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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的归途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红柳老松  2017年12月05日11:04

人和自然的对峙、较量,也许,人会暂时胜利,也许,人与自然终将同归与尽。

在这片山林转了五六天后,猎人回家的念头越来越重。

猎枪杆上,挑着一只山鸡,一只旱獭,随着他沉重的脚步,左右摇摆。一只山鸡的一只爪子的一根脚趾,戳在旱獭的一只眼窝里,流出来的黑血凝固在旱獭的腮上,土黄色的短毛凝结成一条细细的辫子,犹如猎豹眼睛下的那条黑色毛条。

腰里的布搭里,妻子给烙的锅盔已所剩不多,布搭里一层厚厚的锅盔渣沫,在里面摸索半会,才能摸出一块稍大点的。皮袋里的水倒是差不多满着,那是松涧小溪里的水。他已从一架山梁上下来,在谷底的较平坦的松林里穿行,步履迟缓,不再东张西望。

已经打定主意出山回家,对山林里的一切不再那么关注,显得漫不经心。

猎人这趟进山,收获不大,他已死心。翻过了无数架山洼,穿透了那么多山林,甚至一些悬崖绝壁都没放过,却没发现过希望中的猎物,连个青羊都没见个踪影。上次进山下的套子夹子,还在那发霉的腐叶和茂密的草丛中躺着。

他抬头眯起眼睛,望望山林上面的蓝天白云,那些在高空盘旋的苍鹰,翅膀展平,偶尔发出一声能穿透整个大山的啸声。猎人不再犹豫,加快了脚步,他知道这次没有大的收获是天意,天意不可违,老天不让我碰见大的野兽,也许自有它的道理。

让猎人收住继续在山里漫无目标乱窜乱转心思最重要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的弹丸袋在一次攀爬陡崖时掉落在崖底,他花了半天时间没找到,他心想这也是天意。猎枪里虽装满着弹丸,但只能开一次火,再无半粒让他填装枪筒。

万一碰见个猛兽,他也不敢轻易开火,要是不能一枪毙命,激怒了它,那将意味着他很难逃脱,他的命将丢在这片山林里。

他疲乏中带着绝望,背贴着一棵大松树,躺坐下来。他的眼前,是一条松间山泉汇聚成的小溪,跌跌撞撞地流着,小溪旁边的草地上,隐约有一条赶牲口的人和驴马踏出的小道,像一条爬行的大蛇,爬向密林深处。如血的夕阳中,松树、柏树、黄鹿刺角、皂角、草丛中的大药芽子、鞭麻花、岩石缝里的野柳、山坡上的秃儿条、灌木丛,一切,都被夕阳改变了颜色。他无心欣赏景致,用目光搜寻着能避风遮雨的地方,准备过夜。山中的雨说来就来,有时刚刚还是晴蓝的天空,飘过来几朵云,一阵雨也就到了。

他瞅准了一块岩石,岩石下刚好有两丛灌木,中间铺上他的那块开洞的破毡,隔住湿气,盖上毡衣,正好可过夜。

清冷的月光向山林洒下一片银辉,山涧小溪中长满又滑又腻青苔的卵石,像巨大的恐龙蛋,闪着青幽幽的光。山林中,无风,静的可怕,溪水声传播得远远的,碰到卵石上激起的水花洁白如雪。重重的夜露,布满了树干树枝,像是出了一层淋漓的冷汗。

猎人一觉醒来,脸上湿漉漉地,抹了一把,翻身坐起,肚子里咕咕直叫,他知道那是几天吃不上热茶热饭,啃冷锅盔喝山泉水的原因。

他从腰里解下鹰膀子烟锅,边抽边胡思乱想。忽明忽暗的火星像是黑暗中闪烁的鬼眼。他无法不想他的能稀罕到心尖的妻子,还有活泼可爱的大宝小宝两个儿子。还有他的父亲。父亲打了一辈子的猎,他打猎的本领就是跟着父亲言传身教学来的。他清楚地记得跟着父亲最后的那次打猎。那次跟他这次有点相同,也是在山里愰荡了几天,什么也没碰见。父子俩准备要回家,翻过一道山梁时,却发现了一头大鹿,安静地在一块岩石下立着。父亲曾给他传授,打猎的人在山里行路,那怕是在回程中,每翻过一道山梁时,不要一步跨上山脊梁,而是趴在山梁的这边,悄悄地爬到山脊梁上,仔细观察山梁那边,这样山梁那边若有野物,不至于受到惊吓逃窜,或是与人狭路相逢遭到攻击,猝不及防。这头鹿就是这么发现的。父亲示意他不要出声,弓着腰,迂回到离鹿稍近些的一簇灌木后,慢慢地摆好猎枪,右手食指勾在扳机上,瞄准,觉得不太有把握,眼晴离开准星,长舒一口气,发抖的手握紧枪托,再次瞄准。一阵风吹过,太阳斜刺里射在父子俩的脸上,父亲的眼角里突然有了泪花,他松开右手,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再次瞄准,泪花又挂在眼角,再擦,擦完定睛细看,那鹿早不见了踪影。趴在父亲身边的他清楚地看见,那鹿不知是觉察到他们了还是别的原因,回头朝他们看了一眼,鼻子里打个响嚏,转一个半圆,几个跳跃就钻入岩石下山坡上的灌木丛,那枝杈形的长角似在灰绿色的灌木丛上漂移,很快就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快得来不及多看几眼。他问父亲,你为何流泪?父亲嚅嚅着说他也不知道关键时刻为何要流那该死的泪,也许是老了,爹不中用了,迎风流泪吧。

他对父亲的解释不太满意,懊悔失望之意从他年轻的脸上明显流露,能猎到一只鹿,那可是一笔丰厚的收入啊。父亲却对他说,赶快回家,你娘还在家等我们呢。而且明确告诉儿子,这次是他最后一次进山打猎,他以后再也不进山了。尽管他不断劝说父亲先不要急着回家,再找找那头鹿,父亲说见过猎人的鹿绝对不会让你再碰见第二次,鹿是有灵性的动物。

那次空手而回后,父亲常说心口疼,没过多久,吐血离世。想到父亲的死,猎人的胸口猛地一下,似针扎一样。他复又躺到,裹紧毡衣,蜷缩起身子。他感到浑身都凉透了,心脏像一颗冰冷坚硬的鹅卵石,碰撞得肋骨疼痛难忍。

月亮落到西边山峦的背后,几颗苍白的星星在灰色的天幕上闪烁着。山谷里雾气蒙蒙,风中传来了野兽腥膻的气味,他听到了震荡山谷的猛兽的呼啸,不敢大意,怀里紧抱猎枪,睡一会醒一会。

尽管困极,他不敢再睡,蜷缩在毡衣里,思绪像山谷中的雾一样,虽翻滚却不明晰。父亲过世后,那杆猎枪成了他的,擦的锃亮,背着它常到山里转荡。其实打猎也不容易打到什么珍禽猛兽,对务农人的艰难生活起不到明显的改善。父亲一辈子打来最大的猎物也就是些青羊黄羊野兔旱獭山鸡之类,让一家人偶尔锅里有肉,图个解馋。他们算不上是真正的专业猎户,只是个爱好,他们的主业是务农。不过父亲曾打来一只香獐,取其麝香,卖了些钱,给他娶来可心的媳妇倒是真的,这也是父亲常引以自豪的一次收获。

猎人想起了他第一次独自进山打猎,跟这次一样,在山里游荡了几天,空手而回时,村里人对他的讥笑。直到有一次,他背着一只大青羊回来,村里人才确信他也能打来猎物。

那次他趴在一面山脊梁上,盯住对面的峭壁,足足一个上午,盯得两眼酸涩,才在峭壁上凸出来的一块岩石上发现一只青羊。青羊的皮毛跟岩石的颜色非常相似,青羊不动,很难发现,能发现一只,就能发现它的同伙。他发现一只心里跳一下,竟然有十几只,心也狂跳了十几次,按捺住狂跳的心,连开几枪,眼见得峭壁上掉下好几只青羊,但他在崖下沟地的灌木丛里却只找到了一只,不过是只硕大的公羊。

还有一次,是晚上,村西李三家的婆姨觉得炕越来越凉,睡不到天亮,披衣下炕,到炕洞口准备添些柴草粪沫,炕洞口却露着一截灰中带黄的狗尾巴,用木锨一捣,尾巴却越往里去,趴在炕洞口往里一瞅,两只如豆的绿眼在漆黑的炕洞深处闪着骇人的凶光,伴随着低沉的咆哮声。李三婆姨颤着身子,带着哭腔,叫醒一家人,围在炕洞口,你看一眼他瞄一下,连唬带吓,拿来吃的,恩威并施,那畜牲却不出来。李三让家人赶快叫他来,那时他才二十来岁,指挥李家人使劲往洞里塞柴草,点着,挪来一扇厚重的废门扇,用破麻袋蒙上,堵在洞口,再用院子里凡能用上的破手推车、破锅、破桶等破家当顶住破门扇,静观其变。炕洞里先是浓烟从缝隙里往外直冒,后是火舌窜红。那东西先是哀嘶呜嚎,后是抵顶门板,慢慢地了无声息,院子里弥漫着焦毛糊肉的刺鼻气味。折腾一番,天已大亮,听见动静的村里人都聚拢在李家院里,他在木锨把上钉个勾,将那死物从炕洞深处勾将出来。

.二

一具半毛半皮、皮开肉绽、面木全非、龇牙裂嘴、焦黑难辩、似狗非狗的东西呈现在大家眼前,在众人的争论中,猎人断定是一匹狼,村里人虽住在靠山的庄子,平时哪见过虎啊熊啊狼啊,狐狸野猫青羊黄羊倒是见过,可这死物分明不像。他为了说服大家,从被烟熏火燎的尚可辩认的毛色、掰开牙齿、甚至开膛破肚,挤出肠子里的粪便来证明是狠,大家从他娴熟的动作和头头是道的说辞中,联想起他虽年轻,但跟他父亲常在山中打猎,最后确认他说的正确,认定那确实是一匹狼,只是弄不清狼为何要钻炕洞,他也无法解释,但这不影响村里人从心里认可他是一个猎人。

想到这里,猎人裂嘴笑了一下,他清楚村里人对像他这样,背着杆破枪,有空就到山里转游的人是从心底里看不起的,他们认为那是不务正业,好吃嘴馋,但他的血管里流淌着吃惯野味的父亲的血,不由自主地延续了父亲的这一爱好。

天色微明时,猎人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太阳的光芒照在山林的树梢时,猎人被自己响亮的梦呓声惊醒。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但刚醒来就把梦中的大部分情景忘了,只隐约记得他被一种猛兽吃掉了,但猛兽长什么样,他却忘得干干净净,怎么也想不起来。

太阳又升高了些,山谷里的雾白茫茫的。猎人觉得发冷,浑身酸疼。他翻身而起,走到阳光里晒着,胳膊上、腿上、脖子里,一片挨一片肿胀的包块,是蚊子和一些蛆虫咬的。摸一把脸上,也是大包小包,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他鼻子一酸,泪差点出来。晒了一会,晒得浑身发痒,伸胳膊伸腿,还要周身挠痒,顾头顾不了脚,折腾得他手忙脚乱,但双腿根的那几样东西,却冷得像冻住的土豆,更像冰冷的石头。那几样可是命根子,马虎不得,大宝小宝就是靠它们造出来的。他听父亲说过,男人最怕冷的地方是裆间的那几样,女人最不怕冷的是胸前的那两坨。哈,那两坨,他脑海里满是妻子那对又鼓又绵软的奶子,十一二岁孩子妈的奶子是最柔绵诱人的。他把裤子脱到脚根,在阳光下,揉着冰冷的卵蛋,感觉一些凉凉的湿气,被揉出来了。大宝小宝的妈吃他经常打回来的野味,嘴吃馋了,两次坐月子,也是他在山里奔走最勤的日子,那对奶子,被他打来的野味滋补得鼓胀胀的,娃娃吃不及,溢出的奶水常把她的胸襟洇湿,刚开始媳妇还挤到碗里让他喝,后来他干脆抱着奶子吃,吃了这边的吃那边。他一边想一边咽了下口水,觉得周身无力,肚子里下沉,咕咕直响,放屁又放不出来,昨天一整天没吃饱过,布搭里的锅盔已是些碎沫,掏出来一把,塞进嘴里,干咽不下去,来到小溪边,在溪流的平缓处,他看到了满是肿包的脸,两只大眼无神,胡子拉茬,一些皱纹躲在那些肿包的空隙里。虽刚过四十,正当壮年,但铁汉子耐不住饥饿。他在溪边捡些鹅卵石,搭起个圆窝,从一根躺在水边的腐烂树杆上,掰下一些树枝,折断放在石窝里,费了会时间才点着,火苗的上面,一缕细细的轻烟袅袅地升起来,被阳光照射得很快不见。他来到晚上睡过的那块岩石下,从猎枪上取下那两只山鸡和旱獭,准备烧一只山鸡,吃得饱饱的,待日头升高,他可以充满力量上山下山,赶在天黑前就会出山,月亮升起时就可到家。一想起家,大宝小宝的两张圆乎乎的笑脸马上浮现在脑海,跟他们妈妈的那两个柔白的奶子交替出现,他的满是包块,变了样的黑脸上竟放出光来,显出一些笑意。

剥皮拨毛开膛破肚,对猎人来说算不了什么,很快,在山林的小溪边,飘起山鸡的肉香,随着缕缕轻烟,逐渐散去的白雾,轻轻吹过的山风,飘的很远很远。山鸡的香味盖过了林中腐朽的树叶味道,他听到了腐叶下叮咚的水声,像弹琴一样。清晨的空气潮湿,雾气腾腾,朝阳如金色的箭,从林木间斜射进来,那只山鸡往下掉的油水,在火里噼噼啪啪,一些不知名的鸟叫声,有的欢快,有的激昂,有的灵脆,有的却惊心动魄,仿佛是一边吐血,一边哀嚎。

就着小溪甘洌的水,猎人吃了个大饱,打着饱嗝,用石头砸灭火堆,再用石头压住灰烬,来到他过了夜的岩石下,在腰里别好腰刀,弯下腰,刚把猎枪抡到肩上,鼻子里钻入一丝腥膻味,一种只有大动物才有的那种腥膻味,他心里一凛,紧接着一声低沉的啸声从身后惯进他耳中,虽然这声低啸不那么雄厚有力,但足以让他心碎胆裂。直起腰,慢慢转过身来,离他几十步外,一只饿的皮包骨头,更像是骨头撑皮的老虎,一只前爪抬起,口中流着似断不断的脏水,死死的盯着他。

猎人魂飞魄散,本能地疯了一样地撒腿就跑,那只饿虎又是一声低啸,向他扑来。奔跑中,他来不及转身开枪。实际上,那只虎也是饿的晕头转向,无精打采,想必是嗅着山鸡香味而来,追他的速度不是太快,要是一只体魄雄健的虎,几个跳跃,早就会把猎人扑倒。慌乱中,猎人奔向一棵能环抱住的松树,不顾一切的爬了上去。猎枪被树枝从肩上挂下,在他脚下的一根枝杈上摇摆。他站在一根树枝上,狂喘不止。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把树枝敲击的一颤一颤,好似那树枝马上就要断裂,赶快瞅准一根更粗些的树枝,小心地挪到上面,惊魂不定。

树下的饿虎围着树转起圈来,时尔抬起头有气无力的低吼一声,几次把前爪搭在树杆上,望望猎人,无奈地放下爪子,转圈越来越慢,最后趴在离树八九米的草地上,喘着粗气,一会,站起来,围树转一圈,再趴下。

猎人在树上颤抖不停,大张着嘴,嗓子里直冒烟,瞪着那想吃自己的饿虎,脑子里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只觉得自己的命还在,正要想接下来怎么办,突然,饿虎又站起来,抬头低呜了一声,鼻子抽动了几下,转过身去,朝猎人过了夜的岩石下走去,它虽饿昏,嗅觉还是挺灵的。猎人在树上看得清楚,脑中一闪,心中一紧,又一宽,心想虎吃了那只山鸡和那只肥嘟嘟一团肉的旱獭,也许会离开,但那畜牲吃饱了不走咋办?心里七上八下,腿还在发抖,慢慢地蹲下身去,骑在树杈上,把挂在树枝上的猎枪提上来,抱紧在怀里,紧盯着那虎。

虎在猎人的猎物前趴下,从容不迫地大块朵颐,不到一个小时,那只山鸡和那只肥硕的旱獭就进了它的腹中,添了添虎口,不慌不忙步子稳重的来到小溪边,伸出粉红色带血沫的舌头,喝了一阵水,换了个位置,还是头朝猎人上去的那棵松树,离松树十几米远的草地,卧倒,趴下,打起盹来。它虽美餐了一顿,看上去还是瘦骨嶙峋,好似骨架上蒙了块虎皮。

猎人在树上目睹饿虎把他的猎物吞吃干净,有了精神力气,爬在那儿,没有离去的意思,他的头上又冒出汗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枪,有一杆填满弹丸的枪,还怕它干吗,心里一振,魂魄好像一下子从九天之外回到了身上。慢慢地端起枪来,支撑在一根树枝上,对准好似睡着了的虎,刚要扣动扳机,脑子里灵光一闪,虎在地上卧着,他在树上,枪一响,只怕伤不着虎的要害,虎刚吃饱,有了力气,只怕还是会跟他僵持不走,只要虎不死,他绝不敢下树,别看它瘦得不成样子,但毕竟是山中的大王,能吃人的猛兽,更要命的是他的装弹丸的袋子早已丢失,无法再开第二枪,万一枪声引来它的同类或是别的什么猛兽咋办?不行,得虎站起来才能开枪,他是猎人,知道打大野兽的哪儿才是要害,像老虎这种猛兽,要想一枪取其性命,非得打它的头部才行。

猎人收回枪,抱在怀里,抹了把头上的汗水,绷紧的神经松驰下来,顿时浑身软了,瘫坐在村杈上,惊恐不再,困意袭来,迷糊中,一阵山风吹过,被汗水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有点冰凉,打个激凌,睁眼细看,那虎还在那呼呼大睡,而且侧躺着,好像忘了离它不远处树上的猎人,这让猎人很不舒服,你他妈的吃饱了喝足了,睡得可香,那管我在树上捱的难受,无水无食无法躺着休息,下又不敢下来,说不定那畜牲是在假睡,等他下来,一个猛扑,岂不是终落虎口。

太阳直射下来,猎人浑身燥热,奇痒难忍,嘴唇上起了一层白皮,胯下的卵蛋被树枝勒得疼痛无比,他只能扭着腰身挪动。蚊子们轮番攻击着他裸露在衣裤外面的皮肤,他已无力拍打,任由它们叮咬吸血,尤其是那种灰麻麻翅膀的瞎母牛,简直在啃他的肉,很快,他的胳膊和腿越发肿胀起来,脸上的包块连成一片,挤走了皱纹。

昏昏沉沉中,喧闹的山林寂静下来,月亮升起来了,一会就不见了。要是没有这该死的虎,这会猎人该到家了。山风越凉,空气潮湿得越浓,时尔掉几颗雨点。山林里的夜晚,没有星星和月亮,是很恐怖可怕的。猎人在寂寞孤独恐惧中歌抖,他在树上看不清天空,天空已布满云层,远处有沉闷的雷声和闪烁的闪电,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猎人被一声虎啸惊醒,那声虎啸不像早晨的那样短促无力,而是一声苍劲雄厚的呼啸。闪电中,那虎站立着,仰着头,一声,二声,第三声刚呼出半拉,火光一闪,猎人的枪声被同时响起的一阵惊天动地的炸雷声淹没,大雨也随之而到,从树叶缝隙里掉下的雨点,落在刚喷过火光的猎枪口上,能听到嗤嗤的响声。

一道长长的闪电在山林中闪耀,虎左右摇摆了一下,眼看要倒下,却没倒下,一屈股坐在地上,前腿立着,仍仰着头,再不出声。

猎人在树上看得分明,脑子里电光火闪,不敢断定打中了还是没打中,虎死了还是没死,没胆量下树查看。骑在树上的猎人和坐在地上的老虎仍在对峙状态,也许,这是一场人与自然的对峙。

这是一场注定考验人与自然的耐心、胆识和智慧的较量。

半夜,雨停了,山林中黑得令人窒息,小溪里的好多大鸟蛋一样的圆石被水淹埋,水声奏着不变的交响乐,碰在岩石上的水在黑暗中泛着如雪的光。虎仍踞坐在原地,很安静。猎人在树上冻得死去活来,四肢麻木,在饥寒交迫的煎熬中,昏死过去。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山谷里的空气更加清新,小溪里涨起来的水已回落,拐弯平缓处和岩石下多了一些枯枝败叶,林中的各种鸟声照常此起彼伏,弥漫的雾仍旧白茫茫的。

猎人是从树上掉下来摔醒的,虽说醒了,但脑袋仍是昏沉沉的,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还钻心的疼,令人抓狂的痒。他举起手,手指肿得像刚出土的水萝卜。他的两只大眼肿成两条细缝,腿和胳膊上抓破的包块,经过雨水的浸泡,已经溃烂,往外渗着白色的脓水,一些勤快的苍蝇开始忙碌地下蛆。这一夜他在树上神昏谵语,半死半活,眼前晃动着许多像他父亲一样的人影,感觉到那只吃饱肚子、色彩斑斓的老虎一直围着这棵树转圈子。

老虎!老虎!那只跟他对峙了一晚的老虎呢?他的神智一个激凌,挣扎着想起来,但无力可用,咬牙翻个身,面朝地趴下,勉强抬起头,向老虎望去,那虎仍在那雄坐着,好似两眼怒视着他,他心里一紧,两眼一闭,头埋在腐叶里,又一次连吓带失望昏迷过去。

太阳如昨天一样,直射在猎人的身上,他再次醒来,觉得脊背上有了阵阵暖意,神智比早上又清醒了些,用力抬起头,那只虎还是那个样子,坐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的心里豁然一亮,脑袋好似开了条缝,射进阳光来,原来那虎早已死了,不然怎么不扑过来呢?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天啊,我的爹啊,我的大宝小宝啊,还有你们的娘啊,原来那虎早已死了,我的个娘哎,你儿子无能,被一只自已打死了的老虎害得差点饿死,困死,冻死,蚊虫咬死,雨水泡死,从树上摔下摔死。他突然觉得自己是死了一回的人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狂喜颠疯了一阵,精气神立马恢复,翻身而起,跌跌撞撞,摇摇愰愰,来到虎前。

那虎虽坐立着,早已僵硬,头被弹丸打得稀巴烂,往下掉的血已凝固。猎人扑通跪倒,用手轻轻一指,虎侧身倒地。猎人站起来,激动得流着泪,围着虎转了三圈,第一圈边转边思谋着咋处理这虎,第二圈白转了一圈,啥也没想出来,第三圈还没转完,胃里直泛苦水,猛然意识到当下之急是先吃饱肚子,转回身来到溪边,喝了几口水,又到虎前,掏出腰刀,提起虎的一条后腿,剖开皮,那虎腿瘦得皮紧贴着骨,快到屁股,总算刮了些肉,来到溪边,把昨天烧烤了山鸡的石窝扒开,点燃树枝,把虎肉烤上,顿时,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味弥漫开来。

总算吃饱喝足,猎人抹了抹嘴巴,从岩石下取来鹰膀子烟锅,坐下来,惬意地仔细观察这只死虎,这是一只老了的病弱之虎,口里的牙有两颗是半截,毛色凌乱不顺,斑斓不太明显,腹中虽吃进去一只山鸡,一只肥胖的旱獭,但骨头顶着皮,看上去竟是那么可怜。这孽障!这行将饿死的老老虎!猎人心里阵阵后怕,若是一只雄健的虎,只怕这会自己早已在它腹中,被它消化得差不多了。

猎人脱光衣服,在溪水里洗了一阵,顿觉浑身清爽,躺在一块大鹅卵石上,晒了会大阳,那些流脓的包块结了疤瘀,不再奇痒。看看天色已晚,猎人穿好衣服,再次跪在虎前,对天长拜,大声喊叫起来:老天爷啊,我将怎样感谢你对我的恩眷啊!我这趟进山,没碰见猎物,你却打发一只老虎来赏赐我,尽管我差点被它吃掉,但我最后还是打死了它,一枪就打死了它。老天爷,你可知道,这是我爹,甚至方圆几百里也没有人能做到的啊!天意啊,天意啊!

山谷中回响着猎人的喊声,他一会喜极而泣,一会亢奋过度,边吼边手舞足蹈。他响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上本来就有包块,头磕完流出血来,模糊住他已肿成细缝的眼睛。

猎人剥下虎皮,用石头把虎骨砸成小块,装满布搭,天色已暗,他绝不敢黑夜出山,在他的破毡上,铺上刚剥的虎皮,捡来些树枝,在岩石下燃起一堆火,准备过夜。

夜幕下,那堆火忽明忽暗,远远望去,似荒野的鬼火。天空的星辰眨着眼晴,月亮隐藏在乌云的后面。地上,一堆老虎的内脏,散发着腥膻的臭味。

山林的夜,寂静中蕴育着喧闹。猎人半睡半醒,做着时断时续的好梦。夜虽深,山林松涛依旧,山峰永远高耸,山溪永不停歇,山花照常烂漫,山里的神灵常在,人在大自然前,那怕你惊心动魄,生离死别,但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你翻山越岭,踏冰卧雪,而这片大地寂静无声。

天还没亮透,猎人准备出发回家。他估摸着,在天黑前应该能出山,月升时能到家。一布搭虎骨,一张虎皮,少量的烤熟的虎肉,虎鞭虎蛋,还有猎枪,让他背负很重。他把虎皮卷成一捆,绑在背后,破毡和破毡衣只好丢弃。

东边的天空已成金色,猎人迈开脚步,踏上归途。往前走了几步,他停下来,这片山林的这条小溪边,他将终生难忘。他回头望了一眼他爬过的救过他命的那棵松树,树梢已被朝阳染红,看起来是那么亲切。他搭起又弄平的石窝,旁边是一些没烧的树枝,一些零碎山鸡虎骨。睡过两夜的岩石下,破毡和毡衣像两只毛色肮脏的绵羊,静静地卧在那里。那堆骨架破碎、内脏倒出来的虎尸,还有旁边的烂头,被一群一群大得超乎想象的绿头苍蝇盖了一层,一些叫不上名字,体积较大的鸟也在上面啄撕争抢。山鹰在低空盘旋,发出急促的啸声,附近的一些岩石上已落了几只,如炬的眼睛正盯着他,只等他离开。山林里的各种鸟声热闹异常,好似在欢送他,眼前的一切,使猎人有种恍如做梦的感觉。

这次回去,他必成远近闻名的英雄,他猎到的可是一只虎啊,这可不是谁想猎到就能猎到的。他觉得自已比父亲强,父亲一辈子夸口的也就是一只香獐,自已背上的这张虎皮足以让人们谈论几辈子,还有虎身上的这些常人难以见到的宝贝,这可值好多钱。猎人想象着回到村里时,村里人围着他,一边观看他背回来的猎物,一边竖着大拇指夸他,个个眼里不是羡慕,就是佩服,当然也有嫉妒的,他娘的这愣头运气咋这么好,哈哈,我运气就是这么好,你们不服气吧?不服气不行,你们也去试试?大宝小宝在村里娃们面前会自豪无比,我爹是打虎英雄,我爹是真正的猎人。他们的娘更会把他当先人一样伺候,晚上不知用什么方法温存他呢……猎人的脸上溢满喜悦,早上的太阳把他的黑脸涂抹成金色,虽身负重物,但步伐稳健,刚到中午,已翻过了一架山洼,坐在山梁上,吹着凉风,掏出虎肉,边吃边歇。

猎人心里有数,再翻过一架山,就到了前山,前山就是这片大山离平川最近的那些山,在前山梁上,可清楚地看见自家的村庄,下了前山,就是回村的路了。

逢了喜事精神爽的猎人,对一路经过的林子,灌木,山花,溪流,岩石,悬崖,陡壁,蓝天,白云,一切都亲切,一切都是美景,连风也是那么温顺,那么可爱。

在翻第二架山梁时,日头正午,身上被蚊虫叮咬的肿块,被汗水浸蛰,犹如刀口上撒盐,让他痛苦难当。汗水从脖子流到后背,流到前腹,再到后股,衣服紧帖在皮肉上,蛰得他如刺针扎,疼痒如蚂蚁爬遍全身。皮袋里的水很快喝光,嗓子冒烟,眼闪金花,但一想身上背的东西是虎身上的,马上提神振气,往上耸一耸,咬牙坚持。

坐在山梁上歇息时,猎人听到了几声狗叫,那是这架山谷里牧羊人的狗在叫,那里有羊圈。狗叫声让他想起了村里的陆四,那狗日的嗜狗如命,凡被他盯上的狗,扔给一个刚烧透的萝卜,狗张嘴就接住,滚烫的萝卜粘住狗牙,鸣嗥伏地,无法狂叫,被他牵去,上吊剥皮,开膛剖腹,浸在冰茬河里一夜,去掉腥味,大煮而吃。那狗日的吃狗太多,内脏火盛,两眼红中带绿,狗们碰见,绕远逃避,若逃避不及,匍伏在地,呜咽哀嘶,任他处置。猎人记得,有年秋天,陆四跟几个青皮后生到离村十里外的一个村里果园偷果,月黑风急,翻墙进去,不料被几只护园的恶狗扑翻在地,疯狂撕咬,人狗混战中陆四的一只脚筋被咬断,后来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成了瘸子,那狗日的自那以后,再也不敢轻易捉狗胡吃。

猎人从心底瞧不起陆四那狗日的,以前瞧不起,现在更瞧不起。以前瞧不起是男人偷鸡摸狗不算大丈夫,现在瞧不起是自己只一枪就打死了一只老虎,那打虎的经历跟陆四相比,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

山梁上吹了一会凉风,猎人的身上好受些。下一架山即是前山,他决定不从进山时的路径翻过去,而是从另一条他知道但很少走的路走,那条路他跟父亲走过一会,虽坡陡灌木稠密些,但比他常走的那条道要近得多。而他决定走这条道的原因是想早一点回到家,他实在太想他的两个娃,还有娃们的娘。他清楚上山容易下山难。

日头西斜,猎人已到前山半腰,他抬头望望山梁,上梁上高耸的两块岩石,从他攀爬的这面看,也就是山顶上突兀地两块巨石,在山那边的村子里看,却犹如两根高高耸立的烟囱,笼罩在晨雾白云,苍烟夕照中。

在那两根石烟囱的侧面,有一条深谷,常年雾气弥漫,阴森可怖。

猎人最后一步登上山顶,没来得及站稳,甚至没缓一口气,抹一把汗,山梁那边,一只狗熊吭哧吭哧也刚好到达山顶,差点跟他撞个满怀。

糟了,又一场劫难不期而遇,无法躲避。

人熊对望了一会,谁也没后退一步。熊可有退路,但熊没退,人却无路可退,若退,必死无异。狗熊上山因额前的毛遮住眼睛,速度慢,“熊瞎子”的称谓就是这么来的。下山额头上的毛被风吹到脑后,“熊瞎子”不瞎,速度也快。猎人脑中电光火闪,来不及多想,往前跨了一步,待要取枪,猛然间想起枪是空枪,头上新出来的汗跟上山时累出来的旧汗混合在一起,流进肿了的眼睛,流下下巴。腰刀还没来及拔出,熊已往前两步,立起身来,挥掌向他拍来,那掌上粘着草根土屑,带着一股腥臊气味,他本能地用右手紧握着眼看要抡到脸上的熊掌腕子,熊的另一只掌又向他扇来,他疾速地用左手握住,熊的两个耳光没能扇到他的脸上,熊嘴熊脸却差点跟他的脸碰上,狗熊的舌头向他的脸上舔来,他头一偏,躲过了,再舔,又躲过,狗熊彻底激怒了,用两只后爪抱住了他的腰,往后用劲,企图把他拖倒,猎人也使出浑身的力气,保持身子的重心,不往前倒,就这么人熊纠缠在一起较劲,好似在亲密地拥抱。

猎人被狗熊嘴里喷出的腥臭膻味熏得差点昏倒,呕吐的欲望忍了又忍,他紧盯着狗熊的那对棕黄色的眼球,那对眼球里流露出来的是一种蔑视,一种自信,一种漫不经心,甚至还有一种狡黠,它左右环顾,丝毫没有猎人眼中的那种惊恐,那种疲惫,那种力不从心,那种懊悔,那种绝望。

猎人的个头比狗熊高,是一点优势,但这点优势被他背上的猎物和猎枪,胸前抱着的狗熊消耗的干干净净。他望了一眼在夕阳暮烟中的村子一眼,准备放弃。他清楚他跟熊的较量必是他输,他注定要命丧这只狗熊的口中,这是天意。

他懊悔他犯的错误,回家心切,没走他常走的那条道,最主要的是,他在爬上这架山梁时,忘了父亲传授给他的经验,没有慢慢地爬到山梁上的岩石后,观察山梁的另一面。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他的娘,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慢慢地想松开握住两只熊掌腕的双手,把自己的这身臭肉交给狗熊,交给大山。他盯住狗熊的眼睛,向跟它作个交流,告诉它你胜了,我向你投降。突然,狗熊放下抱在他腰里的后腿,使劲从他的手里往外抽爪子,身子也明显松驰下来,仰起头,短促地低吼了一声,把头转向一边。猎人心里暗喜,原来熊也坚持不住了,也想放弃他,这样也好,人熊和好,各走各路,那将是多么圆满的结局啊。

猎人小心地松开了右手,想试探一下狗熊,熊放下前爪,头仍转在一边,并不看他,人的好胜心和贪欲突然在猎人的心底泛起,他犯了第三个错误,他并不知道,狗熊是闻着猎人后背上虎的气息,这种气息让它很不舒服,它是真想放弃跟猎人的较量,只要猎人把它紧攥着的另一爪子松开,它会掉头而走,猎人却迅速地从腰里抽出腰刀,刺进狗熊前胸,他松开的那只熊掌,几乎在同时结结实实地扇到了他的右侧脸上,人熊同时倒地,猎人的半边脸不见了,血肉模糊,熊的胸前先是显出一圈隐约发白的圈,后是紫黑的热血顺着刀柄往下流,人与熊一前一后,从山顶滚落下去。

夕阳下,山下的原野苍茫辽阔,猎人的村子笼罩在暮色烟雾中。

深夜,村东头的一家院落里,正屋的窗户一直有灯光,猎人的妻子在灯下纳着鞋底,不时地一会看看炕上熟睡的大宝小宝,一会侧耳倾听院门外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