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眼台风
第一章
事后,鲍雪飞多次想:这样的风,他妈就是来追命的。
鲍雪飞有着自己都难以明晰的懊悔,她应该注意到,她这样一个眼观六路、心细如发的人,早就该从这种诡异的狂风里,感受到命运的不怀好意。已经不是第一次和它相遇了,她早就该有防范之心了。
十多年前那个上午的天空,和今天一样瑞丽祥和。只是,十多年前那个上午的天空,被很多人记住了。记得那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碧空清静湛然,几条天边的稀疏祥云,一如孩子们远去的歌声。狂风是近子时突然起的,那时刻,竹山刑场正在执刑,那阵突如其来的狂风,飞沙走石,遮天蔽日,令行刑者们眼睛迷乱,有人放下枪揉眼,有人在扭头猛咳。整个行刑场沦陷于令人不安的混沌之中。当时,没有参加公审大会的鲍雪飞,刚刚上楼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几乎就是她开门的那一瞬间,一股风一下子就把她的临街窗框扯开了,仿佛她的门钥匙是电门开关,窗框下面合页螺丝松脱,半扇窗子斜挂着,仅靠上面的合页悬吊,岌岌可危。办公桌对面墙上“志在千里”的那幅字,也被风一把拽掉,撕拉——咣地砸在了地上,框内玻璃,顿时树枝样开裂了。那幅字自然无损,但鲍雪飞也没有再为它装帧裱框,因为字的主人,已经在省厅退居调研员了。现如今,她办公室墙上的“厚积薄发”的主人“康先生”,是系统内人人望而生畏的塔尖人物。有人说是真迹:“康先生”来本省视察时间尽管很短,但是,鲍的过人姿容、她的接待流韵、她的跆拳道,都令“康先生”击节称奇。不过,也有人说是假的:一贯的狐假虎威。对此,鲍雪飞从来不予回答,她只是略带讥讽地笑着。同样是恶风,今天“厚积薄发”是稳当的,当年“志在千里”就显得不堪肆虐。十年前的那阵来历不明的狂风,不止摧毁了“志在千里”,还让鲍雪飞出了血。当时,桌上所有的文件纸张,刀片般满屋旋飞,她被其中的一张,割了一下脸。那个她不喜欢的电话,如御风而来。是范锦明,他用他一贯的磁颤超低音,说,四人五枪。那小子挣扎,没死,又补了一枪。鲍雪飞打开粉盒,通过里面的化妆镜,细察了纸片伤口,它只有发丝般的轻细,但在轻微渗血。电话里,范锦明后面的语调有点迟疑,看得出他乐意传递这个信息,他说:监刑的人回来说,那老法警蛇(佘)头,在现场的狂风里骂:这排小子里,肯定有个冤死的……鲍雪飞把电话挂了。十多年过去了,细究起来,这恐怕就是她第一次感到范锦明一向低沉的嗓子里,不止有温柔的性感,还有别的东西,有点像扎进肉里尚未鼓脓的小刺,细小到你看不到,但总是摸得到。
今天,这股风来得更蹊跷。十多年前那个行刑日,天气预报是东北风2-3级,却突然猛刮了几乎要摧毁城池的莫名恶风,气象部门也无人对此作出补充解释;今天的狂风,依然是来路不明、无人预报。风最劲时,她正趴在“曹氏艾家”艾灸馆的熏艾床上,并不知道外面风云激变。她听到窗外那个老人哀号一样的呼喊,抢钱啊,救命钱啊——她一把推开正给她啄灸大椎穴的女子。鲍雪飞冲出去的时候,穿的就是白身黑领边的艾灸服,有记者误说她穿的是跆拳道服。也有记者说她凭空而降,赤脚一腿把歹徒踹飞。所有的记者里,依然是汪欣原写得最准确可心:黑带七段。侠气干云。美女局长。跳步横踢、单脚连踢。这两个跆拳道制敌动作,是鲍雪飞教他写的,也是他问到的。汪的稿子,总是写得比别人好看,而且有骨头。显然他是怕读者误会女局长工作日在艾灸房,他还特别写到是病假中。但是,这一次,只有他写到了风:狂风中,鲍雪飞凌空横踢时,类似跆拳道服的艾灸服的宽袖大摆在空中飘舞,路人以为拍武侠电影……
市电视台当夜播出,有线台紧跟着。鲍雪飞在家里独自赏析这两则本地电视新闻时,看到自己的瘪了一半的发型,有点难堪。刘海也是直愣愣地翘着,是风太大了,也可能是艾灸床上趴久压走样的。毕竟年岁不饶人,以前随便推推头发,甚至蓬头垢面,镜头里都是英姿勃发。那个电视记者也是死人,怎么也不提醒先整理一下头发。不过,镜头给了抢匪携带的刀,一个大特写。角度拍得比实际的刀,显得更长更尖,令人胆寒。
鲍雪飞看了老蒋一眼。单人沙发上,老蒋保留着刚才保姆拖地让他抬脚、双腿挂在沙发扶手上的姿势。他在看一本财经杂志,显然,他没有关注老婆又出镜的本地电视新闻。鲍雪飞懒得叫他看,但却因为他也懒得看而暗生怒意。当年,鲍雪飞是为了老蒋来乾州的。本来,她的成绩可以留校,传说她还有直接去部里的机会,但是,为了老蒋,她愿意追随他到任何地方。遗憾的是,婚后没有几年,她就发现了老蒋的沉闷平庸、胆小窝囊。而这些品性,当年在大学里,鲍雪飞是把它们解读为深沉、深刻,稳重谨慎,是前瞻性人物。和老蒋仕途的平淡无奇相比,鲍雪飞的仕途几乎一路是大风起兮云飞扬,高歌激荡;即使困顿,都充满日后的爆发力。而老蒋在市司法局默然工作多年,好容易混上个科级主任,还是鲍雪飞使了劲,从此便再无惊喜;现在,这对夫妻除了相信外星人存在的这个共同点,可以说,在任何方面,都越走越远了。儿子八九岁前,鲍雪飞要离婚的,离婚协议也写好了。老蒋跪求说,等儿子大几岁,他主动走;等儿子升初中,老蒋去意已定,鲍雪飞却不干了。她的进取心,有了新境界。老蒋说,你不是一直想离吗?鲍雪飞说,就是想离,才不能离!老蒋说,这种夫妻算什么回事?鲍雪飞说,不管怎么回事,你别碍着我的事!
夫妻俩早就不探讨外星人。早就分居。当鲍雪飞撞见老蒋手淫的时候,老蒋不仅遭遇了极大的羞辱,还有沉重的威胁,换句话说,老蒋明白,无论家内家外,在妻子的天罗地网里,他都丧失了放纵与抒发的机会。就好像是命运的游戏,老蒋的日益消沉,和妻子的鸿运当空,就像天地失衡的跷跷板,最奇妙的是,鲍雪飞在大醉后,似乎又总会把老蒋想象成初恋的当年,老蒋也就再度以深沉深刻、稳重谨慎的成熟男人胸怀,包揽鲍雪飞的眼泪,前瞻性地宽慰她受挫的雄心与梦想。
坐在电视机前的鲍雪飞心情复杂。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她源自血液的习惯,据说她外婆就是喜欢打抱不平,被人推下水潭淹死的;从业后,她很快发现血性回馈她的利益是直接的。是的,这一回,显然又可以立功了,即使不参与“甘文义系列强奸杀人案”专案组,老天照样赐予她立功的机会,她就是这样一个好运不绝的女人。思绪还不及远飘,电话就到了。
鲍局!杜晓光说,鲍局!甘文义刚刚交代!——“6·11”哑女强奸杀人案,是他干的!这…… 鲍局……
鲍雪飞心脏“空”地跳了一下,瞬间蒸发了,也好像果子,突然被人一把摘下。她觉得自己空掉了。好一会,心脏回来,但似乎成了一颗中空球,僵悬在胸腔。鲍雪飞慢慢喝了一口水,让自己舒缓过来。她的声音沉着:杜大,你也是杀人无数、见过世面的。疯狗又不是没见过,他他妈乱咬乱叫,难道你就跟着发疯?他不就是要打乱你们的脑子,好乱中求生吗?!稳重点!
鲍局教诲的是!不过,鲍局……
鲍雪飞冷着脸,故意不吱声。她的静默,显出了傲慢与镇定。
鲍局,杜晓光不由语气谨慎下来:甘文义已经交代了九起强奸杀人案,这多一起少一起倒也不影响……
“6·11”是我亲自侦破的铁案!真凶都枪毙十几年了,他来搅什么浑水?这种自作聪明的混蛋,该教训就他妈的要教训!
呃,如果鲍局,鲍局如果你听了他的供述……
鲍雪飞打断他:傅里安知道这情况吗?
鲍雪飞知道问也是白问,虽然傅里安只是闻里分局的分局长,但连闻里分局刑警大队的队长杜晓光都知道,作为“甘文义系列强奸杀人案”专案组副组长,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最新审讯情况?鲍雪飞突然燥热了。
杜晓光小心翼翼地回答了她,知道。傅局眼睛都绿了!野狼似的。他和省厅的人,几天都没回去。
就是这个时候,鲍雪飞想到了上午见义勇为时来去不祥的狂风。她再度摸杯子的时候,碰翻了整杯茶水。鲍雪飞用力挂掉电话。尽管她眼神漠然,但老蒋可能还是感觉到什么,他扔下书,趿拉着皮拖鞋,离开了客厅。鲍雪飞以为他会去叫保姆来收拾,但没有,他踱到餐桌前,开始吃保姆切好的橙子。
临睡前,鲍雪飞给汪欣原打了个电话。他所在的那个覆盖全省、正浸润华东、华南区的《华夏都市报》,每天一大早,就像早市的七婆包子一样,在每个角落热腾腾地面世。
汪欣原一接电话就说:明天二版头条!——姐不会是又要换照片吧?
鲍雪飞说,还是别登了。除暴安良,见义勇为,本来也是警察份内天职,写来写去也没多大意思。算了吧。
哟,反常啊!鲍姐怎么啦?——大样都送印刷厂了!要撤也来不及了。再说,鲍局又不是第一次见义勇为登报。汪欣原话里有话,意思当然是——你以前多爱上啊,一张照片不满意都要换。
鲍雪飞反击也快:是啊,我就是媒体肥猪嘛。
汪欣原的语气变得真诚:鲍局,这本来也不是为女侠你个人歌功颂德,这是弘扬社会正气啊! 稿子也并非冲着你是个公安局长写的,今天就是个妓女见义勇为,我也写了——啊啊——汪欣原意识到自己句子不当,立刻啊——啊啊——地自我嘲解、自我了断着,边笑。
鲍雪飞忍住了差点爆出的粗口。
如果她爆了粗口,至少说明两个问题:一,她是把汪欣原当自己小兄弟的;二,汪欣原在她心目中是无足轻重的狗屁。没有粗口,公事公办,不亲昵、不放肆、不蔑视,这就是距离:既不是兄弟,也不是狗屁。汪欣原自然不明白其中的微妙,否则,他就会对今天之后的命运走向,保持一份警觉。而对鲍雪飞来说,警界仕途二十多年来,从派出所副所长,到所长,到分局长、局长,到今天的市局分管刑侦治安的副局长,注重宣传的她,和苍蝇般的记者们,大大小小打了多少交道,大浪淘沙小浪逐浪,只有一两个家伙,在她心目中,真正具有令她有不敢小瞧的分量。汪某基本算一个。
鲍雪飞没有骂娘。只是吁了口很长的粗气,说,欣原小弟,我是想,一把年纪了,低调点总是好的,其实,我骨子本来就是一个不喜欢张扬的人,都是被你们害的。老被你们媒体宣传,树大招风惹人嫉妒,最终还是不利工作开展的。所以,我说算了,别登了。
树大当然招风啦,谁让你“好大一棵树”?你天生就是新闻源哪。汪欣原再度孟浪起来:就让那些平庸草木去嫉妒吧。有些人生来就是嫉妒人的,有些人生来就是被嫉妒的。鲍大侠现在正是年富力强的黄金岁月——今天特区新闻广场看了吗?鲍局看上去就像三十出头,我们一个新来的编辑说,哇,这个像外科医生的美女,怎么会是公安局长,怎么还是跆拳道黑带七段?!崇拜哪——鲍局,所以,我们写不写,你都是传奇人物啊!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一定会死在你手里的!鲍雪飞说,新闻广场我没工夫看,也懒得看。忙都忙不过来。你那稿子实在来不及撤就算了,不为难你。好啦,风很大,早点睡吧。
好嘞——哎,我们这没风哪。
鲍雪飞翻来覆去睡不着。在又上了一次厕所后,她摸黑着给杜晓光打了电话。杜晓光有点意外:鲍局……
还在审吗?
刚收摊。又他妈交代了五起!五起啊,都强奸杀人!
鲍雪飞说,王副厅、傅里安他们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是啊,简直是自来水龙头打开了,我看那小子还会交……
傅里安他们休息了吗?
不清楚,这几天大家都太累了,傅局好像已经回家去了,没住在这。这几天,他的脸一直臭大便色, 但眼睛发绿……
我过来看看吧——你不用声张。鲍雪飞说。
杜晓光一抬手腕,指针是凌晨一点四十四分。
第二章
傅里安的脸,在卫生间的镜子里,显得很狰狞。他身子探过洗手台,尽量靠近镜面,好仔细看自己的舌头侧面。溃烂点太靠近舌根了,他把舌头伸到极限,伸得他整条舌头都酸得不行,还是看不真切。这条烂舌头,疼了三天了,吃什么都痛,除了温水。刚才的宵夜,才吃了几口,舌根后侧就像有人在那狠钻木螺丝,他痛得只好喝水。省厅的王副厅、技术员老李、专家老何几个,都吃得脸都要栽进面汤里了,一个个满头油汗,匪气腾腾。拜甘文义所赐,这是“甘文义系列抢劫强奸杀人案”以来,最痛快的一次宵夜了。
傅里安没得吃。他饿得胃部隐隐痉挛。他很想搞清楚,到底这个溃疡点有多严重,但二轻饭店的破烂洗手间,光线也不够亮,镜面都是霉点。
噢,傅局!
市局重案支队的刘元中队长进来解手,看到傅里安以吊死鬼的姿势贴在镜子前,他有点尴尬。
又交代了两起!都强奸杀人!一起还是隐案!
隐案?傅里安转身向他。
是,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查到任何报案记录!如果这小子不供述,这案子在我们系统,根本就不存在!说是三个月前杀的,尸体就埋在觥州桥西面的芦苇荡里。
你觉得靠谱?
应该比较靠谱,就像晚饭后他交代的“6·11”旧铁路哑女强奸杀人案。
跟曹支说一下,带上甘文义,明天我们一起去觥州桥芦苇荡。傅里安不等刘元应声,转身出了卫生间。刘元对着镜子,模仿性地伸长舌头做了一个鬼脸。傅里安却又转身进来,刘元吓得连忙捂嘴。
“6·11”哑女案,别到处嚷嚷!
噢,是!
傅里安快步下楼,走向自己的汽车。甘文义被捕后,整个专案组已在这个欲拆的二轻局招待所借住了四天。日夜审讯。今天傅里安决定回家一趟。他跟王副厅告假:说老母亲有点不舒服。王副厅说,回去的路上,去买个我说的西瓜霜喷剂,直接喷溃烂点,喷两三次绝对见效——傅里安点头。他没有去药店,直接回了家。路上他就想好了。
在医院当护士长的前妻,在家里遗有她一个大药箱,估计里面什么都有。但傅里安突然想回家,并不全是因为母亲,是他想回去找到他十年前的工作笔记本。当甘文义供述“6·11”是他所为时,当场,资深的审讯者都懵了,用瞬间石化不为过。傅里安也毫无表情变化,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瞬间,他浑身发热,掌心在烧,有如毒性发作,他简直一分钟都坐不住了。
对有些人来说,傅里安确实就像一条冬眠的毒蛇,正在醒来。
毒蛇一样的傅里安,也许是不该离开他正在孵化的蛇蛋的。他前脚走,鲍雪飞后脚就到了。整个二轻招待所,笼罩在浩渺清冷的月色中。鲍雪飞还抬头看了夜空一眼,但她不能领悟像戴着金色大草帽的月亮光晕中的不祥,只看到夜色中的静谧与自由。整个二轻招待所只有四楼西头一间屋子的灯光是亮的。杜晓光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按照鲍雪飞的指示,除了事先跟看守组的组长赵武说好,其他什么人也没有叫。鲍雪飞一到,他和赵武就带她轻轻进了关押甘文义的房间。
显然刚入睡的甘文义有点不高兴,耷拉着脸,嘟嘟囔囔:不是说好明天再慢慢说吗?他在嘟囔中身子还没有站直,鲍雪飞的一巴掌就呼了过去,劲道之大,让甘文义一跤跌回床上。此番进宫,还没有被警察碰过一根头发丝,一直被警察好吃好喝、好言好语相待的甘文义,有点被警察惯坏了,他马上皱起了眉头:我不是很配合吗?
鲍雪飞一把把他身子提正,这个时候,甘文义才完全清醒,刚才打他的是这个女人呐!这个看上颇有姿色的女人,手劲比男人还狠。甘文义怕了,连忙自动坐正,说,我会配合、我当然会配合啊。
鲍雪飞说: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要绝对如实回答!瞎编瞎骗,我让你生不如死!
甘文义说,你问你问!都什么时候了,还瞎编,问!问!你问!
旧铁路边,那个哑巴女人,是你杀的?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哑巴。反正,在三合板厂旧铁路边那个小木板房里,我是杀过一个女人。掐昏以后,才奸了她。
作案时间?
太久了,我记不住准确的了。反正是“新闻联播”之前吧?因为我离开的时候,听到三合板厂家属区那边屋子里,有电视机的声音。“新闻联播”刚开始的声音。
交代详细经过。
1996年,天热的时候,6月初吧,几号我记不住了。那天特别热。当时红星机械厂扩建,我朋友承包了水电项目,叫我帮着做做水电。那天是最后一次班了,项目都做完了。下班,我骑车经过旧铁路边那个独栋小平房时,听到女人洗澡的动静,空气里有檀香皂的香味,我停了下来。旧铁路这边好像很偏僻冷清,没有什么人,跨过旧铁路的那一边,三合板厂家属区宿舍那边,就有灯光,人声也多。接了这边红星厂的水电活之后,我有几次路过那个僻静的小平房。我开始以为是个破仓库,它只有东头这边有灯光。有一次,我看到一个苗条的女人进去。那天骑车路过,听到洗澡的动静,闻着檀香皂的气味,当时我就感觉是那个女人。那个水声响的房间,有个小窗子,窗子外面隔条排水沟,对着一个废旧的、像变电箱一样的小平台。我爬上去,透过树枝,就能看到屋子里面,真是那个女人在洗澡!我是从大门进去的,大门一转就开了。推门前我已经想好,如果有人,我就和以前进屋杀人一样,我会说口渴讨水喝吃药什么的,就那样的。结果,里面没有人,我走到有水声的房间门口,这个门倒是反锁了,但是,我踹开了。那个女人还在洗澡,她呆呆的,我扑上去就卡住她脖子,一直到把她掐昏——可能死了。然后我放倒她强奸,大概十多分钟后,我射精了。完事后,我就骑车走了。我骑到三合板厂的宿舍区外面的路上时,又听到“新闻联播”的声音。应该是七点多的时候。
女的长什么样?
个子跟我差不多高,一米六左右。完事的时候,她好像动了一下,结果,我又补掐了一把。她肯定死了,一般我卡……
鲍雪飞横踢甘文义胸口的那一脚,快得谁都没有反应,甘文义就连人带椅后翻倒地了。
你他妈究竟想干什么?!鲍雪飞一把拎起甘文义。甘文义刚想哀嚎,鲍雪飞又一个大嘴巴甩了上去,甘文义的手铐和鲍雪飞腕上的玉镯撞击发出清冽的声音。鲍雪飞这连续几个动作,让赵武和杜晓光面面相觑,赵武暗暗捅了一下杜晓光。杜晓光磕磕巴巴地轻声说,鲍局,鲍局……专案组这边有那个……,杜晓光示意鲍雪飞出去说,鲍雪飞瞪起眼睛。杜晓光只好拉她远离甘文义几步,用了最低耳语:有特别规定,此案绝对不许刑讯逼供、不得虐待,不得发生自伤自杀或逃跑事故。必须给予人道待遇,直到把案子全部查清……
鲍雪飞赶苍蝇一样,狠狠挥手,杜晓光连忙后退。鲍雪飞性情中人,情绪一上,即兴莺歌燕舞、拳打脚踢也都是寻常事,尤其是,作为跆拳道黑带七段,她可不是一般女人的出手。所以,连年轻警察都怕惹到她。
甘文义的鼻血流出来了。
给我听清楚了!鲍雪飞走到甘文义身边。因为怕她再动手,甘文义瑟缩得很夸张,这个模样,令鲍雪飞恶心,她一把揪住了甘文义的领子:臭垃圾!我告诉你,别跟老子玩心计!别以为把什么乱七八糟的案子,都往自己身上挂,你就可以混水摸鱼,狗命长留。你别他妈做美梦!你给我仔仔细细听清了!旧铁路这个案子早就查清了结了,冤头债主一清二楚!真凶十年前就伏法了。不许再提它!!你敢再提这个案子一个字,再他妈胡说八道一个字,就是故意扰乱司法!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甘文义的奸诈无畏的小眼睛,平生第一次露出近乎单纯的迟钝。他看着鲍雪飞发怔。
第三章
听到傅里安进门的声音,保姆珍姐就从母亲房间出来。傅里安一看她们还没睡,便拐进去看母亲。母亲似乎睡了,傅里安正要退出,母亲突然张大了嘴巴,大得能塞进小皮球,就像让医生检查扁桃腺的样子。傅里安摸了摸母亲的头,示意珍姐倒水。珍姐拒绝:不是口渴。是高兴呢。傅里安把妈妈的嘴巴合上,拍拍她说,快睡吧,都快两点半了。母亲就不出声了,她侧弯蜷起身子,手盖在腮帮上,看上去像是睡得很安静的猫咪。
珍姐跟他出来嘀咕说,老太太这两天有点那个,怕是又要发病了。昨天在小区门口,看到跳绳比赛的广告,非要去报名。闹得厉害。人家又不要六十五岁以上的。怎么劝,都不明白。
珍姐加重了语气,她指着自己的脑袋:关键是,她说,是那个小王叫她去参加的,说小王说她会夺冠。她会当绳王,能挣来五千块奖金。
小王,就是母亲妄想出来的一个忘年交。小王似乎很久没有出现了,偶尔来,对母亲的生活提点建议和意见,似乎也没有影响到母亲的正常起居。母亲基本上就是一个正常老太太,她能管理日常开支,经常和珍姐一起去买菜,还很会讨价还价,大钱也不让珍姐碰,防范得很。离上一次发病住院,已经过了五六年了。应该说,多年来,她能基本保持稳定的状态,保姆珍姐立下了汗马功劳。母亲在她面前,有时像小女孩一样撒娇撒赖,有时,脸一横就作威作福,就这样摸不着头脑地忽娇忽骄,这马脸保姆,还都能包容,当然,她的报酬也比普通保姆高得多。
母亲喜欢这个马脸保姆,胜过漂亮儿媳。她俩甚至合伙起来,管束做媳妇的。当护士长的人,本来就在医院熬得气急败坏,回家还要对付精神病随时可能发作的婆婆,还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以为是的寡妇保姆,丈夫又成天忙得几乎六亲不认,日夜不着家,所以,他们的婚姻早就裂纹布满。媳妇和他约好,儿子上大学,他们就分手。分手的时候,媳妇刻毒地说了一句感谢话:谢谢你,没有把疯病遗传给我儿子。
当时,傅里安盯着桌上两杯咖啡间的空隙,眼神发僵,也像学校里被大孩子凌辱的、故作淡漠的小孩子,没有反抗。而他的身体,根本不经过脑子,就已经扑上去掐她的脖子,掐到她舌骨小头骨折,还有连续的大耳光。但其实,他没有。他的意识把身体、手脚,管束得很沉静。前妻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刻毒,站起来的时候,补救性地说了两句话:卫生间那个纸巾挂,又掉了。说了两年,你都没修。算我最后一次提醒你!前妻把椅子推回桌边,第二句话是:如果我不认识你,姓傅的,再次遇见,也许我还会对你一见钟情。你保重吧。
傅里安盯着杯里的咖啡,耳朵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谢了。
傅里安没有说出口。也没有顺势说再见。他一声不吭地看着两杯咖啡之间的空隙。他们之间,很久以来,站起来就是再见与道别了。前妻推开小咖啡店的门,头也不回地渐渐在大街上走远。
傅里安到自己的书房。珍姐给他倒了一杯水,并借这杯水,想和他谈谈她妹妹想换工作的事。她刚说我妹……傅里安就挥手把她赶走了。本来,他还想让她帮找个西瓜霜喷剂,如此就算了。他关上书房门。
傅里安开始翻箱倒柜。从警二十多年,大小工作笔记本至少有三百多本,他从一个瓦楞纸箱里几本、几十本往外掏。他要找到十年前、1996年那个夏天,那个关于旧铁路强奸杀人案的工作笔记本。其实,十多年来,记忆一直没有消褪,尽管越来越淡。现在,他想马上回到那一年。甘文义一供出“6·11”案子,他就有点坐不住了。他知道,在工作笔记的帮助下,他能够重新完全地回到十年前的那一年的初夏。
1996年6月11日,案发当日,傅里安和曹大勇(即现在市局刑警队曹支队长)等,在贵州松桃追捕两个抢劫杀人逃犯;6月12日,逃犯被捕,6月14日押解回来。6月15日获悉顾小龙一案。顾小龙已全部招供。6月25日,顾小龙正式逮捕。7月27日,顾小龙被执行死刑。严打形势,一切都快如闪电。
如果傅里安那天不在贵州追逃,作为辖区分局重案大队副队长,11日正是傅里安的值班日。那么,案发的第一时间,他就必须火速到场。如果那样,这个案子的走向,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呢?不好说。即使是现在,傅里安也无法断定,因为,作为分局刑侦副局长的鲍雪飞,无论在介入时间、侦讯的力度和做事为人的强势,都未必是作为其下级的傅里安能够抗衡的。事实上,他甚至觉得,谈不上抗衡,深陷其中,可能被鲍雪飞的强悍的侦讯旋风,裹挟而去。傅里安开始感觉这个案子不踏实,应该是从《华夏都市报》报道开始的。当两个小青工,拿着报纸,怯生生地找到分局刑警队时,值夜班的傅里安,还不知道报纸上已经登了一整版的《6·11女尸案侦破记》的长篇通讯。
小青工一男一女,十八九岁的样子,都非常瘦,胸前印有铸造铝厂字样的卡其色制服,被他们穿得空荡荡的。他们手上拿着的报纸,被汗水洇湿了。俩人站在傅里安办公桌对面。男孩子紧张得几乎说不了囫囵话,一直干吞口水;女孩子一张婴儿肥的小胖脸,眉清目秀却有点目露凶光。傅里安懒得给他们倒水,想听听就把他们打发了。
是来投诉的,说是报道不实。女孩子说,记者说是你们公安通讯员写的。他们指着记者“汪欣原”后面的另一个名字“张金培”。是这个人写的,记者说他只是署名。傅里安知道,张金培是分局刑警大队的内勤,平时爱写写弄弄拍拍照,不时在报纸、电视台出个名字,算是媒体通讯员。
傅里安压根没看报纸,办公桌上许多报纸,他经常没看,就让清洁工收了。他懒得看。因为没看,这下只好装模作样但也明显不耐烦地问:哪里不对?简洁点。
女孩推男孩子说,男孩推女孩子说。
女孩生气地瞪了同伴一眼,那我先说,你也要说!
女孩说,不是志祥哥要去报警,是小龙坚持要去的。我俩开始还不想去。还有,他……我是有说小龙爱动手动脚,可是,我没有那个意思。你们这样登出来,好像……好像……
傅里安瞪着她,有点表达困难的女孩子,被他不耐烦的注视弄得更加表达困难,但还是绝地反击地回瞪了他一眼:反正!我没有说他是坏人的意思!一点都没有!这样写,就不对!
傅里安看那个男孩子,等他说。男的嘴唇全部都发白了:我……他指着他们带来的报纸,手指在报纸上划来划去,半天说不出一个句子,仿佛是找不到而开不了口。傅里安皱起眉头,因为他没看报纸,完全不知道那根划来划去的指头,到底要停在哪里。
女孩子还是性子急,她一指报纸一个段落:这里!看女人洗澡,不是他说小龙的,是志祥哥听别人说的,那是大家一起开玩笑说的,又不是认真的——志祥哥,你自己说嘛!
男的点头:反正我没说……
还有!女孩提醒:这个地方!——你说呀!
男孩说,看黄片,只有一次,你们这样写,好像我说他经常看,好像是流氓,根本不是这样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还有一个地方错了!女孩提醒。
男孩说,嗯……我还觉得警察那样写不太好,我们是报案人,顾小龙是热心人,为什么说我们“拔腿想溜”,我们又没干坏事……我和红玉……
就这些?!傅里安说。
对!女孩把下巴扬起得很夸张:你们要去跟小龙爸爸妈妈解释,我们不是这样说的!我们没有害他的意思,是报纸登错了!瞎编!
我看不出多大的差别。傅里安想赶他们走。男孩子看出来了,就推推女孩肩膀,示意走。女孩似乎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她显然还想争辩几句。傅里安站起来:先回去吧,这里很忙!有什么情况,再说。
女孩扁起嘴巴,扩张发红的鼻翼在抖。想哭的表情,让她的脸,像个橡皮泥捏坏的歪脸丑八怪。傅里安兀自走出办公室,不再理睬他们,他听到女孩低声的咒骂:什么了不起!起字被男孩子捂嘴捂掉了:别说了!不然抓我们怎办?反正我们来找过警察了。
他敢!我们是来说真话的!
……
他们走后,傅里安在值班的深夜,认真看了报纸。这就是他接触案子的开始。
三个报案人都是案发地隔壁、东方铸造铝厂的小青工。顾小龙是主要报案人,他首先发现了现场。周志祥和今红玉是后来被顾小龙一起邀去看现场的。
那一天,顾小龙十八岁生日。他和周志祥、今红玉都是小夜班。三个人是同一批进厂的,顾小龙和周志祥很快成为好朋友,今红玉是周志祥的邻居,从小就是朋友。周志祥很会照顾人。但是,今红玉不怎么喜欢顾小龙,因为,他嘻嘻哈哈的,喜欢动手动脚。后来查明,顾小龙家里是通过关系,把他的年龄改大一岁,进了工厂。关于是否十八岁,办案警官还真特别努力了一把,包括鲍雪飞。如果查明,顾小龙实际小于十八岁,哪怕只差一天,这小子就完全可能不判死刑。但是,出事那一天,被查明,就是他真实年龄的十八岁。而且,他被确认是正午午时出生。到晚上案发,刚好已是足足的十八岁的人了。
那一天,三个人约好,先让所有的工友吃饭,他们轮最后出去吃。今红玉开始不想去,但好脾气的周志祥劝她说,就算是给小龙过生日吧。大概是晚上七点半左右,他们一起走到阿东小炒店。小炒店在三合板厂的小区门口,铸造铝厂走过去十来分钟。三人要了几个小菜,几瓶啤酒。大家碰杯时,马上就忘了生日这件事,所以,也没有人想起说生日快乐。大约是八点半左右,三个人离开小炒店。回到铸造厂门口,周志祥说,上班喝酒不好。小龙去买点泡泡糖压压酒气吧。这个时候,周志祥看了厂大门传达室的时间,是八点四十五分。
顾小龙偏胖,一张婴儿肥的方脸,有对黑亮有神的眼睛,秀气的下巴上,一张饱满如救生圈的大嘴,整个人总体看起来,蓬勃热情、绝不安分。如果,让他有时间长成大男人,他应该还会有一部威武的络腮胡子,现在,就能看出他维护那圈淡淡络腮须毛的意向。但这些企图突出男子汉气质的络腮胡子的淡影,却让这张孩子气的脸,平添了许多半生不熟的别扭感。
报案记录上,顾小龙是怎么说的:我去买泡泡糖的路上,忽然尿急。我就去旧铁路那边的公厕。路过小平房的时候,我听到里面有人很吓人的喊叫声,喊什么听不清,反正很紧急,很吓人。我走到墙根听,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听到流水的声音。我就走了,买了泡泡糖,我一路走一路担心,是不是有人出事了。所以,我到了厂里,就要周志祥跟我走,今红玉看到我们又出车间,问干吗。我说,有个女人死了,谅你也不敢去看。我是故意吓她的,她这人逆反心重,又任性,我说得越可怕,她越显示不怕。这样,她就跟我们去了。我们到了小平房那里,还是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走进靠变电箱的保护柜,才能听到里面的流水声还在流。周志祥骂我神经病,说什么事也没有,赶紧回去上班。我说,刚才那叫声真的很恐怖,不然我们三个进门去看看吧。因为我早就看到大门是虚掩的。周志祥就打头,我第二,今红玉走第三个。屋里很破旧,中间吊一个三瓦的灯条,灰灰的亮,没有人,我们直接走向那个有流水声的屋子,门一推,我们就看见一个女人,没有穿衣服地仰躺在地上,舌头吐出了这么长!(比划拇指长)今红玉尖叫了一声,第一个往外跑。然后,我们两个也赶快跑了出来。周志祥说,会不会是犯病啊?但我和今红玉都觉得她像死人。周志祥说,管她死人活人,我们还是赶紧去上班!我说,还是要报警。万一真是死人呢。
今红玉说,不然先回班上,问问师傅们吧。
我说,三合板厂南门有个治安亭。我去报下警,你们先回厂里。帮我跟师傅说一声,说我在报警。
周志祥还是反对,说,别管这些闲事了。我们离岗太久了不好。最后,还是我去报警了,他们就先回去上班了。
一张发黄的旧报纸,夹在笔记本中。只是一页,报眉上可以看到《华夏都市报》社会新闻3版字样。一个整版,通栏大标题《6·11女尸案侦破记》,版面配发了两张照片,一张是鲍雪飞居中的会议室工作照片,照片文字是“公安干警进行案件分析”。另一张是两名警察,押着中间的顾小龙。照片文字是:提审案犯顾小龙图。十年过去了,报纸折痕的地方,字迹漫漶。但傅里安在报纸上做的笔记划线、圈段和各种三角重点符号,依然没有褪色。傅里安小心翼翼地抹平这张黄如姜色的旧报纸。如果,不是两个找上门来、斗胆要求警察更正的小年青,傅里安可能永远都不会读那张报纸。但是,因为他们两个,那个值班的夜里,他认真地看了一遍。可以说,这张歌功颂德的报纸,把他回来的这两天里,关于大家所议论的这个案子的全部疑惑,都凸显出来了。之后,他和曹大勇聊过,曹大勇一直暧昧地摇头苦笑。
现在,甘文义出现了,重新再读这些文字,傅里安再次感到自己掌心发烧:
……分局政委刘国安、刑侦副局长鲍雪飞、刑警队长郑立忠和教导员孙毅、副队长王向东及刑技干警们,立刻驱车前往现场……
……鲍雪飞副局长,观察了现场后,她的脑海里已经像沙里淘金似的,不知筛过了多少遍。而当她和报案人简单交谈几句之后,她的心扉像有一道光,思路猛然豁然开朗了:一个正常的路过者,怎么可能好端端地发现,一个女子在自己家的浴室里,洗澡倒地身亡?说听到叫喊救命?可是,这是个不会发声、呼叫不出的哑巴……
……鲍副局长、刘政委、郑大等局领导们,会意地将目光一起扫向还在自鸣得意的那两个报案人,心里说,你们演的好戏该收场了。作为优秀的刑侦人员,对现场的一丝一毫状态,都敏锐于心。而临场领导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心领神会。当那两个自作聪明的报案人,感觉情况不妙而拔腿想溜时,他俩的身前身后,已经堵站了警察。
……顾小龙在警方的审讯下,阵脚开始乱了。他不是拒绝回答,就是东拉西扯,而且往往是答非所问……分局的领导这会儿干什么呢?在开会。会议由水北分局鲍雪飞副局长主持。会议进展得非常顺利,因为他们的看法是一致的,所要采取的下一个步骤也是一致的……
审讯、技侦、外围调查,多路警察在漏夜奔忙……这是意志的较量,这是决策和判断力的考验,没有速度就会殆误战机,指挥失误就会误入歧途。而多路工作反馈回来的信息证明:鲍局长把顾小龙带回分局,是完全正确的……
……为了此案件准确及时侦破,他们请求市局预审处和检察院批捕科提前进入办案程序,联合办案。虽然,顾小龙极力想逃脱罪责,一直顽抗抵赖了两天,才交代犯罪过程,但是,这被神探一眼识别的罪犯,又怎么能逃出火眼金睛?……
……供词!这供词是熬了四十八小时之后,才获得的。为了证实顾小龙交代的真实性,鲍副局长指令分局刑警队技术室,给他剪指甲采样,进行理化检验,果然,经过严格的科学鉴定,最后证明:顾小龙指甲里的残余血样,与被害人咽喉被掐处的血样,完全吻合!他的指甲里,就是被害人的血!
真相大白!
……毕业于中国最高刑警学府的高材生、全国优秀人民警察鲍雪飞副局长,这些年来,通过侦破累累疑难案件,屡建奇功,成为声名遐迩的刑侦界翘楚。对自己在这个“贼喊捉贼”的神奇案件中发挥的关键性作用,她非常谦虚地说,这是同志们群策群力的结果。她说,没有天生的神探,只有你比别人更努力,更用心、更付出,更有想象力……
熬了四十八小时!四十八小时啊!可是顾小龙,你还是统统答错了。你真该去看看甘文义的答案……傅里安慢吞吞地折叠起老报纸。他顺手拿起桌边的夹心饼干,才咬了两口,舌下就痛不可当。他走出书房,到储藏间去找前妻留下的大药箱,但是,西瓜霜喷剂比工作笔记本难找多了。翻来翻去,没有。没有。没有。前妻储备的药,可能可以开一个小急诊室,但偏偏没有他急需的西瓜霜!傅里安用力踢了大药箱一脚。一地的药,他也不想收拾了。
第四章
天还没亮透,傅里安就被省刑警总队的二把手老马电话吵醒了。离他自己设定的七点闹钟,提前了四十分钟。也就是说,驻守在二轻招待所的审查组组长,在六点多就吵醒了他。
傅局,出事了!
傅里安吓得头皮一炸,睁大了严重少睡而酸涩的眼皮。昨晚快四点才熄灯睡下,又辗转不能入睡。他最多只睡了两个多小时,一个突然的电话,让他头昏脑涨。老马的口气,很怵人:甘文义呼救,说他喘不上气!要吸氧,心口疼。昨天后半夜,鲍雪飞带了几个人去审他了。我半夜听到有动静,出来时正好看到他们几个出来。
挨揍了?
嘿!
跟王厅汇报没?
这不先给你商量吗?
商量什么?!你是审查组长,怎么可以随便让人提审?!甘文义要他妈有个三长两短,你脱不了干系!!
我随便让人审?——他们是偷审!我和你一样不知道!至少我还在岗!真要出事,你个副组长也逃不了干系——老马低声咒骂:操他妈,难怪这边兄弟,都说你这畜生不会说人话!
傅里安咬牙切齿,一时无语。因为他也觉得自己是说得不对,但老马应该明白,他不是那个意思。这么一想,傅里安心里又来了气,声音又狠毒了上去:我上午要带那小子去觥州桥芦苇荡看那个隐案现场。这他妈他能走得了吗?!
不行就担着去!老马没好气地说。
我马上到,你要不先跟王厅汇报,出了这么大的事,得赶紧有保护措施!!不然后——
老马直接把电话挂了。
傅里安还没赶到二轻饭店,王副厅已经大发雷霆过了。
甘文义一早就“阿—哟、阿—哟”地叫唤心口疼,说警察打人刑讯逼供啦。老马查问三个夜班看守民警,都说,不知道,是赵武和杜晓光领着鲍局过来的。他们在里面审,关着门的。都说,里面没什么太大动静。而赵武和杜晓光两人口径一致,都说是市局副局长鲍雪飞来过问过,但只是问问,绝对没有动手。俩人都说,我们都知道纪律啊!
傅里安从车里出来,就看到鲍雪飞的司机在车旁吸烟。而他的车子,还没进二轻招待所大门,鲍雪飞就看到了,便在前面慢慢走,然后停在主楼楼梯口等着他。已经是深秋了,街上的人,都是薄夹克了,傅里安还是黑短袖T恤,下面是宽大的黑色警裤。仿佛刚从健身房出来。
鲍雪飞向他招手。傅里安视而不见。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17《收获》第六期】
须一瓜 ,现居厦门。著有《淡绿色月亮》《提拉米苏》《蛇宫》《第五个喷嚏》《老闺蜜》《国王的血》等中短篇小说集,以及《太阳黑子》《白口罩》《别人》等长篇小说。获华语传媒大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百花奖奖,及郁达夫文学奖、柔石文学奖等。多部作品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其《太阳黑子》改编为电影《烈日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