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的小媳妇
来源：文艺报 | 韩振远 2017年12月01日06:55
旧时，一个乡下姑娘经人提亲、订亲、迎亲、拜堂，洞房花烛，合卺礼毕，就成小媳妇了。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唐人王建的诗句，道尽了小媳妇的心理。从一个家来到另一个家，由父母百般呵护到公婆百般挑剔，小媳妇胆怯、拘谨、羞涩，需要慢慢适应新环境，其间所受的委屈，会用眼泪悄悄流露出来，然后，回到娘家再向父母诉说。这个过程时间不长，等有了孩子，成为家族繁衍链条时就结束了。以后，家庭地位逐渐提高，直到多年媳妇熬成婆，再去面对与自己当年一样的小媳妇。
我母亲是个到底没熬成婆的小媳妇。
母亲嫁给父亲时，还是个懵懂的小姑娘，才15岁。21岁生下大哥，一年多后生下二哥，家庭地位却始终没有改变。她不幸遇上个了年轻而又厉害的婆婆。奶奶是爷爷的第三任妻子，只比我母亲大7岁，儿媳过门时，她22岁，嫁过来还不到6年，没有生育过。按说也是个小媳妇，却好像天生就是当婆婆的。母亲婚后，父亲去西安学做生意，祖父在外教书，家里实际是小婆婆带个小媳妇。一个将婆婆当得威严，一个把媳妇当得称职，一个严厉精干、事事做主，一个懦弱温柔、百依百顺。有这样的婆婆在，母亲命中注定要长期当小媳妇。
母亲生了六个儿子，却没有提高家庭地位，原因很简单，一到祖母面前，她就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祖母去世时，母亲42岁，没两年，祖父也去世了，父亲在两千里之外工作，每年只有放探亲假在家住10多天。没有了公婆，即使按照自然轮回，母亲也该熬成婆了。况且她已经有了两个儿媳妇，名义上确实是个婆婆，但是，她还是那个小媳妇，只是由15岁的小媳妇，变成40多岁的小媳妇，由真正的小媳妇，变成顶着婆婆名分的小媳妇。不管到哪个儿媳妇面前，还是那么谦卑地笑。当小媳妇20多年，她和公婆共同为自己修筑了一道篱笆，把自己死死圈在里面，即使篱笆拆了，仍不习惯走出来。
正当母亲无所适从时，我从七年制学校（相当于初中）毕业了，那年我也15岁。祖父去世后，母亲带几个孩子艰难度日，凡事没人做主，都要靠她自己想办法，母亲极不适应这个角色，她羸弱的肩膀挑不起家庭重担。恰好我回到村里，家里大小事便一股脑儿推给儿子，她再度变成个只管做饭、缝补、洗衣的小媳妇。但她顶着家长的名，村里有什么事，总要找她，每当此时，母亲会瞪着一双迷惘的大眼，惶恐地向我讨主意，说：小三儿，你看怎么办？那几年，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俨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大小事全都要做主。
在村里待了8年后，高考恢复，我和四弟同一年考上大学，不知道让多少人羡慕。母亲并没有为之高兴，她舍不得我离开，因为我和四弟走后，她又要带两个年幼的弟弟独自面对生活。通知书下来那天，母亲唉声叹气，对我说：你怎么会考上呢，我心说，小四儿考上就行了，谁知道你也能考上。
我明白母亲的心事，但上大学的兴奋已遮掩了一切，并没有将母亲的担忧放在心上。好在仅过了一年多，上面落实政策，母亲和两个弟弟户口全都转到父亲工作的城市。这等于救了母亲，她又可以名正言顺当小媳妇了，尽管那年她已54岁。
老两口分居20多年，终于团聚了。对母亲来说，有父亲在身边，她总算真正做了几年小媳妇。那些日子，父亲除了丈夫这个角色外，还是父亲、兄长，所做事、所说话没一样是错的，母亲从来都百依百顺。母亲老了，看起来是个福态的老太太，内心里仍然是个小媳妇。
我相信，母亲若能健康地活到去世那年，心理上一辈子都是个小媳妇。70岁那年，母亲突然中风失语，从此性情大变，语言表达上的障碍让她焦躁不安，动不动就朝父亲发脾气。在父亲面前，她总算不再是小媳妇，虽然话说不清，却自由自在。母亲病了8年，是她最本真的8年，可以大声怒斥，可以摔东西，还可会心笑，总算将积累了几十年的脾气都发出来。只是看见我们兄弟，还谦卑地笑，外人看见，感叹：多么慈祥的老太太。我知道，母亲这是又变回小媳妇了。
如今母亲去世已10多年，每当想起她谦卑的笑，我会想，她老人家到底还是当了一辈子小媳妇。这样简单的人生，不知是幸福，还是悲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