚌一说。河蚌在那时不值什么钱的,多是自家劈下肉来做菜。

河蚌下锅前,得去胰、剁边。胰腥气,食不得。蚌边老得很,用刀背剁剁,才煮得烂。新鲜河蚌烧汤,味道鲜美真是没的说。洗剔干净的河蚌,拣大的切一刀,尽量不切,否则蚌肉易散;差不多大的,整个儿下锅。烧河蚌汤,火功颇讲究,得慢煨。蚌肉不易烂,慢煨至烂,汤汁则愈浓、愈乳白。临起锅时,漫上韭菜或青菜头,稍为滚一滚,便能上桌了。再撒些小胡椒。那汤色,完全乳白,鲜奶一般。就连那配料的韭菜、菜头,也鲜得不得了。这道菜,汤白,菜青,好吃且悦目,颇能撩人食欲。

河蚌当然也可入药。明代著名医药学家 李时珍,在他那部著名的《本草纲目》中就有记载:“真珠入厥阴肝经,故能安魂定魄,明目治聋。”此处“真珠”,即珍珠。

河蚌入得城来,起先好像不是用来做菜。剔了蚌肉,取蚌壳,收进工厂,说是用处大着呢。后来才晓得,蚌壳能做纽扣,是极好的纽扣原料。

再想想,我家屋后的小沟旁,那时总是堆着成堆成堆的蚌壳子,废弃了,怪可惜的。

蚬子是一种软体动物,介壳形似心脏,有环状纹,蚕豆般大小,生在淡水淤泥之中。在我老家极常见,极易见。农家孩子放了学,在泥渣塘拾螺螺时,一样能拾到蚬子。

汪曾祺先生在《故乡的食物》中是这样写蚬子的:“蚬子是我所见过的贝类里最小的了,只有一粒瓜子大。蚬子是剥了壳卖的。剥蚬子的人家附近堆了好多蚬子壳,像一个坟头。蚬子炒韭菜,很下饭。这种东西非常便宜,为小户人家的恩物。有一年修运河堤。按工程规定,有一段堤面应铺碎石,包工的贪污了款子,在堤面铺了一层蚬子壳。前来检收的委员,坐在汽车里,向外一看,白花花的一片,还抽着雪茄烟,连说:‘很好!很好!’”

清人李调元在《南越笔记·白蚬》中对蚬子也有很好的描述:“粤人谣云:‘南风起,落蚬子,生於雾,成於水,北风瘦,南风肥,厚至丈,取不稀。’”李雨村交代得挺细的。我的家乡人考虑得没这么细。似乎入夏之后,就可以捕捞到蚬子。

平日里,孩子们叫“拾螺螺”,而不叫“拾蚬子”,至于蚬子,则叫“趟”。在学校,听老师讲完一天的课程之后,扔下书包,三五个小学生,便提了篾篮子,扛了“趟网子”(乡间的一种渔具),钻芦荡,转漕沟。有路人问起:“细猴子,做什呢?”“趟蚬子去。”头也不回,只管往前走。用不了多会儿,便能望到他们拎了满篾篮蚬子。

我们小时候“趟”到的蚬子,似乎是多个品种混合在一起,没有单一的品种。不像通常介绍的黄蚬子、花蚬子、白蚬子区分得十分清楚。

农村人对蚬子似乎不及对螺螺友善。拾来的螺螺养几日,便愿意一只一只剪去尾部,洗净做菜,而蚬子多是做了鸭饲料。普通农家,多半有三五只蛋鸭。听大人说,蚬子肉与壳一样有营养,蛋鸭吃了,容易盘蛋壳,不生软黄蛋,下蛋多,且大。自然,孩子们偶或会在饭桌上见到炖鸭蛋之类的佳肴。于是,钻芦荡,转漕沟,趟蚬子,便更来劲了。

蚬子不及螺螺好养。螺螺拾回来,给它一只小盆之类,能养好几日。蚬子则不行,时日一长,便会咂嘴,变质,有异味,只好倒掉。所以,要吃蚬子的话,趟回后,只需稍养一段时辰,洗净蚬贝上污物,便可用清水饷。此处不用煮,而称饷,甚妙。饷好的蚬子,贝壳自然开裂,从贝壳中获得蚬肉,很是容易。乡里人,用蚬肉,或红烧,或清煮,或做汤,均是一道家常小菜。最是那烧蚬汤,叫人流涎。

饷好的蚬肉与青菜头爆炒,片刻之后,兑入饷蚬时的蚬汤,汤一滚,即需起锅,便可享用。这刻儿,蚬肉嫩,蚬汤白,菜头碧,尝一口,鲜美诱人。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用的青菜头,须是现时吃现时从地里拔上来的,方才鲜活;蚬汤,用饷蚬时的原汁,淀清后再兑入。这道菜,纯粹乡土。

因工作的缘由,居城中时光长了,无这等口福久矣。

平时对佛教缺少研究,因而孤陋寡闻,没想到竟有位僧人叫“蚬子和尚”。对这位京兆人氏,《神僧传》中这样记载:“事迹颇异居无定所。自印心于洞山。混俗闽川。不畜道具。不循律仪。冬夏一纳。逐日沿江岸。采掇虾蚬以充其腹。暮即宿东山白马庙纸钱中。居民自为蚬子和尚。”

因其食“虾蚬”而落得“蚬子和尚”之别号,倒是蛮有意思的。更有意思的是,面对这样一位行为举止异常的僧人,引来不少同道纷纷“点赞”,至少也能说明“点赞”者的心态吧!不妨抄录一首,以示佐证。宋人释绍星,给“蚬子和尚”赞道:

除了捞波一窖无,

逢人谩说走江湖。

针取你性捞摝,

不到得拿龙颔珠。

虎头鲨·鳑鲏儿·罗汉儿

瓦盆重叠漾清波,

赚得潜鳞杜父名;

几日桃花春水涨,

满村听唤卖鱼声。

这首竹枝词中的“杜父”,即虎头鲨。在我们童年的印象里,虎头鲨这种野生小鱼,乡里极常见,乡民们俗称“虎头呆子”。

就是这野生小鲨鱼,叫法还真不少。汪曾祺先生曾著文说:“苏州人特重塘鳢鱼。上海人也是,一提起塘鳢鱼,眉飞色舞。塘鳢鱼是什么鱼?我向往之久矣。到苏州,曾想尝尝塘鳢鱼,未能如愿。后来我知道,塘鳢鱼就是虎头鲨”。

汪老还引用了袁枚的《随园食单》:“杭州以土步鱼为上品。而金陵人贱之,目为虎头蛇,可发一笑。”从袁才子的介绍中,虎头鲨又多了俩名:土步鱼和虎头蛇。

这种鱼,身体颜色似土,冬天潜于水底,附土而行,故名土步鱼。而“虎头蛇”和虎头鲨,应该是一回事。此鱼属鱼纲塘鳢科,亦名沙鳢。其原产地为泰国、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国家,还是一种养殖类鱼种,正规中文学名为:低眼无齿。

这就跟我们原先知道的大不一样了。在我们那里,有虎头鲨养殖,是好多年之后的事情。原先只有野生,无人工养殖。

对这种鱼的长相特点,汪曾祺先生也有描绘。汪老说:“这种鱼样子不好看而且有点凶恶。浑身紫褐色,有细碎黑斑,头大而多骨,鳍如蝶翅。这种鱼在我们那里也是贱鱼,是不能上席的。”

虎头鲨这种长相,“不好看”那是一定的。至于说“有点凶恶”,我们小时候倒是没有感觉得到。虎头鲨,粗看,扁扁的嘴,大大的头。细看时,竟是一身灰黑色虎皮斑纹;其头,倒真有几分虎气。我们感觉好笑的是,其徒担一个“虎”名,并没有因此凶猛起来,反而落下个“呆子”的绰号。有点滑稽。你想,那时谁愿意去养殖这种既“不好看”,又“不能上席”的“贱鱼”呢?

况且,捕获虎头鲨的方法极简便。在苏杭一带,早就有“滨湖之家以瓦为阱或用破舟沉水中,隔宿起视则鱼已穴处焉”这样的古法。而在我们那里,只要寻得虎头鲨的居所,捕获则容易得很。老家属里下河水乡,河汊颇多,两岸红皮水柳,抚风点水。那河堤边,水柳根下,便是虎头鲨喜居之地。如若发现根茎内,隐有洞穴,这便是虎头鲨的窝,你只要一手拦住洞口,另一手去捉,至少够一顿下酒菜的。这便是乡间摸鱼人常干的活儿。小时候,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也经常干这样的事儿。

虎头鲨性憨易捉,“呆”名源出于此。

虎头鲨手感粗糙,那一身“呆”肉,却极细嫩。做起汤来既鲜又白,且无丝卡,孩童也能尽情消受。据说,哺乳期的女人如缺奶水,食之可催奶。《随园食单》中对虎头鲨制作亦有介绍:“煎之,煮之,蒸之俱可。加腌芥作汤,作羹,尤鲜。”旧时《杭州菜谱》里也记载了三道虎头鲨馔:“春笋烧土步鱼”“酱烧土步鱼”“象牙土步鱼”。宴席间常见的炒鱼片,多用乌鱼为原料,其实最妙是要数虎头鲨鱼片了。虎头鲨鱼一身顶精贵的,怕要数它鳃肉了。每条虎头鲨鱼只能取下两块,极小,呈扁圆状。虽说精贵,可讲究一些的,净用这鳃肉炒菜,炒三鲜,煨汤,其鲜,其嫩,无可比拟。这在兴化乡间是极方便的一道美肴。

据说,当年宋庆龄在上海宴请几位来访的外宾时,曾请上海名厨何其坤掌勺烹制了一款姑苏名菜:“雪菜豆瓣汤”。需要言明的是,这“豆瓣”不是那种植物之豆瓣,而是取虎头鲨两块腮帮肉入菜。鱼呼吸时,靠的就是腮帮,几乎是动个不停,最活最鲜,也就不奇怪矣。不过,一条虎头鲨也只有那么两小片“豆瓣”肉,要烹制一碗“雪菜豆瓣汤”,没有几十条虎头鲨是无论如何做不成的。当然,烹制技术也是重要的。否则,出不来雪菜绿、“豆瓣”白、汤汁清之效果,给客人的观感、味感就差了。

民国《萧山县志稿》载,虎头鲨“出湘湖者为最,桃花水涨时尤美”。唐代诗人白居易当年离开杭州时,曾痴迷地写诗道:“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清代诗人陈璨将白居易“勾留”的部分原因,归于虎头鲨、团脐蟹之类“美味”,也不是没有道理。其《西湖竹枝词》有云:

清明土步鱼初美,

重九团脐蟹正肥;

莫怪白公抛不得,

便论食品也忘归。

鳑鲏儿、罗汉儿都是体形极小的小鱼。比较起来,鳑鲏儿更好玩一些。

鳑鲏儿,跟我们小时候玩的铜板那般大小,扁扁的肚皮,小小的头,细细的眼。这种鱼好玩,好玩在它的小巧。鳑鲏儿的大小,是以毫米为单位的,多数为50至60毫米,小的仅30至40毫米,真的是惹人爱怜的。再者,鳑鲏儿,从古籍中查得的名字,典雅得很,似乎不是这样一个小小鱼儿能配的。在《尔雅》中,有“鱊鮬”“鳜鯞”之称;在《古今注》中,有“婢聂”“青衣鱼”之称;在《医林纂要》中,有“文魮”之称;在《尔雅翼》中,叫“旁皮鲫”;在《滇南本草》中,叫“鮬鱼”。凡此等等,真是五花八门。

说鳑鲏儿好玩,好玩在它们群居。见到它们时,总是一趟一趟的,极少有孤零零的,一两条散户的。这样它们行动起来,不一样了,有了派场,有了气场,不可小觑。

别看它们的外形没多少差别,但身体的色彩和纹路,则多种多样。有浑身亮晶晶的,眼睛尾巴对应有小红点儿的;有身体中央贯穿一根蓝线,尾部留有红斑点的;有背鳍、胸鳍带紫红色,身体后半部分临近尾部中央有一小段蓝线的;有下颚、前腹部,以及胸鳍,三处都呈金黄色的;有背鳍、胸鳍,呈黑色,整个身体中央,似一道墨线一般的;有背鳍、胸鳍、尾鳍,以及身体中央都呈多彩的⋯⋯实在是色彩斑斓,不能一一细述。

这种鱼,生性活泼,在水中亦有翩跹舞姿,试想,那该是何等绚丽,何等浪漫!难怪这鳑鲏鱼,赢得了水中蝴蝶之美誉。看着它们成群成群的,在水中悠然而行,真的有如蝴蝶纷飞于天空,给人一种别样的美。

鳑鲏儿,还有个好玩之处,在于它们的繁殖。在繁殖期,雄性周身呈现色彩比平时更为艳丽,被称之为“婚姻色”;雌性则拖着长长的输卵管,在雄性陪伴下,结伴而游。此刻,它们寻找的重要目标,是有河蚌的所在。雌鱼只要发现河蚌,便会主动将输卵管插入蚌体的入水孔中,随后将卵产在蚌体之中,而雄鱼也会跟进,在雌鱼产卵处射精。如此,它们便完成了繁衍后代的重要使命。鳑鲏鱼的受精卵在蚌壳内无忧无虑地生长发育,直到孵化成幼鱼,方才离开。

让人觉得好玩的是,在鳑鲏鱼完成它们的重要使命的同时,河蚌也没有闲着。因为河蚌的产卵期,正好与鳑鲏鱼相同,所以,当鳑鲏鱼将卵产在蚌体之内的同时,河蚌也将卵散在了鳑鲏鱼的身体上。河蚌的卵黏附在鳑鲏鱼的鳃、鳞、鳍上,吸收着鳑鲏鱼身体的营养,过着寄生生活,直至变化形态,转为幼蚌,方才破包囊,坠入水中独自生长。

这鳑鲏鱼与河蚌倒真是友爱,相互之间替代对方,抚育后代,形成了一条独特的生物链。据说,不同的鳑鲏鱼,产卵时,还会寻找不同的蚌体。

罗汉儿,学名麦穗鱼,因其线条流畅,形似麦穗,故而得此名。除了这“麦穗”之称尚且算得上是雅称之外,其“草生子”“混姑郎”“肉柱鱼”“柳条鱼”等诸多俗名,真是俗不可耐,让人有些为这罗汉儿叫屈。

在我的印象里,如果鳑鲏儿是水中蝴蝶,那么罗汉儿便是水中健将。这从它的体型上就看得出来。这罗汉儿,与鳑鲏儿迥然不同,长长身子,圆滚滚的,满身是肉。

水中游动着的罗汉儿,身体匀称,水中姿态流畅,整体具有美感;身长背高,体形雄浑有力,水中气势明显占优;再加之,背鳍张如扬帆,提速很是迅疾,活脱脱一健将尔。

当然,这鳑鲏儿、罗汉儿也有不运动的时候。那它们多半会停歇在河堤边的沙泥上。若是到了农家淘米煮饭的当口,那村庄的水桩码头上,大姑娘、小媳妇手中的淘米箩一下水,手在箩中搅拌几下,便有淘米水漫漾开去,吸引得成趟成趟的鳑鲏儿,翩跹而来。罗汉儿则快速行动,在淘米水荡漾着的水面,来回穿梭,大口吞食。还有一种俗名“沙姑子”的小鱼,它就表现得与鳑鲏儿、罗汉儿完全不一样,它要等到淘米水浆荡漾到自己的身边,才肯张开嘴,坐享其成。

罗汉儿不及鳑鲏儿中看。我们小时候,常常从小河里逮些个身体上带彩的鳑鲏儿,放在家里养着玩。我自己就曾用淘米箩捉过一种红眼绿肚皮,且浑身都闪着绿光的鳑鲏儿,装进小瓶子中玩赏,很是当作个“宝贝”呢!然而,那鳑鲏儿模样再好看,也养不过一天。死了,并不伤心,家前屋后的小河里,鳑鲏儿多着呢,只要你愿意,逮就是了。

乡里人弄罗汉儿,也弄鳑鲏儿,不是为了养,而是做小菜。村上,时常可听到渔人的吆喝:“鳑鲏儿罗汉儿卖哟——”其声甚是悠扬,问之价,答曰:“二毛五一斤!”极便宜。

村里人吃罗汉儿、鳑鲏儿自有一种吃法。将罗汉儿、鳑鲏儿混在新鲜的水咸菜里,再加作料红烧,烧好之后,使其冰成鱼冻,第二日,才端出享用。

这时罗汉儿、鳑鲏儿进得口去,软且滑,鲜且辣,凉中见爽,辣中生暖,其味自有一种美妙。

不过,这种吃法只有在隆冬时节。有童谣唱曰:

冬天冬天快快来,

鳑鲏儿罗汉儿烧咸菜,

哪个见了,

哪个爱。

泥鳅·长鱼·毛鱼

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

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天天我等着你,

等着你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

咱们去捉泥鳅。

小牛的哥哥,

带着他捉泥鳅。

大哥哥好不好,

咱们去捉泥鳅。

这首名叫《捉泥鳅》的台湾校园歌曲,诞生于20世纪70年代。词和曲均出自台湾著名音乐人侯德健,由那个年代最具代表性的民歌手包美圣演唱,立刻风靡宝岛台湾,之后传播到大陆,广为传唱。这在我们这个年岁的人,印象是很深的。

泥鳅的分布是极广的。不只大陆、台湾有,日本、朝鲜、俄罗斯以及印度等国家都有。说到日本,曾有一任“泥鳅首相”,野田佳彦。这位日本第95任首相,在当选前一天,也就是2011年8月29日的选举演讲中,说了一段后来影响广泛的话,他说:“泥鳅想学金鱼也没用,我也不想变成金鱼⋯⋯就像朴素的泥鳅,我将努力为公众服务,推动政治前进。”此语既出,“泥鳅首相”之名在日本声名远播。不仅如此,被他引用的日本已故诗人相田光男的俳句《泥鳅》——“泥鳅啊,你也装不成金鱼吧”再度风靡日本,让诗人著作因此大卖。想来,即便诗人在世,也会出乎诗人意料吧?

在我们那儿,也有一则乡间俚谣,几乎是人人皆知。其词如下:

五月里是端阳,

黄鳝泥鳅一样长;

八月里是中秋,

黄鳝是黄鳝,

泥鳅是泥鳅。

泥鳅,与黄鳝相比,形体短且胖,多呈黄色,偶有灰色花纹的,亦无鳞,小嘴,有短须。泥鳅,身滑,喜动,难捉,多借淤泥藏身,倒也不枉用了一个“泥”字。早年间,兴化多沤田,泥鳅极多。农家孩子放了晚学,丢开书包,便到沤田、漕沟里张“卡”。“卡”用芦苇作杆,蚯蚓作诱饵。晚间张下去,第二日清晨去取,每杆卡上都有一条“上了当”的大泥鳅,活蹦乱跳,肥肥胖胖。

泥鳅,被称之为“水中人参”,性味甘平。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记载,泥鳅有暖中益气之功效,“补中、止泄”。

泥鳅的做法极多,泥鳅汤较常见,做法亦简。主要原料当然是泥鳅,配以水发木耳、春笋之类。制作时,先处理泥鳅,用热水洗去黏液,去内脏,洗净,用油煎至金黄。再做配料准备,在烧开的油锅里放入葱末、姜末,稍炸后,加入木耳、笋片,炒上几炒,适时加适量清水。此时,放入泥鳅,加料酒、食盐少许,煮熟即可食用。

这里,看似平常的加水环节,值得注意。“适时”“适量”二词最难掌握。“适时”,配料准备时,炒制火候要恰好,否则,配料之味出不来,食效不佳。“适量”,其实不只是这道菜,其他菜品对加汤亦如此。讲究一次加到位,多不得,少不得。多则味寡,少则易煳,皆不可取。中途加汤,则原味尽失,乃烹饪大忌。

泥鳅体胖多肉,当然也可红烧,可做成泥鳅丸子,以配配菜之用。值得一提的是,我的故乡,民间流传着一种“泥鳅钻被单”的做法。先将活泥鳅洗净,放到清水里养至数日,使其吐净体内污物。这里有个小窍门,往清水里滴几滴食油,泥鳅吐污会更彻底。然后,将活泥鳅放至配好作料的豆腐锅里。此处亦有注意点,豆腐需整块的,养汤为宜。之后,温火慢煨,渐加大火势。待汤热了,泥鳅自觉难忍,便钻进此时还凉阴的豆腐内去了。终至汤沸,泥鳅便藏身豆腐,再也出不来也。端出享用,其嫩,其鲜,其活,其美,妙不可言。

这道菜,虽上不得正儿八经的宴席,可不比一道“大烧马鞍桥”差,且只有入得乡间才能一饱口福。

长鱼,无鳞,形体特长,多钻淤泥生存,亦有洞居。长鱼正经八百的名字叫“黄鳝”。然,村人中从未这般叫过。倒不是那黄鳝的“鳝”字认得的人不多,即便读了几年大学,回得家乡,从乡亲宴请的餐桌上见到黄鳝,也会呼之曰:长鱼。其中缘由,三言两语,想叙说清爽,颇难。

故乡一带,见到的野生鱼中,形体长的,怕难超过长鱼了。乡里人称黄鳝为长鱼,倒是名副其实,大实话一句。乡里人自然晓得长鱼的特性。长鱼,或“张”,或“逮”,均可取得。张长鱼,与张泥鳅不同。张泥鳅,用的是“卡”,张长鱼,则需要“丫子”(这一带,民间的一种渔具,“人”字形,芦柴篾子制作而成,考究的也有竹篾子做的),张长鱼,在乡里孩子嘴里便成了“张丫子”。初学的孩子,用草绳兜起十来只丫子,背在身后,也有分成两半,用竹竿挑在肩头的,嘴里念叨着大人教给的秘诀:“冬张凸壁,夏张凹。”寻得栽好秧苗的水田,沿田埂边,张下丫子,七八步远张一只。张丫子时,先理好一臂长左右的田埂,之后,将丫筒子淹水埋下,用淤泥在丫筒两端围成喇叭形,丫子带小帽的一端稍稍翘出水面,这样便成了。值得注意的是,丫筒两端,不宜淹水过深,深了无长鱼进去。但一定得淹入水中,若有筒口露出水面,弄不好会有水蛇进去,那便是张蛇的了。丫帽的一端翘起亦需适宜,过翘与不翘均不理想。傍晚,将丫子张下水田,翌日大早去收。丫子张长鱼,靠的是丫筒两端“丫须”上的倒刺,长鱼顺刺而入,逆刺难出,因而,入得丫筒的长鱼,想往外溜,则相当不易。

说起逮长鱼,想到梁实秋有一自相矛盾的说法。梁先生在《雅舍谈吃》一书中提及,他小时候,家里的“鳝鱼是放在院中大水缸里的,鳝鱼一条条在水中直立,探头到水面吸空气,抓它很容易,手到擒来”。随后又说,“因为它黏,所以要用抹布裹着它才能抓得牢。”

“手到擒来”,说明易捉。而“用抹布裹着它才能抓得牢”,则说明不易捉。岂不自相矛盾?其实,这逮长鱼,还真是个“技术活儿”,正所谓,会者不难,难者不会。而对于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来说,逮长鱼,没有什么费难的,均在行得很。

夏夜,三五个孩子成了帮,提了铅桶之类,点了蘸满柴油的火把,在秧田间的小道上徐行,红红的火把下,偶见田中有长鱼,伸头出水,仰身朝天,浑身黄黄的。这当儿,便有人悄悄蹲下伸出中指,插入水中,贴近长鱼时,猛用劲一“锁”,长鱼便“锁”住了。夜间,长鱼似眠非眠,体内乏力,多沿田埂缓行,一旦受惊则猛窜,想逮,就难了。乡里孩子多有一手“锁”长鱼的功夫。一夜下来,逮个五六斤,向来是不算个事儿的。但,也有转了一夜田埂,收获甚微的。总不能空桶而归,于是,干起那顺手牵羊的好事——倒“丫子”。将别人张好的丫子,一一倒过,再张下。那张丫子的,只得自认倒霉了。因为,半夜起过身的丫子,再进长鱼的,少得很。这当中,弟弟晚上逮长鱼,夜里倒了哥哥张的丫子,这种事,也不是不曾有过。

那时节,长鱼倒是便宜,五六毛钱一斤。农村人,自家孩子张的,逮的,要吃了,从小水缸里捞出斤把二斤来,饷好,与韭菜爆炒,挺下饭的。说到长鱼与肉红烧,那是城里现时的吃法,早先的乡间则不这般做。一来既吃鱼又吃肉,太浪费,二来鱼、肉在一起需慢煨,没工夫。不如韭菜炒长鱼,下锅一刻儿就好,好了往饭碗上一堆,带了饭碗就能下田了。农人的时光哪能在锅台上浪费了呢?

至于梁实秋先生在《雅舍谈吃》中所写“黄鳝”入菜的种种做法,则沾了一个“雅”字,乡里极少见。不过,他倒是带着极强的个人色彩来谈的。感觉得到,梁先生对“炒鳝糊”没有太多好感,甚至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看来,煮熟的黄鳝“已经十分油腻”,再“浇上一股子沸开的油”,似乎没有什么必要。而那些“大量笋丝茭白丝之类,有喧宾夺主之势”,不满之情绪已十分明了。于是,“就不能不令人怀念生炒鳝鱼丝了”。

看得出来,梁实秋先生对这道“生炒鳝鱼丝”的介绍,完全是喜形于色了:“我最欣赏的是生炒鳝鱼丝。鳝鱼切丝,一两寸长,猪油旺火爆炒,加进少许芫荽,另盐,不须其他任何配料。这样炒出来的鳝鱼,肉是白的,微有脆意,极可口,不失鳝鱼本味。”

当然,梁先生对淮扬一带的“炝虎尾”给予了认可:“淮扬馆子也善做鳝鱼,其中‘炝虎尾’一色极为佳美。把鳝鱼切成四五寸长的宽条,像老虎尾巴一样,上略宽,下尖细,如果全是截自鳝鱼尾巴,则更妙。以沸汤煮熟之后即捞起,一条条的在碗内排列整齐,浇上预先备好麻油酱油料酒的汤汁,冷却后,再撒上大量的捣碎了的蒜(不是蒜泥)。宜冷食。样子有一点吓人,但是味美。”

如今,梁先生所列举的黄鳝的一些做法,城里的酒店多半都已列入菜单。唯有这“炝虎尾”,至今无缘得以一见。

毛鱼,规规矩矩地该叫鳗鱼。古称刨花鱼。说是鲁班在巢湖中修建庙宇时,刨花落入湖水之中变化而来。显然,这是为其古称找个说法罢了。

毛鱼与长鱼仿佛,身体长而无鳞,形体圆乎乎,滑溜溜,无一定技能者,捉之不易。两者外观色泽不同,毛鱼其背部呈青灰,腹部银白。

既然毛鱼仅存民间口头,那我在这小文往后叙述中,也规矩一回,将“毛鱼”换称之为“鳗鱼”。

据说,全世界有鳗鱼18种,以其生存地域可分为河鳗和海鳗两大类。河鳗,又有蛇鱼、风鳗、白鳗、白鳝、青鳝、青鳗、流鳗等称谓;海鳗,亦有黄鳗、青鳗、赤鳗、海毛鱼、即勾、狼牙鳝、青鳝、白鳝、牙鱼等称谓。另外还有沙毛鱼、黑羽毛鱼之说。最是那“黑羽毛鱼”,通体乌黑,样子古怪,有点儿吓人。所以落下个“黑魔鬼”的坏名声,也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借名的,还有毛毛鱼,跟毛鱼除了同属鱼类,实在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借名借得有点离奇的,属两种植物:毛鱼黄草和毛鱼臭木,那真的与毛鱼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让自己的大名冠以“毛鱼”二字,只能说明这大千世界,实在是丰富多彩。

鳗鱼是一种洄游鱼类,原产于海中,溯游至淡水水域长大,后回到海中产卵。每年春季,大批幼鳗成群结队,浩浩荡荡,从大海长途远游进入江河口。雄鳗鱼通常就在江河口定居生长,而雌鳗鱼则逆水而上,溯游进入江河流域以及与江河相通的广大湖泊,之后便在江河湖泊中安家生长、发育。

说起来,鳗鱼还是有其神秘色彩的。其洄游的过程,极其艰辛,且不说它。这个过程中,鳗鱼“绝食”时间达一年有余,实在让人类难以想象,觉得不可思议。还有就是,鳗鱼的性别转换,让我们同样觉得不可思议。原来鳗鱼的性别,受环境因素,以及它们生存密度的影响,当生存密度高,而食物又不足时,雌鱼会变成雄鱼;当生存密度低,且食物丰富时,雄鱼则会变成雌鱼。有专家称,人工养殖的鳗鱼,寿命可长达50年,也算是长寿鱼了。当然,与“千年乌龟万年鳖”比起来,似乎不值一提矣。

鳗鱼,往往昼伏夜出,喜欢流水、弱光、穴居,常在夜间捕食,食物中有小鱼小虾之类。说起来让人有点不可接受的是,这鳗鱼非常喜欢食用腐烂动物尸体。

儿时的记忆里,夏季,农家孩子的乐园在河汊。游水,摸虾,踩蚌,掏蟹,营生可多啦。细猴子,浑身精光,出入水中,清凉惬意,自由自在。偶尔,会从河中漂浮着死猪、死狗之类头颅骨中,捉出条鳗鱼来,其过程虽然有些令人作呕,但捉到肥肥胖胖的鳗鱼,还真是叫人开心死了。要知道,那时候,农家的餐桌上很难见荤腥的。好不容易捉到的鳗鱼,此时一定双手“锁”紧,两腿踩水速游,近得水桶,才慢慢放入,若让其窜入河中,那可就前功尽弃也。这时候,三五个细猴子,围了水桶,好一阵观看。见那细头,长身,浑身肥得快冒油的鳗鱼,在水桶里来回游动,馋得人口水直往外流。

即便是流口水了,鳗鱼拿回家,也还是不见下锅。被大人腌制起来了。时隔数日,家中窗台上便能看到些许咸鳗鱼段子,太阳底下晒得直冒油。征得大人允许,挑两三段,放在小钵子里,配上油、盐、姜、葱之类,就着饭锅里炖。上得餐桌,多为孩子们享用,大人偶尔尝一下。那滋味真不错,油渍渍,香喷喷,肥段段,好不解馋。

在我的故乡,鳗鱼用钩“张”,用网“拉”,皆可得。这里打鱼人,独船作业,便是“钩张”。三五条渔船聚在一处,便用网“拉”。几“墙”网一齐下水,船在河中行,人在两岸走,纤绳拉得紧绷绷的,号子喊得响亮亮的,惹得农家孩子三五成群溜到圩岸边观看。也有大人提了小篮子在岸上边看边等,网一出水,能买些“刀子”“白条子”之类的小鱼,一来价钱便宜,二来活蹦乱跳的,回家就下锅,讨个出水鲜。那鳗鱼,肥肥胖胖的,躺在渔桶里,模样挺讨人喜欢的,只是价钱太贵,乡里人则不开这个口的。

鳗鱼被称作是水中的软黄金,历来被视为滋补、美容之佳品。日本人的烤鳗饭颇为有名,现在传遍中国诸多城市也。尤被现时的年轻人青睐。

在我国的古代典籍《掌中妙药》《圣惠方》《本草纲目》中均记载了鳗鱼的神奇食疗功效:补虚、暖肠、祛风、解毒、养颜、愈风,疗伤腰肾间湿风痹,治传尸疰气劳损,暖腰膝,起阳,治小儿疳劳、妇人带下。

鳗鱼肉肥味美,煎炸、红烧、炒、蒸、炖、熬汤,无所不可。前面所述晒干后的鳗鱼段子,有个专有名词,叫鳗鲞。食用时可用水发之,切丝入汤,味道也很好。

鳗鲞,在我的印象里,是不用水发的。我们家中多半是加配好的作料,也就是寻常葱姜之类,置于锅内隔水蒸,蒸熟之后的鳗鲞,如前文所言,“油渍渍,香喷喷,肥段段,好不解馋”。这些都是民间做法。清代袁才子在《随园食单》中有三道鳗鱼的做法,较为典型,现抄录如下:

汤鳗

鳗鱼最忌出骨,因此物性本腥重,不可过于摆布,失其天真,犹鲥鱼之不可去鳞也。清煨者,以河鳗一条,洗去滑涎,斩寸为段,入磁罐中,用酒水煨烂,下秋油起锅,加冬腌新芥菜作汤,重用葱、姜之类,以杀其腥。常熟顾比部家用纤粉、山药干煨,亦妙。或加作料,直置盘中蒸之,不用水。家致华分司蒸鳗最佳。秋油、酒四六兑,务使汤浮于本身。起笼时,尤要恰好,迟则皮皱味失。

红煨鳗

鳗鱼用酒、水煨烂,加甜酱代秋油,入锅收汤煨干,加茴香、大料起锅。有三病宜戒者:一皮有皱纹,皮便不酥;一肉散碗中,箸夹不起;一早下盐豉,入口不化。扬州朱分司家制之最精。大抵红煨者以干为贵,使卤味收入鳗肉中。

炸鳗

择鳗鱼大者,去首尾,寸断之。先用麻油炸熟,取起;另将鲜蒿菜嫩尖入锅中,仍用原油炒透,即以鳗鱼平铺菜上,加作料煨一炷香。蒿菜分量,较鱼减半。

黑鱼·螃蟹·田鸡

黑鱼倒是名副其实的。浑身黑笃笃的,脊背尤黑。至腹部,鳞色淡成瓦灰,如接二连三飘浮来的瓦灰云。因而,无论是俗名“黑鱼”,还是学名“乌鳢”,都由其身体颜色而赋名。

这种鱼,一见就是一副凶相,不好惹。最是那一口利齿,张口便咬,厉害得很。小鱼小虾,从其身边经过,那便是如同到了“鬼门关”,九死一生,在劫难逃矣。

黑鱼,在捕食之时,往往取凶猛之势,攻击迅疾而有力,以一举捕获为必杀技,从不拖泥带水。这跟它的身形有很大关系。其黑色的脊鳍、腹鳍,短且小,紧贴身体,浑身圆溜溜,实在在,没多余的附着,显得干练、流畅、精神。这种模样,天生就是好战分子。不仅小鱼小虾不放过,就是自己的同类,也会自相残杀。因此,那些以开挖鱼池为基地,从事养殖的养殖户,最担心的,便是鱼池中出现黑鱼。只要有一条黑鱼存在,所养殖的其他鱼类,生存难矣。

在我的老家,早年间多沤田,水汪汪的,只种一季水稻。一个成人,站在沤田里,都要陷至大腿根部的。这沤田里,多水,多淤泥。往往是一到春夏发水时节,沤田里便会毫无由来的生出许多的鱼来,野生的小鱼小虾不谈,上斤两的鲫鱼、鳊鱼、鲤鱼,还有昂刺鱼、季花鱼、泥鳅、黄鳝之类,这当中让人捕获之后感到兴奋,有捕获感觉的,便是黑鱼。

也许有人会问,你刚才不是说,有了黑鱼,其他鱼难以生存么?这沤田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杂鱼,且又存有黑鱼呢?这得要容我再细述一番。

上述所言那些杂鱼,其实是过水鱼。多为发大水从河汊里溯游进入稻田之中。而黑鱼,就不一样了。它属地地道道的原住民,生活在这稻田里时间久矣。有的甚至经过干旱季节,黑鱼都能深藏于田底潮湿的淤泥里。这要是从沤田里捉到一条,那就是不得了的“巨无霸”了。当然,这样过大的黑鱼,吃起来味道反差了,原因便是活得太久,肉质老掉了。

故乡人之于黑鱼,多半是叉戳,钩钓。

夏日里,菱蓬、水草繁旺的水面,偶或有黑鱼乌儿(黑鱼幼年的俗称)出没,成趟成趟的,东游西荡,时而露头叭水,时而水底嬉戏,样子甚是顽皮。懂鱼性的,一望便知,深水处定有老黑鱼。这里,有个细节需要交代,到了交配期的黑鱼,无论公母,都会嘴衔长长的水草,忙碌着为自己产卵筑巢。只要你在一片水面当中,看到一处水草浓密的所在,那多半是黑鱼的产卵的巢。母黑鱼会把卵产在浓密的水草丛中,之后,公黑鱼随即会在此射精。由此,两条亲鱼,便形影不离,守护于此。以防自己的后代遭遇不测。它们自然知道,这新产的卵,不用说其他方面的威胁,就是同类的威胁,就已经让两条亲鱼马虎不得。巡逻,看守,一刻不离,即便到了小黑鱼乌儿出世,由小蝌蚪状,脱胎成形,两条亲鱼也总是不肯离开它们的后代。没想到,如此凶残的黑鱼,竟然这般疼爱自己的子女,总是暗中保护,不离不弃。也真是奇了。

对于捕鱼者而言,发现黑鱼乌儿之后,只要手持鱼叉——一种捕鱼用具,构成颇简单:一根竹竿子,粗细、长短均相宜。端头绑上铁制叉头。叉头共五个爪,围成圆形,尖尖的。周围四个,一般长短;中间一个,稍长,且有倒刺。鱼戳上去,想逃,难矣。

悄悄沿堤岸,跟上一个时辰,把准时机,下叉。一条活蹦乱跳的黑鱼,便戳住了。这时,若是洋洋得意,拎了新捕获的黑鱼,扛了鱼叉,往回走,那就错矣。

何故?原来,疼爱自己的子女,是两条亲鱼共同的责任,在护佑幼鱼阶段,它俩是形影不离的。还有就是,两条亲鱼之间,可谓是夫妻恩爱,夫唱妇随。此时,你戳了一条,另一条定会在此来回寻找。只要稍事歇息,故技重演,自有收获。

当然,用叉,不精不行。不精,往往叉下去了,不见有鱼。那黑鱼,虚惊一场,早跑了。用叉没把握的,便是用钩钓。

钓黑鱼,与钓一般的鱼不同。一是钩,与一般的钓鱼钩有区别,得大,且长。二是诱饵,颇特别。不如钓其他鱼那般讲究。常见的是泥团子。三是钓法不一样。钓其他鱼,讲究静坐。钩下水,一沉个把小时,一动不动,也是常事。钓黑鱼,则用黏土做成的小团子,挽在钩上,就了黑鱼乌儿出没之处,尽往乌群中丢。丢下,提起。丢下,提起。如此反复,动个不停。泥团击水,发出“咚,咚,咚,咚”的声响。那暗中保护子女的老黑鱼,察觉有敌来犯,便毫不犹豫地出击,大嘴一张,便上钩了。

黑鱼到得厨师手中,若是割鱼片,做成炒鱼片、炒三鲜,以及酸菜鱼之类,肉嫩,味鲜,令食者不忍停箸。在我的印象里,一道酸菜鱼,在众多地方风靡,故乡有以此为生者,做出一道“白雪酸菜鱼”,其鱼片只选黑鱼鱼片,加之厨艺、配料皆有独到之处,因而火得很,没几年工夫,竟成了地方一个品牌,生出若干连锁店来。想想也不奇怪,这酸菜鱼前面,加“白雪”二字,就颇叫人向往。实在说来,店主只是如实告知罢了,这黑鱼割出的鱼片,真的是秀泽诱人,洁白如雪。

在一般家庭之中,黑鱼烧汤极常见。将洗净之后的新鲜黑鱼,切段子,配了葱、姜之类的作料,加适量料酒爆炒。之后,加汤炖烧。炖烧时,用足火功,适时加些“荤油”。汤色渐至乳白,且有黏汁,便可起锅。其时,尽可弃了鱼段子不管,但用那汤,奇鲜。不过,小胡椒不可不放。那浑身黑笃笃的黑鱼,做起汤来,纯粹乳白。

怪呢。

螃蟹,形体近乎椭圆,两侧长有八爪二螯,均匀分布;再配上一副颇坚硬的躯壳,活脱脱一介武夫。稍有动静,便高举双螯,张开,摆出一副好斗的架势,八爪迅疾动作,霸道横行。那模样,很是“张狂”。

早先,兴化农村,螃蟹特多,逮蟹特易。河汊、水渠里,均有螃蟹踪迹。

夏季,乡里孩子在河汊里踩河蚌,碰到水草肥美之处,既能逮到鱼虾,亦能踩到螃蟹。一个猛子扎到河底,一只张牙舞爪的河蟹便拿将上来。水渠淤泥里,时常有蟹藏身,一踩到脚板底下,心里便有数了,用手去取,真是举手之劳。

逮蟹,有这般徒手逮的,也有用“蟹钩子”从蟹洞里钩的。

河堤边,或是渠堤边,常有形状各异的洞穴。内行人一看便知,哪一个是蟹洞,或是鼠洞,或是蛇洞,诸如此类。蟹洞多半在水底下,择好洞口,便可用蟹钩子试探。蟹钩子多用粗铁丝自制而成,造型极简,留个长长的柄,一头做成弯钩,较短。掏蟹时,将弯钩伸入洞内,凭手感而断。若是有明显阻碍,且吱吱作响,便是洞内有蟹。蟹钩点到为止,一般不宜硬钩。洞内的蟹,知道情形不妙,便会惊慌出逃。这时,掏蟹人可在洞口张了双手等蟹上钩。掏蟹人动作要快,手形要好,方可逮到出洞之蟹。否则,蟹或是从你掌心溜走,或是缩进洞内,再想掏出来,颇难。

乡里孩子掏蟹,常被蟹的双螯夹住。蟹离了水,夹得更紧,夹得小孩子杀猪似的乱叫。脑瓜子灵点儿的,便会用嘴咬断蟹螯,方能解危。

蟹爬起来颇快,故装蟹一般不用桶,多用网袋。蟹进得网袋,难爬。更常见的,则是带根麻绳,逮来的蟹,一只一只扣扎起来,一串一串地拎回家中,也有在半途中做成买卖的。

我很小就到村外上学,从家里到学校,要走过几条长长的沟渠。在这样的沟渠上走着,多半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了无生趣,无聊得很。但要是盛夏时节,情形就大不一样矣。

除了书包之外,我的手中便会多出一根麻绳,一柄蟹钩子。上学,往学校去时,只要提早些上路,下到漕沟之中,手摸钩掏,一只一只张螯舞爪的螃蟹,便从淤泥中,从洞穴中,捉拿到手,用那麻绳从蟹爪中间处扣扎,一只蟹扎一道扣,以此类推,形成叠罗汉的造型。半程捉上个十来只,没有问题的。下学,返回时,再如法炮制,跨进家门槛时,一串肥蟹便带回来也。

细心的读者兴许会问,你进课堂听课时,蟹如何搁置呢?这在城里孩子想来,肯定愁煞人啰。其时,我们的办法极简便,一根小钉子,钉在课桌腿内侧,拴了蟹的麻绳,打扣挂上即可。当然,也会有些“嗤嗤嗤”蟹吐的声响,不过还好,不太影响听课的效果。想来,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讲究课堂纪律,螃蟹的那点儿声响算不得什么噪音。这里,还要悄悄告诉读者朋友,我们这些鬼精的调皮王,不只掏蟹这一样,取鱼摸虾踩河蚌,哪样不干?当然要把班上的老师们“敲定”。好在,这些蟹虾之类,那时候也不值钱。更何况送给自己的老师,有时还会有些“意外收获”呢。

那时节,一斤蟹,四五毛钱罢了。蟹卖到几十元一斤之后,便成了正规宴席必备主菜。

清煮之后的螃蟹,剥开,剔下蟹黄、蟹肉,与豆腐一起,做成一道“蟹黄豆腐”,趁热品尝,那味道甚是鲜美。较为客气的人家,便有一道清煮螃蟹,备了醋姜碟子,边蘸边吃。

清煮螃蟹,讲究的均上团脐的。团脐为母,长脐为公。团脐多蟹黄,只要蟹壳一剥开,便可见满壳蟹黄,很是诱人。

梁实秋在《雅舍谈吃》一书中曾言:“有蟹无酒,那是大煞风景的事。”并以《晋书·毕卓传》:“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用以佐证有“酒”之重要。

梁先生大概代表了多数“士人”的想法。普通民众品尝螃蟹,有酒可品,无酒亦可品。对于一部分并不嗜酒者,酒倒干扰了自己的味蕾,影响了对蟹肉是否鲜美的判定与体味。至于先生提及“七团八尖”之说,现时的实情多为“九团十尖”。地球变暖,在长三角一带,不等到九十月份,那蟹,连壳都还是软的呢,味道自然就差多了。如此说来,“稻黄蟹肥”亦不能一概而论矣。

倒是梁先生的母亲,有一做法,既有意思,又有道理。将梁实秋他们几个孩子吃完蟹之后的蟹壳用秤称一下,轻的奖励。轻,说明吃得仔细。而真正吃得仔细的话,还可从蟹壳中见到一位“僧人”。据说,那便是硬插在许仙与白娘子中间的法海,自知罪责难逃,躲到蟹壳里,终生不复出。

稻黄蟹肥,如今是稻黄蟹贵。蟹贵,村民们便想方设法捕蟹。罾扳,簖拦,烟索熏,多管齐下,只为多捕蟹。这些蟹,一贩再贩,之后贩往全国各地,焉能不贵?!

不过,在我们孩提时的记忆里,农家煮蟹,时常是用脸盆装的。

田鸡是我们那里人对青蛙的一种俗称。想来是因为田鸡生存在水田里的缘故,乡民们又称其为:“水鸡子”。

这田鸡,满身斑纹,长有四肢,前肢短且小,后肢长且壮,走路一蹦一跳的,蹲在水塘边、秧田里,叫起来“咕咕咕”的,怎么也想不出跟“鸡”有什么联系,咋沾上了“鸡”字,到真是怪。

我们那里,与田鸡相仿佛的还有两种:癞蛤蟆和旱鸽子。癞蛤蟆学名蟾蜍,俗称也有叫“蛤蟆”“赖宝”的,纯粹因外形得名。因为这种水生小动物,和田鸡形体大小差不多,长相也类似,只是背部长满了“癞点子”,皮质就没有田鸡那么光滑,故而如此称呼,倒是情理之中。

这旱鸽子,似乎介于田鸡与癞蛤蟆之间,整个体形较田鸡、癞蛤蟆都要小一些,长相更接近田鸡,身上无“癞点子”,但皮色不似田鸡那般鲜亮,更接近癞蛤蟆的灰暗色。只是有一点,它既无翅膀,又无鸽子尖尖的喙,怎么和田鸡沾有“鸡”字那样,被叫成了“旱鸽子”,当然也是有点儿奇奇怪怪的。

夏日的夜晚,稻田里,田鸡“咕咕咕”,“咕咕咕”,叫声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农家小屋淹没在蛙声里。田鸡叫喊时,下巴鼓鼓的,一鼓一缩,挺有节奏。这当中,豪华装备的要数雄性田鸡,它叫喊起来,嘴边多出两个声囊,一收一张,声囊鼓起,似小气球一般,看上去挺有趣。

毛泽东在湘乡东山高等小学堂就读时,曾写得一首七言古体诗《咏蛙》:

独坐池塘如虎踞,

绿荫树下养精神。

春来我不先开口,

哪个虫儿敢作声?

常言说,诗言志。年轻的毛泽东便有不凡气度,一只普通的田鸡,在他的笔下,如此霸气十足,呈“王”者之姿,确实不同凡响。同样写田鸡,韩愈的《盆池五首》,则完全是别有一番情趣:

老翁真个似童儿,

汲水埋盆作小池。

一夜青蛙鸣到晓,

恰如方口钓鱼时。

⋯⋯

而对于更年轻的一代,如我女儿她们这一辈,“青蛙王子”的故事,似更有吸引力。由德国格林兄弟收集、整理、加工完成的德国民间故事集《格林童话》,几乎陪伴了她们整个童年。其实,有关青蛙的民间传说,在我国分布亦极为广泛。汉族有“青蛙公主”传说,说青蛙乃龙王之女;彝族的“支格阿龙”神话中也有关于“长腿青蛙”描述;广西壮族有专门的蚂拐节,这里“蚂拐”便是青蛙。壮族人甚至将“青蛙”永远地铸在了铜鼓之上。

田鸡堪称捕虫能手,其技甚佳。田鸡捕虫,全凭跳跃的功夫。若是有目标出现,那田鸡的两条后腿一蹬便跃出老高,老远,长舌一伸,那秧叶上的害虫,便入得它的口中。

正是这种缘故,种田人对田鸡颇为感激。家中孩子逮了一两只田鸡,拴了线绳,玩耍时便会骂得不得了:“细猴子,田鸡玩不得的,田鸡能吃百虫,护庄稼呢,还不快放了。”小孩子纵然一百个不情愿,也只得解开线绳,望着田鸡跳入水中,无可奈何。

田鸡的种种好处,种田人自然记得,公家也了解得颇清楚。每年都发下话来:“保护青蛙,消灭害虫。”然,收效总不太理想。

夏季一到,蛙鼓阵阵,那稻田间,便有提蛇皮袋的人,打了手电,捉田鸡。或叉戳,或手逮,一夜捉个大半袋子,是少不了的。捉来的田鸡活生生,割了头,剥了皮,去了内脏,用线绳十只一扎,扎好。翌日清晨,拿到街上去卖。

年幼无知,曾干过这捉田鸡的勾当。长大初有常识之后,便弃之不食,几十年过来矣,时至今日,一直如此。实在是看不得那活蹦乱跳的田鸡,被割了头,揪心得很。

“卖田鸡”这样的买卖,自然不敢进农贸市场,那是要挨罚的。卖田鸡的,精得很,多在小巷间窜溜,适时吆喝几声:“水鸡子卖呀——”

于是,有居民买上一两扎子,剥进些蒜头子,白烧。汤白。味鲜。尤其是那两条大腿的肉,蒜瓣子似的,据说挺好吃的。这道菜还有一个诱人的名字,“白灼美人腿”,真亏有人想得出。

这些田鸡,都是他人所宰杀,买下吃了,在多数人想来,倒也心安理得。

只是,田鸡的命,不免有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