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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作人间语》节选

来源:文艺报 | 阿丁  2017年12月01日07:08

我从快克出来,那条小狗拦住我,仰着头看我。

“你又要喝酒吗?”

“天哪,你怎么会说话了呢——狗?”其实我不怎么吃惊,倒是因为不知她的名字,而只能叫她“狗”而愧疚,“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好让我显得礼貌些。”

“狗就狗吧,没什么的,狗不像人那么多事,如果你不生气我就叫你‘人’。”她转过身子,尾巴轻轻摇着,向前走去,“去长廊那儿坐坐吧,聊聊天,我就趴在你脚边,这样别的狗就认为你是我的主人,就不会追着咬我了。”

“好的。”我跟在她后面,我想她是女孩,我该抢先一步,为她推开那扇铁门,可她已经轻盈地钻过去,瘦小的身体轻轻一跃,就进入了那片绿色。但她很快就转过身来,等我,望着我,眼神与平日似乎并无差别,可我还是感到了不同,至少,至少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湿润。

只要下楼,我就与她对视。渐渐地她不再躲闪我的注视,亦回望我。

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就判定了:这是个狗族中的怯生生的小姑娘,她翘起反射出一小片光斑的小黑鼻子远远地嗅我,眼睛让我想起我少年时想象中的妹妹,我一直想有个妹妹的,母亲也如我一样想,子宫却已干涸。说真的,我想弥补她的遗憾,并且真的给她抱回过一个女孩,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就躺在荷塘边一小片干燥的堤岸上,夏日疯长的荷叶为她支起了伞。晨起跑步,我发现了她。她没哭,新墨点成的眼睛不停转动,证明她还活着,小嘴巴翕动,只发出细不可闻的、类似小螃蟹吐泡泡的声音。我把她抱回了家,一路上我垂头看她,就好像我的目光是柔软的、温暖的、有治疗作用的,能使其不死。不长的路上,我觉得她随时可能会死。

母亲像个医生那样检视了婴儿。其实父亲才是医生,可他离这儿有1000公里那么远。

那个小身体的背面,小屁股靠上,沿着脊柱,有一条梭形的、暗红色的凸起,我在一旁能看到有东西在那层半透明的薄膜下跳动。后来我学了医,知道了,那叫“先天性脊柱裂”,脊髓与脊膜膨出。及时送医的话,能活,残疾人的活。

母亲叹了口气,把她抱走了。我问,她不理我。我拦,拦不住她。后来我又问过,她说她把那个婴儿送到了孤儿院。“别想了,她会活得比在咱家还好。”可我猜她撒谎了,她多半是把她放在了某个地方,一个也许连荷塘都不如的、没有小伞的地方。我难过了些日子,不跟母亲说话,可我后来还是原谅了她,我想起在她抱她走之前,喂了她一点儿奶粉冲的牛奶。

“你不会是那个小女孩吧?”我对她说。她卧在我脚边,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睫毛的颤动,“就是我刚讲的那个,很多年前我在荷塘边发现的——”

“你疯了吗?”她的尾巴横着甩了下,像手的一挥,否定我,“你还真的相信有转世投胎?”

“可是,可是你怎么能说人话呢?”

“看到那个挖掘机了吗?就是地铁工地上那个,像个特别特别大的、脊背能碰到天的大黄狗。”

我当然看到了,这大半年我都快被它发出的声音弄得神经衰弱了。想必,它也吵到她了,狗的听觉那么灵敏,噪音给她造成的痛苦至少大我50倍吧。我为人类制造的这种玩意儿羞愧,深觉对不起她。

“不,我不讨厌那个‘大黄狗’,我能说人话,我想就是因为它发出的声音、制造的响动把我的灵魂撼得松动了。”

“嗯,很可能。”我认为她说的不无道理。灵魂该是沉睡的蛰伏的,世间的某一种动静说不定就能让灵魂探出头来。那年的某个晚上,我在北川的废墟边上抽烟枯坐,我的身体发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废墟的罅隙中,就有些灵魂苏醒过来,他们管我要烟抽,我就把那半条中南海打开,点燃了。

“我是在昨天发现自己会说人话的,太阳的光把树影斜斜地投在墙上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开始自言自语,也就是在那一刻,我记起了你。你不怎么下楼,可你每次下楼都会看我,四下无人的时候,你还会冲我微笑,你让我觉得亲切。”

“是的,我也是。你长着一双小女孩的眼睛。像我在青海,藏族的地方遇到的,脏兮兮的藏族小女孩的眼神。你站在玛尼堆边,夕阳抚摸着你高原红的小脸蛋,你的眼睛亮晶晶的——对不起,我不是说你脏,我的意思是——”

“没什么啊,你不必总是道歉。我的确很脏,不过这也是一个流浪狗本该有的样子,对吧。”

“那,你能记得你以前的主人吗?他住哪儿?”我动了想把她送回去的心思。

“不记得。我的记忆并不像你们那么深远。而且,我能嗅到你的善意,但你别替我决定自己的归宿好吗?”

“好的。”我又忍不住跟她说对不起了。我知道我这种想法是有些问题。

“我没想求你什么。”她沉默了会儿,不远处,一条体型硕大的金毛向这边踱来,她警惕地支起前肢,耳朵也竖起来。“没事的,我说。那个金毛不会咬你的,就是想咬你我也会帮你赶走他。”我弹了弹我的小腿。

她挪动了细弱的足,靠近了些。“我就是想跟人说说话,随便聊点什么,既然会说人话了就得去说点什么,你说对吧。我耽误你的时间了吗?你们人能活多少年呢?”

“跟狗也差不多吧。谁知道呢?生死的事?”我想摩挲她的脊背了,可我忍住,没探出手去,“不耽误,我几乎可说是无所事事了,随时可以陪你聊天,我还可以邀请你到我家里去——坐坐。”

“不了。就这里吧,这儿挺好的。”金毛走远了,她安静下来,结成绺的毛发垂伏,“你手里拿的是酒吧,我知道酒,我见过喝醉的人,他们喜欢踢我一脚,或者,冲我学我们的叫声。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脸有点发烧。“我也喝醉过。还好,我没伤害过你们,冲你们学狗叫的事做过,真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我那么做是为什么。”

“你们人挺奇怪的。”

“嗯。是挺奇怪的。有时候还很坏,特别坏。”

“坏,也就是做坏事,比如,踢我们一脚的那种事,做这种事,会让你们高兴吗?就像我们找到一块人没啃干净的骨头那样?”

“唉,怎么说呢?可能是吧,确实是有些人做坏事的时候心里会高兴的。可我真的说不清楚。总之——”

“什么?”

“对心怀叵测的人保持距离。”我把王小波的话说给她听,她歪了头,思考。“躲着点那些坏人,喝醉了的人,东看西看的人,保护好自己。”我补充道。

她沉默了。过了一小会儿,她的头蹭了蹭我的腿。我终于抚摸了她。

“你还在想那个差点成为你妹妹的婴儿吗?”

“不怎么想了。是你让我重新想起她来的。”

“嗯。那,你觉得我是你妹妹就是吧。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点。”

“真好。谢谢你。那我就——”

“再下楼的时候,给我带点吃的吧,你吃剩下的就行。”她说,并起身,似是准备要走了,回到那个蓝白简易房的廊檐下,“我会再陪你说话的。”

“不过,”她说,“别让别的人知道好吗?”

“好的。”我说,“一定。”

(摘自《厌作人间语》,阿丁著,作家出版社2017年1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