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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归根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朱华胜  2017年12月07日11:19

夜色很浓,村子静谧,母亲养的那些黑头白身鸡,脑袋不知收在哪儿,窝在鸡圈里,一声不吭。只有那台制氧机,不知疲倦,发出嗡嗡的轰鸣声,仿佛要把安静轰走似的。我上眼皮与下眼皮脱离了我的控制,不断地频繁接触,要融为一体。

小石头,父亲喊了一声。我一骨碌从焖炉边的橡皮椅子上站了起来,来到父亲身边。父亲的眼神浑浊,眼袋浮肿。他枯瘦如柴,全身毫无力气,虚软得很。他斜靠在沙发上。什么事,我爹。我再一次问他,并用纸巾给他擦擦眼角。

月光已经从后山来到村里,落在树梢上。经过树梢筛过的月光透过窗子,细细碎碎粘在父亲身上,父亲的脸色更加苍白。小石头,你去医院,开些安眠药,多开几次,攒够一瓶,我不想这样活着,太拖累你们了。

说些啥呢?小石头老远来陪你,一月几次,你还这样说,没看到他滚泪吗?母亲冲来一碗奶粉,用勺子不断搅动,稀释,准备给父亲喝下去。我用眼神阻止母亲继续说下去。父亲脸色不好,看来要发火。父亲就这样,这一生,从未对我们兄弟妹妹发过火,却经常向母亲发火,有时还很厉害。母亲逆来顺受,最多辩解一下。我很多时候认为,这就是他们的相处方式。其实,他们是一对彼此离不开的夫妻。母亲出门没有多久,父亲要问几次,你妈呢,哪儿去了?父亲住院期间,母亲一次又一次地打电话询问。

我不会记错,这是父亲第三次对我说要安眠药。我知道他很难受,其实,换做谁都难受,更何况从我记事以来,父亲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山上、田里,地头,河边,农贸市场,他总要在一处溜达。如今,虚弱得连大门都抬腿跨不出去,成天不是睡着,就是起来坐在沙发上,打瞌睡,昼夜二十四小时吸着氧气。那么硬朗的父亲,被病痛折磨得虚弱无力,连只苍蝇都打不动。

有时,碰上父亲心情很好,他会对我说,幸亏了这个时代,有制氧机,不然,我十多年前就看不到你们了。我趁机说,所以我爹,你要有信心,翻过年,我们兄弟姊妹来给你过个很热闹的生日。父亲笑笑,却没有说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眼神分明对我说,能熬得到那个时候么?

其实,父亲是一个非常自信的人。他退休那年,硬要回村子。他说,你看着,我要把粮食收满仓,还要每年喂几头大猪,过年宰了吃,你们拿些去,还要卖几头,打整老房子。再看眼前柔弱的父亲,心里猛地一抽,生疼。我站起身,接过母亲手里的那碗奶粉,用勺子喂给父亲。父亲摇了摇头,接过自己喝。

老家村庄里,有很多大树,古树。树根那儿,落叶很厚,常被主人搂去放在猪圈里垫圈。老人说,叶落归根。那时不太明白,后来,父亲退休回家,我明白了。叶落归根其实是说人,说像我父亲一样的人。父亲是九零年退休的,他给我看过他的光荣的退休证。那年有一条政策,工龄满三十年,年龄在五十岁以上,可以提前退休。父亲符合这条规定,他五十三岁,于是,他办理了退休手续。父亲不愿意住在城里,他选择回村子。我知道后,急忙找到父亲,建议他不要回老家,而是把母亲接来城里,安度晚年,他不听。固执的父亲,急匆匆地从厂里找了一张车子,把东西拉回家。他说的话就是叶落要归根。

父亲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头牛,然后开垦荒地。我劝不动他,把我仅有的三百元钱给父亲,凑合购买农具。正逢我假期,那时我是一名中学老师,有暑假寒假,不像现在我没有这么长的假期。父亲故意激将,说,你就在家里歇着吧,教书先生可能挖不动地。二十七八岁的我,血气方刚,硬是要陪着父亲去开挖土地。父亲乐呵了,抓了几个洋芋,丢进大篮子,说做响午饭。

我家有一片地在一座山包上,地瘦,土地下户时,几乎没人要。我母亲一个妇女,力量单薄,不会去吵,不会去闹,这片山地就分给了我家。

村庄还不十分清晰,阴沉着脸,似乎还未睡够,被父亲和我吵醒了。我与父亲悄悄出发了。到了山地,天已放亮。这片山坡,蚊子草依依,露珠润着翠色,静静地卧着,披着一层绿。瘦弱的松泡草眼含露水,与相邻的奶浆草凝神相望,惶惶不安,可能预感到家园即将被侵占。我与父亲开挖。父亲叫我挖稍平松软的那片,我不同意。我把锄头顺着中间画了一条线,父亲明白了,儿子与他杠上了。我挖得满头大汗,这时太阳已经爬得老高,直直地照了下来,大地一片金黄。我索性脱了外衣,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衫。父亲喊休息,他开始生火,我去捡拾干柴。父亲把带来的洋芋丢进柴火里。老家的洋芋用山上的柴火烧出来,那种味道醇香,散发得很远,是家里油炸、炭火烧或者水煮,都出不来的味道。香味满山飘溢,连在很远的地里做活的一个老大爷,过了几天还说,那天你们父子在山坡烧洋芋,我也跟着享受了一回,味道真的特别香。

下午四点,太阳高高挂在天上,炎热的光芒晒得山坡直冒烟,早上翠绿的蚊子草蔫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我受不住了。双手起泡了,有几个血泡破了,疼得要命。父亲叫我休息,他继续开挖。我看他的手,竟然没有一个血泡。太阳开始斜射,天空铺满红鱼鳞般的晚霞。我数了数开挖的战果,一共大大小小十来块。晚色降临,天空收走了最后一丝夕阳,母亲来喊回家吃饭。

我收假后,父亲又继续开挖,那片山坡,全部被开挖成一块块山坡地。开挖出来的山坡地,像一块块翡翠,镶嵌在山坡上。后来的事实证明,父亲这一决策多么正确。那片山坡地是沙质土,最适合种植洋芋,即使下雨天去收,洋芋也不粘土。而且,这种土质种植出来的洋芋,最好吃,面面的,沙沙的,口感好极了。

父亲闲不住,大爹、二大爹就这样说他。一年四季都在外面忙个不停,种植、养殖,收割,抓草,劈柴,总有他的忙头。然而,辛苦的回报却是非常微薄的。因为,父亲回家种地,并未有收入,只是解决了吃,其他的开支,还是靠他的退休金。不过父亲却不这样想,逢年过节他很开心,因为,我们走的时候,大包小包的,都是他的劳动果实。太阳把父亲一脸的自豪照得更加灿烂。

开心的时候,是不会想到隐患的。父亲压根想不到,工人生涯带给他的是身体的严重后遗症。他其实已经患上了职业慢性病——慢性肺气肿,他是焊工,那个时候的保护措施是有限的。与父亲一时退休的几个工人,都先父亲而去了另一个世界。也许,那个世界里,没有职业病吧。

2001年,父亲因肺气肿第一次住院,康复后随我生活了一段时间。那时我女儿还小,父亲就在城里照看他孙女,八个月后,他回了老家。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回老家才三个月,他却胃大出血,是胃溃疡引起。这一次,差点要了他的命。

电话是堂弟打来的,我连夜往家里赶。我的心冷飕飕的,就像外面苍茫的夜,沉得不得了。忽明忽暗的月亮射出的都是阴冷的光,道路两旁纷纷后退班驳的黑影,看不出表情,似乎对我不屑一顾:养儿防老,你看你,怎么做的?我突然自责得不得了,心里非常不安。因为堂弟最后一句话是,做好后事的准备。

一进村口,熟悉的味道挤满我的鼻腔。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手电筒。越走近家门口,内心越忐忑。这时,邻居灵敏的大黑狗已经“汪汪汪”地叫了起来。

我推门进去。父亲睡在长沙发上,头部垫着一床被子,身上盖着大毛巾。见我进来,他抬起了头。父亲脸色极为苍白,双眼浮肿,尤其是眼袋,像两个大水泡。母亲在旁流眼泪。我不让父亲说话,问母亲是怎么回事。母亲说,你爹输液后,突然呕吐,吐了很多血,按母亲的说法是小半盆。吐血,还是这么多血,大爹二大爹都来看了,背着我爹纷纷说道,不对了,准备后事吧。

他们这些表情的自然流露,无疑影响着父亲。父亲反复交代我他的后事要怎么怎么办,我笑着安慰他,没事。但我心里异常焦急,不知道父亲的身体发生了什么状况。

我连夜找车,五十元外加一包烟,包了一辆。天一亮,就用担架抬着父亲上车,准备出村。大爹二大爹赶来,有阻止的意味,说要想好噶,这么重的病,反正也是老人了,我爹的两个亲哥哥这样对他说。我听得明白,言下之意就是万一有一个三长两短,在外面走了可不好。老家农村有一个习俗,老人要在家里落气。在外面死的,是不能进村办后事的,甚至对后辈也不好。我很生气,但没有表现出来。我心平气和地打断大爹的话,说,我知道怎么办,我自会安排,你们就别管了。车子驶离村子,远远地,大爹二大爹他们还站在村口。

我这一坚持,这一决定,让我父亲赢得了抢救的最宝贵的黄金时间,赢得了十六年的生命。村里的人,每每遇到我,说,你爹养你们,养着了!

到了县医院,医生立马诊断,并安排输血。医生详细了解情况后说,这就是胃溃疡大出血。原来,父亲是医学常识缺乏。大便早已偏黑,这是胃里出血的迹象。他自己已经发现,却没有说出来。前一段时间重感冒,一直扛着,实在受不了,就请村里的开药店的医生来输液。可是,医生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并不问具体病情,输液时加了激素,刺激了胃,使得父亲突然呕吐。

住院三天后,父亲就可以下地走路,半个月后,已经行动自如。我办了出院手续。接到曲靖我家里,按医生的嘱托,好好休息,康复护理。两个月后,父亲全好了。这次治疗很彻底,父亲的胃溃疡,再也没有复发过。

日子又恢复正常,父亲又生龙活虎起来,闲不住。每次回老家看父母,他们都在忙着。要么从地里回来,要么在剁猪草,要么在喂鸡,要么割草。尽管我多次叫他们休息,该出去逛逛就逛,该咋就咋,不要太劳累。地就不要种了,生活费我们兄弟姊妹承担,何况我爹还有退休工资呢!事实上我发现,我的话他们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理。就这样说归说做归做,一晃又过去了几年,父亲才在我们百般劝说下,把土地安排给我堂哥种,家里的老黄牛也卖掉了。我们兄弟姊妹几个这才露出会心的微笑。

老家的秋天很美,到处一片金黄,瓜果飘香,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黄生生的苞谷,要么挂着,要么堆在凉台上;院子里是一堆堆的金瓜,和一簸箕一簸箕的红豆。村口那条大河两岸,有垂柳,倒插柳,还有成群成群的麻雀在田野里觅食和嬉闹。河边、田沟长着丰美的水草,野菜,悠闲的黄牛,还有吃草的羊群、马匹;四处奔跑捡牛粪的孩子们,挑水的妇女们,踏着水井石头铺就台阶,直接延伸到井里,舀水的水声,不时响起;村口坐着抽旱烟的老人,望着远方,无言,不知在想啥。天上缓缓游动的晚霞,红红的,慢慢往西山下沉。

父亲他没有想到,致命的疾病是他的慢性病,肺气肿。退休前,缺乏劳保的常年的车床工和焊接工,给他身体造成很大危害。胃溃疡大出血治好后,身体其实受到了严重损害,隐藏的肺尘病征兆现象开始出现,做农活后会喘得厉害,头常痛。特别是冬季,非常明显。

父亲第一次因喘住院是2008年。先是感冒,继而喘得很厉害,上坡都喘个不停。后来竟然晕倒在家。母亲吓着了,给我打电话。这次,父亲被我接到曲靖市一院住院,治疗四十多天才康复出院。清晰地记得,父亲刚入院时,体虚得秤体重都站不稳。医生诊断书写到:肺气肿、肺心病三级,心衰。那次,我陪父亲散步时,父亲的喘,我听得很清楚,让我感到,就像有一台小发动机在他体内发出响声似的。

根据医生建议,我们兄弟几人决定,给父亲买一台制氧机。从此,父亲一年四季从早到晚都与制氧机为伴了。前前后后用坏了五台制氧机。

十冬腊月,万物枯黄,干冷的风,呼呼地吹,吹得人五官生疼。父亲最怕的是冬季,喘得特厉害。所以每年冬季都要来住院治疗一次,有时甚至是两次。我女儿戏称爷爷是候鸟,每年都要来曲靖过冬。连曲靖市呼吸科的医生都与父亲熟悉了。

最近几年病情越来越重。最先的时候,没有输液时,父亲喜欢散步,可以围着医院绕几圈,后来只能绕一圈,再后来只能在医院里走走,最后只能在病房走廊里走走。2015年父亲说什么也不来住院了,因为他自己不愿意来住院。我可不听他的,硬是把他接到曲靖医院治疗。医生拿片子给我看,告诉我老人的肺几乎不对了,就如厨房里的换气扇,或者窗户,已经被油全黏住了,无法工作了,只能靠吸氧机帮助呼吸,而且他的心力衰竭到最严重的程度。我听得懂医生的话,就是说父亲已经油尽灯枯了。

医院的味道不好闻,氛围也不好,随时听到病人家属失去亲人的撕心裂肺的哭声。这次住院,父亲也是受到惊吓。靠门的那床病人,还在与家属聊天,突然喘了起来,几声呼噜声,就晕了过去,任医生施救,也无力回天。他的病以及经历,与父亲差不多。

生老病死,原本正常。然而当真正发生在身边,还是很震撼的。当时,父亲就不愿意住院了!他对我说,开点失眠的安眠药带回去,我没有答应他,只说我会开几副中药,回家煎了汤喝,调理才是根本。我爹,我还不懂你的心思?

此时,当我再次听到七十九岁的父亲要我开安眠药给他,而且他没有顾虑地说了原因,生生地刺痛了我。父亲已经失去了与病魔抗争的勇气,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这是我最担心的。看着父亲喝完了母亲泡的奶粉,我打了一盆开水,兑上冷水,调到最适合的水温,给父亲泡脚。我决定,与父亲好好谈一次,激起他活下去的勇气。不然,我过几天要回去上班,我可不放心。

盆里的热水,被我弄得哗哗地响,冒着热气。我边给父亲洗脚,边想,如何说。父亲的这双脚,竟然无力,原本是多么有力的,走的路有多少,无法算计。父亲每个周末都要从县城上班那儿走路回家,来回四十多公里。可现在,连出门都走不动,只能从睡觉那儿走到火炉边的沙发上,十来米。日复一日地行走于十来米的固定地方!可见父亲心里的憋屈,有多深。

我从父亲最骄傲的地方谈起,那就是他工作中曾被政府评为全省先进生产者,去省里开过会,去北京学习考察过。果然,父亲骄傲的神色跃然脸上。他说,我的工作劲头,你们都不具备,再苦再累的活计,我都忍受得住。这正是我要达到的效果。接着,我与父亲谈起他人生的几次苦难,他告诉我,一个高人曾说过他的人生有三大难,都是本命年,熬不过去就完了。我心里不屑于这些算命似的误人之言,但我清楚记得父亲说过他已经遭遇过两难,属牛的父亲下一个本命年还远呢!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可以激发他活下去的勇气。我就说,是啊,人家高人说得好,而且准。你的人生本命年就是有三大难。好在你已经熬过两个本命年的大难,那离下一个本命年,还有七年,也就是你八十六岁那年。到时再看啊!所以你要保持良好的心态,该吃什么,就吃什么,是吧?这次长谈之后,父亲没有再对我提及开安眠药的事情。

火炉边,女儿从城里带回来的小黄狗,安详地弯睡着,偶尔还听到它的呼噜声。父亲催我去睡,我说不困,我爹,先去睡吧。他答应了,我扶他站起来,想继续扶他往里间床上走去。他不要我继续扶,我就站住了。父亲就是这样,能不麻烦他人的,就不麻烦,即使是他的儿女。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拄着拐棍,歪歪倒到的,是那么瘦弱,我脸上的眼泪告诉我,我是那么难受!父亲曾经是顶天立地的,他做什么事,都会赢的人们的尊重。即使退休回来,做的农活,不会比常年四季一辈子在土地上的人做得差。这不是我的看法,是村里的那个大爷爷亲口对我说的。所谓大爷爷,就是辈分大我两倍,其实他的年龄比我父亲还小十来岁。

其实不用别人说,我就能感受得到。父亲退休回来种地后,家里的粮食再也吃不完,小春作物丰富。每年,我们弟兄几个,都要从家里带走几口袋的洋芋,这些洋芋味道极好。连我女儿吃的鸡蛋,她写作文称为爷爷的土鸡蛋,不知从家里拿走多少!逢年过节杀猪宰鸡,家里的肉挂了若干串串,常年有肉吃,这与母亲一人在家时的状况不可同日而语。父亲这一辈子,靠的就是勤劳,从不会想到占他人的便宜,或者说拿公家的一根一线。母亲就抱怨过,父亲退休回来那段时间,要把家里堆放的木料做成家具,父亲的木工活可是一流的。父亲常常叫母亲去镇里买钉子。母亲说,你爹退休回来,连一颗钉子都没带来。她知道,父亲车间里钉子堆成小山。我们受委屈时,吃亏就是福,父亲常这样说。父亲就是父亲,做人一生没有污点,小葱拌豆腐——清清白白。我们家乡山上的青松,那股子品质,不卑不亢,不贪不占,堂堂正正,立于阳光之下,不正是我爹的真实写照吗?父亲的这种精神,是他儿女的镜子,是灯塔。我敬佩我爹。

我在家里呆了七天,这七天是国庆节小长假。假满回到单位,就去了乡下,我挂钩的地点会泽县金钟乌龙村委会。我常在电话里与父亲聊我工作的事情,聊我挂钩的村子村民生活的情况,他很感兴趣。我每天或者隔一天都要与父亲通一次电话,一般是晚上八点,月色从窗里照射进屋里的时候。父亲的手机,第一个是我买给他的,第二个是二弟买给他的。父亲总是装在他的口袋里,从不放在其他地方,因为,那个手机就是挂念,就是他的儿女与他联络的工具,就是他的全部挂牵。打电话给父亲,响几声就听到他的声音。我给弟弟妹妹反复说过,常打电话回家,不一样,不会错,精神疗法,有效。

时间就这样从身边溜走,转眼又是一月。气温骤降,我叮嘱父亲多穿衣服,也叮嘱母亲注意保暖。老牛老马怕过冬,这是我从小就听长辈唠叨的。我决定元旦时,再多请几天假,多陪父亲几天。最近,父亲说话常常重复,我极为担心。如果父亲能挺过这个冬天,明年开春,天气逐渐暖和,就会好些。

2015年11月25日,会泽县住村帮扶工作队队长会议要举行。24日下午,县帮扶工作办公室电话通知我,各位队长,25日上午报到,下午开会,还要准备十分钟的发言。当晚,我与父亲通电话,说我爹,我开完会就回家陪你几日。父亲说忙工作吧,等觉得不行了的时候,会告诉你们弟兄几个的。真打电话告诉你们,那么,就要做好准备,多请几天假。爹的语气很轻松,似乎是笑着说的。这些话听得我心里酸酸的,眼泪一个劲儿往外冒。这时,妹妹接过电话,说我哥,我在呢,你不要担心。我听了心里好受些。窗外,月亮静静地挂着,与星星对望,清冷,无奈。

次日一早,我拉开窗帘,最东边,朝霞红彤彤的,越往上,红里泛白,一条条,一片片,一丝丝的白云,像清澈的河水里的小白鱼,悠闲地游动。天气很好,我想,父亲喜欢这样的天气,冬日的暖阳,暖暖的,热乎乎的。要去开会,我简单地收拾了需要的东西,发动车子,向会泽县出发。路上,车水马龙,我正要拐上高速路,这个时候,家里的电话打来了。不是父亲的号码,是堂哥的。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堂哥电话里急匆匆地说,你回来吧,就是现在,三叔不好了。我正要问,电话已经挂了。我再打过去,这回是堂弟接着,说三叔晕过去了,哥,你必须快回来。我一听不对劲,堂哥堂弟都在,看来父亲情况不妙。我没有犹豫。即刻掉转车头,朝老家方向,飞驰而去。

路上,我拨通县总队长的号码,给他请假,他一听,叫我不要着急,看老父亲要紧。几乎就在同时,县城的二弟、福州的小弟都接到堂哥的电话了。三兄弟都奔在回家的路上!

我已有一种不祥的感觉。父亲挺得过去吗?心里暗暗呼叫,我爹,等我回来!我亲爱的爹爹,对我恩重如山的好爹爹,你一定要挺住,等你的大儿子回来!

超过一辆车子,又越过一辆,也许有司机会抱怨,你忙去找你爹!是的,抱怨对了,我就是去看我爹。

赶到家门口时,一眼瞥见二弟站在院子里打着电话,眼角挂着泪花,腰上拴着几根麻绳。我头一重,顿时懵了!我爹,你真的走了吗?

我爹,真的不在了!

父亲静静地躺着,脸上的表情很安详,手还是热的,捏上去,温软。

我“扑通”地跪在地上,失声地呼唤,我爹,我爹。再无回应,我爹的声音再也没有了!被养育他的大山河流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