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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柯《太阳深处的火焰》:从土地到大地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红柯  2017年11月30日13:54

这部小说原名《皮影》,定稿时改为《太阳深处的火焰》,就像一个乡村孩子,有个小名,都很土,上学时就一定有个大名。长篇小说《生命树》原名就叫《玖宛托依》,维吾尔语即少妇的婚礼,《喀拉布风暴》原名《地精》,就是沙漠里生长的特别能壮阳的中药锁阳和肉苁蓉。

初到新疆,我还是一身书生气,大学毕业留校一年远走新疆,还是当想大学老师,比如伊犁州师范学院,伊犁教育学院。当时伊犁州劳人局的刘斌局长一定要我去新建不久的伊犁州技工学校。刘局长是当年跟王震将军进疆的老革命,很会做思想工作,先跟我拉老乡关系,他山西人,我陕西人,他不管这些,陕西山西不就隔一条黄河嘛。后来才知道,西上天山的汉族人,不管东南西北大家都互相以老乡相称,西出阳关了嘛。刘局长后边两句话还真打动了我,一是你农村出身,兄弟姐妹多,技校工资高待遇好;二是你不是爱文学还发表过作品嘛,技校老师一半时间上课,一半时间带学生实习,还有生活补助,公款出差,可以跑遍天山南北,大学老师内地与新疆差别不大,整天窝在房子里。我就心甘情愿地成了伊犁州技工学校的语文教师。

我是我这个年龄段的新疆作家中跑遍天山南北地方最多的人之一。带锅炉班的学生实习,一个地方一待就是一个冬天,带驾驶班学生实习就是带一个车队呼啸天山南北,一下子回到成吉思汗蒙古马队横扫世界的那个英雄年代。在大漠戈壁,汽车都是飞机掠过长空那种感觉。刚开始向往绿洲草原森林湖泊,牛羊马驼飞禽走兽这些有生命的东西。后来,荒漠、沙漠、戈壁,令人无限恐怖的大峡谷,达坂也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开始写西域大漠时,总是不由自主地以老人、女人、男人、孩子来命名,很少有具体的姓名。大漠中人就是这个样子,跟石头沙子这些尘土一样,跟飞禽走兽一样,卑微而有生命。好多年以后,当我回到关中故乡,大漠的一切越来越清晰。我才意识到乡村农耕与草原大漠的不同,我才意识到土地与大地的不同。

1990年到1992年,在天山脚下,我完成了长篇《西去的骑手》与《百鸟朝凤》的初稿。《西去的骑手》完全是大漠气派,而《百鸟朝凤》是向故乡关中古老的周原告别之作。凤鸣岐山以兴周,我是周人之后,周人从邰迁豳再迁岐山,在岐山脚下筑城扎寨,周原以及关中成为最早最发达的农业区。土地乡村血亲宗族封建社会,与岐山相邻的凤翔又崛起大秦帝国,从封建走向郡县,方圆不到几百里的关中西部,周秦两个王朝奠定了中国几千年封建的基础。大漠则是另一种气象,绿洲如同岛屿,漂浮在瀚海中,随时有被沙漠吞没的可能。绿洲总有大片的树木掩护,村庄包括农田果园,包括牧民的冬窝子,都要树木掩护。农田果园牧场与荒漠沙漠戈壁连为一体,这就是大地,西域大地,乡村土地无法封闭,也无法宗法家族。我第一次在奎屯在乌苏见庄稼地吓一跳,麦田里野草跟麦子一样多,在关中乡村田野上是没有树的,树都长在村庄,树会跟庄稼争资源,资源有限。土地良田都是熟土,土地上的人都是熟人社会。大地却有许多陌生的生命,城市更是如此。楼兰的意思就是城市,丝绸之路上的繁华城市,人来人往。楼兰消失了。大漠里的胡杨梭梭红柳永远不会消失。胡杨被写进《生命树》,比胡杨更有生命力的红柳就成为“太阳深处的火焰”。感谢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举办的“走马黄河”行动,我有机会漫游了祖父抗战时待过的蒙古草原和父亲作为二野(解放战争时期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老兵待过的青藏高原,从黄河源头一路下来,采访考察了各民族的民间艺人,包括皮影艺人,对皮影艺人,对皮影艺术有了完整的了解。一部长篇小说的生长期至少也该有十年二十年。生活积累如此,艺术积累亦如此。不能不提当年与《奔马》《美丽奴羊》一起出现的《鹰影》,陈思和老师收入《世纪末小说选》给以很高的评价,李振声老师甚至把《鹰影》与鲁迅《故事新编》里的《铸剑》相提并论,而我对鲁迅的阅读恰好是中学时期从《故事新编》和《野草》开始的。《鹰影》巨大的投影进入关中就是阴阳交错的《皮影》,而成为原始洪荒之伟力的太阳的投影就是大漠红柳,红柳就是太阳深处的火焰,照亮万物的生命,包括民间艺术皮影,包括闪电般的《皮影》,包括霹雳闪电般的《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