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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最后的日子(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 | 刘庆邦  2017年12月06日08:39

作者简介:刘庆邦,男,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当过农民和矿工。现为北京作协驻会作家。主要作品有《走窑汉》《鞋》《梅妞放羊》。发表于本刊1997年第1期的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6年当选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

创作谈

接过母亲的灵魂

刘庆邦

母亲患病住院治疗期间,和母亲重病辞世前最后的日子,我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我们兄弟姐妹五人,我是家里的长子。母亲对我很是信任,在生病变成一个弱者后,甚至对我有些依赖,愿意让我始终守着她。少年丧父,家境贫寒,母亲对我有养育之恩。同时我还认为,母亲是我的老师。她不仅是我的第一个老师,是我一生的老师,还是我一生最好的老师。在我受到的教育总量中,母亲对我的教育所占的分量最重。若有人问我信仰什么,我会说首先信仰我母亲。有人说我们没有宗教,我说不,宗教是有的,我的宗教就是我母亲。母亲老了,生病了,我责无旁贷,当然应该尽心尽力地照顾母亲。我意识到了,能够在母亲病床前尽孝心,这是我报答母亲最后的机会,我万万不可错过这个机会,以免将来后悔。

每天在照顾母亲饮食起居、吃药打针之余,我都会记一点儿日记。记日记的初衷,是为了记录母亲的治疗情况和病情变化细节,目的是为了更好的陪护母亲。母亲跟我聊天,会讲到一些过去的事情。我听了觉得挺有意思,也记了下来。给我讲故事的还有大姐、二姐和妹妹,她们所在的村庄不同,每个村庄都有不少故事。她们给我讲的都是眼下正发生的故事。目前的农村面临前所未有的巨大变化,变化即故事,变化使得新故事层出不穷,丰富多彩。作为一个写作者,记下她们所讲的故事时难免心存私心,把有些故事当成了写作素材。我以为这些素材以后或许用得上,或许可以写成小说。

也就是说,在记日记的时候,我还没有想到直接把日记拿出来发表。我们都知道,日记有私秘性,也有随意性,天上地下,云里雾里,张三李四,家长里短,记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母亲走了,我就把日记放下了。十几年过去,偶尔有一天,我在整理存放手稿和日记本的柜子时,把记有陪护母亲日记的日记本看了看,不料一看就引起很多回忆,就感动不已,有些放不下。我想,我些日记说不定可以发表。于是,我用稿纸把日记从日记本上抄录下来,一边抄录,一边作些文字上的整理。我陪护母亲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母亲发病住院治疗,第二阶段是母亲临终前最后的日子。在整理日记时,我把日记按不同阶段分为上部和下部。考虑到篇幅较长,我把上部和下部分别给了《十月》和《北京文学》。让我感到无比欣慰和心存感激的是,这两家文学杂志都把日记作为重点作品予以发表。也许正是由于事先并没有想着发表,日记才写得自由,率真,无拘无束,并且跳跃,简洁,内容丰富。日记发表后,有评论认为“有明显的文本开拓”。“它既没有被日记规范,也没有被母亲养病局限。时间在当下与过去之间自由穿梭,空间在病房与家乡之间轻松转换。文本因此具备一种无所不能的包容性,一种复杂多变的开放性。”还有朋友认为,这部作品是新时代的“世说新语”。这些评论我都视为对我的鼓励。

日记的合集即将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报告文学

母亲癌症,生命垂危。作家刘庆邦从京城回到老家,日日夜夜陪护母亲,听母亲讲述此生眼中的沧桑世事、人间百态、世道人心和社会变迁。作家以真挚的情感、沉重的心境和冷峻的笔调,写出了这段特殊生命历程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视角独特,观察细致,内容丰富,思想敏锐,是作家心路历程和生命历程的一段真实袒露,值得一读。

母亲最后的日子

刘庆邦

母亲2000年春天生病,被弟弟接到开封住院,动手术,化疗,前前后后将近五十天。母亲住院时,遍地的麦苗刚刚起身。等母亲出院时,当年的小麦已收割完毕。在母亲住院期间,作为长子,我放下工作,从北京来到开封,日夜守护在母亲身边。母亲的病治好后,我北上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母亲往南走,回到了我们老家。母亲毕竟上了岁数,又动了大手术,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术后造瘘给日常生活添了不少麻烦,对生活质量造成了很大影响。在这种情况下,母亲需要有人陪伴,更需要有人照顾。不然的话,母亲喝水还得自己烧,吃饭还得自己做,显然很不合适。还有,母亲的病这次治好了,不等于万事大吉,我们还得经常观察母亲身体的变化情况。上次母亲突然生病时,我们兄弟姐妹都不在母亲跟前,已经让我们深感愧疚。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待在家里了。

我有一个愿望,衷心希望母亲至少活到八十岁。我的先后去世的几个亲人,奶奶六十多岁去世,父亲五十多岁去世,爷爷七十多岁去世,都没有活到八十岁。我祝愿母亲在岁数上能为我们家人创造一个新的纪录。在母亲生病前,我曾向母亲承诺,等她八十岁那年,我们要给她祝寿,在村里唱大戏,放电影。母亲把我的话悄悄对村里一些叔叔婶子们说了,他们互相转告,好像对听大戏、看电影也很期待。然而,人对自己的生日都是已知,对自己下世的日期却是未知。也就是说,一个人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可以知道哪天生,却不知道哪天死。说心里话,之所以提前说下为母亲祝寿的话,背后隐藏的是一种担心,担心母亲能不能活到八十岁。后来我想,那样的话也许不该提前说,说了虽然能让母亲高兴,起到能给母亲鼓劲的作用,是不是也暴露了自己的担心呢!母亲突发重病,证明我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人上了岁数,生命就走上了下坡路,生命力就开始衰落,对于自然的铁律,谁都无可奈何。如果说八十岁是一个预定目标的话,母亲七十多岁生病,似乎为这个目标敲响了警钟,也是提出了挑战。尽管我们把母亲的命抢了回来,尽管有医生和朋友告诉我,直肠上长肿瘤问题不是很大,只要把病灶切除,癌细胞不太容易转移,人再活个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是有可能的,可我的担心还是不能消除。我是个不大信神的人,从不愿意在神像面前磕头。为了让母亲能多活几年,为了请神灵保佑母亲,有一次进神庙,我竟然烧了香,磕了头。

我跟大姐、二姐和妹妹商量,母亲回老家后,让母亲轮流到她们三家去住,每家住一个月,三个月轮换一遍。三姐妹孝心都很重,她们都表示一定要好好伺候母亲。母亲生病之前,极少在三个闺女家里住。母亲有一个观点,认为自己是有儿子儿媳的人,干吗要在闺女家里住呢!我提前做了母亲的工作,说人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母亲由闺女伺候,做儿子的才最放心。母亲虽然同意了到闺女家吃住,但到了闺女家,总觉得像走亲戚,总不能踏踏实实一连住上一个月,中间还要回自己的家看看。母亲在三个闺女面前当家当惯了,母亲一提出什么要求,闺女们都得顺着她。而母亲只要一回家,闺女就得跟着她,到家里伺候她。三个闺女各有一家人,上上下下,家里地里,都有不少活儿,都离不开她们。可为了伺候母亲,她们只好把家里的一切暂时丢给家里其他人照管。母亲是个有个性、有脾气的人,并不是那么好伺候的。有时因哪顿饭做稀了,或做稠了,不合她的口味,她就对闺女撂脸子,发脾气。在清理瘘口和便袋时,她舍不得使用卫生纸,那么白那么软的纸,擦一次就扔掉,她觉得太可惜了,也太浪费了。她找来一些干豆叶,放在床头的塑料袋子里,需要时就用干豆叶代替卫生纸。闺女说干豆叶上又是土又是虫的,不卫生,劝她别用干豆叶了。她不听闺女的劝说,照样我行我素。有一次妹妹去邻居家跟人说话,说话说得时间长了些,没能及时回家,母亲就对妹妹发了脾气,说妹妹不在家守着她,就是嫌弃她,让妹妹想走就走吧!妹妹痛哭了一场,母亲才罢休。

这年刚入冬,北京刚来暖气,我就赶回老家,把母亲接到了北京。我为母亲准备了一个小盆子和一块白毛巾,每天一早一晚,都用热毛巾为母亲清洗和热敷。手术后的母亲,对解手不能自控,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解手,须随时帮母亲清理。我到母亲身边,一闻到有异味,就提醒母亲,赶快替母亲清理一下。母亲总是跟我配合得很好,从不拒绝我为她老人家服务。母亲不习惯喝牛奶和豆浆,我就每天早上给她熬红薯粥、土豆粥,或小米粥。过年时,我和妻子、女儿、儿子一起向母亲敬酒,祝愿母亲健康长寿。母亲不爱看春节联欢晚会,早早就睡了。这年冬天,母亲稍稍吃胖了一些,身体没有再出现什么异常。

手术后的第二个冬天,也就是2001年的冬天,母亲也是在北京度过的。这年过罢春节,母亲向我提出了一个要求,想看看大海。母亲说她只听说过大海,只在电视上看见过大海,从没有到海边看过大海。母亲很少对我提什么要求,想看大海的愿望一定在心里埋藏已久,是鼓足勇气才提出来的。母亲的这个要求,是我没有想到的。一般来说,农村的老人临老的时候会要求吃点什么,穿点什么,提的多是物质性的要求。而母亲的要求与物质无关,是一种旅游性的、精神性的需求。北京离海边不太远,母亲想看海不难,我当即答应了母亲的要求。有一座大型煤矿的工会主席,是我的作家朋友,他们单位在南戴河建有煤矿工人疗养院。我随即跟那位朋友打电话,把我母亲想看大海的想法对他讲了。那位朋友满口答应,说没有任何问题,他一定会安排好。可不知为什么,母亲却打了退堂鼓,说,算了,不去了。我说,我把火车票都买好了,还是去吧。遗憾的是,那年冬天天气奇冷,连海面都结了冰。春节都过去了,冰层没有一点松动的迹象。我带母亲到大海边走了走,只看到了冰封的大海,没有看到大海的波涛。更让人猝不及防的是,母亲在疗养院的食堂吃了一点海鲜,拉肚拉得一塌糊涂,弄得我手忙脚乱都收拾不住,以致母亲的秋裤都湿了。母亲一个劲叹气,好像觉得太让自己的儿子为难了。没办法,我只得赶快跑到附近的商店,临时为母亲买了两条秋裤替换着穿。

2001年,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一年,值得略记几笔。这一年,可以说是我的人生命运发生转折的一年。当年,我的短篇小说《鞋》获得了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秋天到绍兴领了奖。回到北京后,我从中国煤炭报社调到北京作家协会,从新闻岗位换到文学岗位,当上了专业作家。随着年龄逐年增大,我觉得自己已经不适合再做新闻工作,很想坐下来写一点比较长的文学作品。恰在这个时候,北京作协开始吸收专业作家,刘恒和我就成了北京作协新吸收的第一批作家。人们形容一个人的幸运,说他刚想睡觉,就有人递给他一个枕头。我不是想睡觉,北京作协递给我的也不是枕头,在我想专心写作的时候,北京作协给予我的是比枕头宝贵千倍万倍的东西,那就是时间和自由。我的幸运还在于,北京作协吸收专业作家规定的年龄上限是50周岁,我当时的年龄是49周岁多,再过两三个月,我的年龄就超过了规定,也许就当不成专业作家了。从年龄上讲,我等于搭上了专业作家的末班车。而一旦搭上了车,就不再分首班还是末班,便一路乘坐下来。刚调到北京作协,作协党组的领导就希望我写入党申请书,准备把我发展成党员。在此之前,我多次写过入党申请书,一直渴望能成为一名党员。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我一直未能入党。在农村老家时,因为我父亲当过国民党的军官,被说成是历史反革命分子,我在政治上受到牵连,要求入党被否。在矿务局宣传部,那段时间只吸收造反派入党,我在“文革”时是保守派,不是造反派,当然入党无望。调到煤炭工业部之后,我很快成为党员发展对象,眼看就要入党了。可因为我违犯了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生了第二个孩子,入党的事再次搁浅。到了北京作协,入党应该没问题了吧?我交上入党申请书不久,领导通知我,暂时还是不要入。原因是赶上北京市政协换届,作协拟推荐我当政协委员,当政协委员有一个条件,必须是党外人士。领导的意思,还是让我当政协委员好一些。就这样,我刚成为专业作家,就以作家的身份当上了第十届北京市政协委员。要是我还在煤炭报社当编辑,当政协委员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看来人该干什么最好就去干什么,只有干了自己应该干的事情,才能名正,后面的事情才能顺理成章。

当上专业作家以后,不必天天到单位坐班,在家里写东西就可以了。有朋友跟我开玩笑,说我真成了“坐家”。我体会,当专业作家最大的好处,是我的时间我作主,时间可以由自己支配。其实人的一生,就是一定的时间长度,过一段掐去一段,把时间一段一段掐完了,人的生命就终结了。或者说人的生命就是一个时间的容器,我们每天都要从容器里把时间掏出来花,时间不会越花越多,只会越花越少。等把时间掏空了,容器的使命完成,会随即破碎。这么说吧,我在报社上班时候,我的时间几乎都是别人掏出来的,自己想捂都捂不住。而当了专业作家呢,时间一下子成了我自己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花在哪里,就花在哪里。2002年的劳动节和国庆节,我都是回老家陪母亲度过的。过劳动节时,母亲住在二姐家。我去淮南煤矿参加了一个活动,接着就去了二姐家,陪母亲在二姐家住了一个星期。国庆节我在家里住的时间更长些,住了十多天。在家期间,我哪儿都不去,天天和母亲聊天,或坐在院子里,陪母亲晒太阳。我准备写一部反映“三年困难时期”的长篇小说,正在搜集素材。在和母亲聊天时,我有意请母亲讲一些“三年困难时期”的事情。村里的乡亲们去找我聊天,我也注意引导他们回忆“三年困难时期”的经历。有这样的用心,我回老家一方面是陪伴母亲,另一方面也是深入生活。有人评价说,这样的深入生活真是深入“到家”了。我同意这样的评价。

到了冬天,又该接母亲到北京过冬和过年了。妻子主动提出,她回老家去接母亲。妻子一回到老家就给我打电话,说母亲有一条腿疼得厉害,需要拄上拐棍才能走路。妻子把母亲的腿看了看,把两条腿比较了一下,发现母亲说疼的那条腿有点浮肿,用手指一按会塌下去一个坑,塌坑迟迟不能复原。这是怎么回事,是母亲添了新病,还是老病复发,肿瘤转移到腿上了呢?妻子和大姐、二姐商量,决定先到医院检查一下。二姐在安徽临泉县医院有熟人,她们就带母亲去那里检查。检查很快就有了结果,是癌细胞转移到母亲腿盘里去了,在腿盘里长了一个不小的肿瘤。而且,癌细胞的转移不止一个点,是多点转移。医生给出的建议是,可以通过药物治疗,延缓肿瘤的快速生长,并缓解疼痛,但不宜再做手术。担心什么就有什么,这样的检查结果实在让人痛心。母亲做完手术还不到三年,癌细胞怎么这么快就转移了呢!我痛恨癌,连对这个汉字我都觉得面目狰狞,可憎!可是,癌细胞躲在暗处,在一点一点蚕食我们母亲的身体,我们没办法彻底消灭它们。

妻子没有把检查结果告诉母亲,母亲也没有问。母亲是个有心的人、敏感的人,母亲定是通过妻子和大姐、二姐的沉重失望表情,感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凶多吉少,越来越糟,情绪也变得焦躁起来。母亲焦躁的表现是拒绝再到北京过冬和过年,无论妻子怎么劝都不行。母亲的态度很坚决,说去开封还可以考虑,北京是不去了。妻子跟我打电话一说情况,我就理解了母亲的心思。母亲是害怕到北京后病情加重,在北京去世,路途遥远,无法回老家。而开封离老家近一些,弟弟又有车,随时可以回老家。母亲上次在开封的医院做了手术,保住了活命,生命又维持了两三年。她希望能和上次一样,再到开封治病。我让妻子尊重母亲的意见,就把母亲接到开封弟弟家吧。

妻子把母亲接到开封弟弟家,她一个人回到了北京。这时候我应该到开封去照顾母亲。可是,北京的政协会议再过几天就要开幕,我想开完政协会再去开封。上次参加第十届北京市政协第一次会议,我因照顾母亲,只参加了一天会议就请了假。第二次会议我如果连开幕式不参加就请假,有些说不过去。妻子历来为我着想,也认为不去参加会议不合适。弟弟和弟妹每天都要上班,不可能天天在家里照顾母亲的起居和饮食。怎么办?妻子只好重返河南开封,替我先照顾母亲一段时间。在弟弟家,妻子和母亲同居一室,为母亲洗脸洗脚,端吃端喝,应该说把母亲伺候得不错。大概母亲的传统观念比较强,预感也不是很好,她还是希望我能守在她身边。母亲夜里不躺下睡觉,就那么披着棉袄,垂着头,在床上坐着。妻子劝她睡吧,她让妻子只管睡,别管她。妻子睡了一觉醒来,见母亲还在那里坐着。妻子问起来,母亲才说了她的担心,她担心一躺下闭上眼睡觉,就再也不会醒来。两个儿子都不在跟前,她要是半夜里睡死了怎么办呢?母亲认为,她只要坚持坐着,不躺下,就不会死,就可以等到儿子到她跟前。妻子让医生给母亲开了一点促使母亲睡觉的药,说人不睡觉可不行,对人的身体消耗很大。母亲不听妻子的劝说,不愿意吃药,还是大半夜坐着不睡觉。妻子打电话跟我说了这些,我觉得事情有些紧急,只参加了政协会的开幕式,当晚就乘火车往开封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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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7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