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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出远门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鲍平  2017年11月30日14:27

父亲出生于1930年2月,一米八的大个,又黑又瘦,大脚板,手指关节粗糙,手掌像砂纸,硌人。经年不变的发型是光头,为省钱,都是他自己对着镜子剃成的葫芦瓢。修了一辈子地球,当了一辈子农民。60岁以前,父亲出过最远的门是进钟祥县城。而且,二十多里进城路,完全是靠双腿丈量的。谁让他既不会骑自行车,坐车又晕车呢!再说,以我对他的了解,既便不晕车,他也不会坐公汽。因为他怕花钱,晕车正好给了他一个体面的借口。用他的话说,力气是用不完的,累了,睡一觉,又浑身是劲;而钱,花了就没了,睡两天也不会睁开眼就有。

这样小气而又上不得台面的父亲,居然在花甲之年后,受伯父之邀,出了一趟远门。父亲回来后,我问他:“还晕车啵?”父亲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怎么不晕!不过,晕我也喜欢啊!”我撇撇嘴说:“你不花钱,当然喜欢啦。这回,你坐了火车又坐飞机,都啥感受?”

父亲浑浊的双眼顿时光亮起来,声音也高亢了许多:“从钟祥到荆门,你表哥用小车子送的站。我以为小车子比大客车稳当哩!哪晓得小车子竟然像个乌龟壳子一样,贴着路面跑的,我更晕,百把里路,下来吐了三回,歇了三回。坐上绿皮火车,我心想,火车平稳,该不会晕的。哪晓得火车一跑哐当当,我还是晕!火车上坐的人,左看像干部,右看像干部,我想吐又不敢吐,忍在喉咙里坐卧不宁。对面铺位的一个年轻姑娘看我满头大汗,脸色苍白,问明情况,连忙递给我一个塑料小桶,叫我吐在桶里。我对着桶,吐了个痛快,吐完了,也舒坦多了。为了不让左邻右铺的旅客看着厌烦,我赶紧蒙头睡觉。这一觉一睡就到了北京城。”

父亲停了停,喝了口水,润了一下嗓子,继续兴致勃勃地分享着他的第一次远行:“在北京站,你伯父的老三接的我。北京火车站真大啊!人真多啊!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头,比赶庙会的人都多。我迷迷糊糊地紧跟在老三后面,唯恐走丢了。出了火车站,老三把我领到一辆小汽车跟前,打开车门,又要让我坐车。我皱着眉问老三,北京站不是在你们北京人的家门口吗!怎么还要坐小汽车?老三笑了,他说北京是首都,方圆好几百里,开车都要三个多小时才能到他家哩!乖乖,北京咋就那么大哩!我坐在小汽车上往外看,满眼的车,满眼的楼,硬是让我忘记了晕车。”

我笑着对父亲说:“车速的快慢与晕车也有关。”父亲频频点头,颇为骄傲地说:“是的,是的。老三心细,车开得慢,开得稳。而且,得知我晕车,还专门给我买的飞机票,让我从北京飞到长春你伯父那里的哩。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在黄土地上种了一辈子庄稼的农民,也能坐飞机!我以为飞机是专门给国家干部坐的哩。”讲到这里,父亲难为情地笑了,额头的皱纹挤成了一堆,我着急地问:“坐飞机肯定不晕吧?”

父亲靠在椅背上,点上支烟,猛吸了两口,很享受地吐出大团乳白的烟雾,古铜色的脸在烟雾的萦绕下,安宁而祥和。一支烟吸完,父亲的双颊微微泛红,眼睛也亮堂了,有些懊恼地说:“真是什么人什么命,飞机咱也‘水土不服’啊!上飞机前,看飞机像只大鸟停在飞机场,我心想,这回肯定不会晕,要不飞机票花那么多钱,多冤啦。谁知飞机起飞的一刹那,我的心也跟着猛往上一揪,头一晕,眼一黑,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好在飞机上时间很短,我千忍万忍,只吐了一回。下了飞机,双脚踩在地上,心里那个踏实,那个畅快,真好啊!看来,咱农民天生就是属‘土’的,沾土就心安。”

听父亲讲完他的远行经历,我有些失望地说:“看来,您这是花钱买罪受啊!”话音刚落,父亲瞪着眼,梗着脖子嚷嚷:“话不能这样说!有多少像我这个年纪的农民活一辈子,连县城都没进过。一是怕闲花钱,二是怕耽误庄稼活,再就是城里的厕所不好找,憋尿比口渴都难受。我也是跟别人一样的农民,要不是你伯父安排的周全,一路有人接送,我这辈子做梦都想不到能跑那么远!坐过小汽车,坐过火车,坐过地铁,坐过飞机……我还去看了北京城里过去皇帝住的地方,还看到了伟大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躺在那个玻璃罩子里面,还跟活着时一样样的……孩子啊,我觉得出去见了这一回世面,是我这一辈子的福气,现在死都划得来啊!”父亲说着说着,声音哽咽,眼里泪光闪闪。

我鼻头一酸,心里嗔怪:我的土包子父亲啊,您出去旅游一次就幸福得要死要活的,别个有钱的人漂洋过海,周游世界,那该是何等的享受,何等的福气呢?每每想起父亲的这次远行,我的心都疼痛地揪成一团。因为,这是我的农民父亲有生之年的第一次出远门,也是最后一次。而这仅有的一次,也让父亲在同龄人跟前,足足回味显摆了十多年,最终带着同龄人的羡慕和向往,在78岁那年走了。现在,父亲在天堂,大概不晕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