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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奶奶的棺材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洛之南  2017年11月30日14:26

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通往山里的路蜿蜒而上,一侧靠近山体,是破碎的黄褐板岩,另一侧是越来越陡的山箐,山箐里长着细直的水冬瓜,延突出去的山岭上稀疏的立着扭曲的松树,更多的是一蓬蓬常绿的倒挂刺,满山满沟的茅草。

有一年冬至,我回家上坟,在进山路口不远的路埂下枯黄的茅草间,赫然露出一口掀了盖的黑漆棺材。我吃惊地问大哥:“是有人盗墓吗,那里躺着一口棺材!”大哥嗫喏地说:“不是,是二奶奶的棺材。”大嫂头也不回,往地上“呸呸”吐了两口吐沫,神秘地说:“莫说了。快走。”

上完坟,走下山来,快到路口,我又远远地看见躺在枯草里的黑漆棺材的鲜红幛头,下坡处还有斜放着黑色棺盖。

回到家,吃晚饭的时候,大哥请了几个家门叔伯和堂弟堂兄的一起喝酒。在酒桌上,大家商议了明年修祖茔、展坟头的事,闲说着最近村里实行死后火化的事,不久前用草饼儿码墓碑、树枝掩坟头的事,近来多发的挖坟掘墓的事,聊着谁家的陪葬多,谁家的坟头高,谁家的大板儿好······

聊着聊着,就说起了二奶奶的棺材。

酒气熏红了老脸的堂二叔,呷了口酒,把酒碗顿在桌边,用手背揩了揩嘴角,硬声说:“以前只是听说,要说好,这些年来见过的,还得数二奶奶的棺材好,硬四块!”

不等二叔话说完,堂弟接过话儿头说:“哪点儿的硬四块!我亲眼见过了,底、盖儿是三拼的。”

二叔被戗住了,抬头气狠狠地望着这不给老子撑腰、反给老子彻底火的龟儿子。大伯瞥了眼侄子,慢隐隐地说道:“这是‘十大块’。你没看清,左右墙板儿也是两拼的,共十块儿。这 ,在现在,也算得是‘硬四块儿’了。”

“长见识了。”我连忙说,“来,大家喝口!”

大家喝了,大伯没喝,只是夹了一箸菜送到嘴里,一边吧唧吧唧地用没了牙的牙床磨碎着,一边细碎地说:“加上大材头、小材头,是十二快儿,又叫‘十二元’。真正的‘硬四块儿’,我们老爹的爹,倒真呢是装过呢。”

我想解开二奶奶的棺材的谜团,追问了一句:“哪个是二奶奶呀?二奶奶的棺材是咋说呢?”

大家吃惊的望我,大哥更是一脸的讶异,他不知我明知故问的想法,更不晓得我欲探究竟的念头。

我为了自己的念头不唐突,说道:“二奶奶的棺材咋会横散在山边?今天上坟,我在路口见了一眼。”

大伯、二叔不说话,大家也哑然。我好像小时候做了错事一样,脸热辣起来,大哥为了我不尴尬,细声说:“她死在棺材里,儿子要土葬,后来上面要火化,人取走后,棺材就丢在路边了。”

“哦,这样啊!”我夸张地说,“这么简单呀!来喝酒!”

大家抬碗喝酒,我发了一转烟。“才不简单呢!”堂弟摆下酒碗,燃着烟,闷声地说。

接着,堂弟吐了浓浓的一口烟,才悠悠地说:“二奶奶是死在棺材里。可是咋个死的,恐怕只有鬼晓得。”

堂哥笑了,说:“怕不止鬼晓得,还有你,哪样晓不得!”

气氛缓和了些,堂弟有些炫耀地说:“欸,我还真认得一些。今年六月六过后两日早上,她在外地的儿子来接她。来呢时候,她儿子见门往里边栓着,喊人不答应,敲门没得回音。在村里转了半天,问了些邻里的老奶,老人们说有两天没有见过人了,只是听她说儿子过天要来接她去养老。随后,他伙着村里的几个人,用刀尖把门栓别开,屋里还是到处找不见人,最后是在里房的棺材里找着了二奶奶。当时,二奶奶已经死硬了。”

“你看,没有你不晓得呢。搭仿你是警察似的。”堂哥打趣道。

接着,大家一边喝酒,一边抽烟,听着堂弟在继续说:“警察还真呢来了。儿子见老娘两手扳着梭开半截儿盖儿的棺材边,两只眼睛大管管呢望着天,张着嘴,僵死在棺材里,就立马打了电话,警察很快就来了。家里的陈设、财物全部完好,没有被偷被抢被盗的痕迹,死者没有任何外力伤,只是里房的地上散放着些破草席、烂麻片,还有半截儿灭了的蜡烛。警察排除了他杀的可能。”

听着他一嘴文书,我笑他,说“好了你,快成福尔摩斯了。”

“也不是摩斯。”他更加来劲儿了,吐着一口一口的青烟和吐沫星子,说道,“那日,我们听说就去看热闹,二奶奶家门前已经拉了警戒线。我们在门外挤着看,警察不一会儿出来,收了警戒线,走了。屋里,只听见她儿子哀声嚎哭。几个村里人先后进去,不一会儿又出来了,小声说了警察的侦办结果,说儿子不让解剖,就由死者家属自行处理死者的后事儿。大半天儿,二奶奶家的几个远房亲戚到了,合力把二奶奶尸身从棺材里抬出放在堂屋里,随后又把棺材从房里措了出来。后来装棺了,她儿子抚着棺材还是哀声恸哭。

“吃晚饭的时候,村里来人告知要火化。本来儿子也同意火化了,但是亲戚们气愤难平,说老人在世没人管,死了几天也无人知,现在老人死在棺材里了,还要火化,谁要火化么来从棺材里把她拉走。儿子拗不过这些人,只能将就着后家亲戚的意见。村里来的人,见说不通就走了。

“二奶奶的后家人也不多,商量后请了先生瞧了日子,办个小国宴。在抬人的头天,乡里来人要求还是火化,火化后葬在公墓,还有补助。后家的亲戚纷纷出头,说那点儿补助不稀罕,最后还是那句硬邦邦的老话——人都死在棺材里了,谁要火化自己来拉。

“第二天,还没起材,县里、乡里、村里的大干人马来到二奶奶家做工作,要求必须火化。那天,做客的人很多,几次把做工作的轰出了门,听说上边后来抽调了好些人在外围,如果事态一旦扩大就就采取强制措施。已经过了时辰,还没起材,村里的大大小小都拥来二奶奶家门口看热闹······”

“你这个乡约,肯定少不了了?”我插了一句。

“这是肯定的了,家里活计不忙着做,哪点儿有个风吹草动,会少得了他呢。”二叔气愤愤地说。

“唉,我不去么咋个款,我不款款么,你们咋个晓得唦!”

据堂弟说,双方一直僵持着,死人总不能一直停在家里,后来还是对方派了一个老道的人来找二奶奶的儿子协商。起初,好几个后家的嘴还硬,被来人一通“哪个是孝子”、“国家政策哪有天底下行不了”的话说得只能闪朝一边。最后,大家商量出一个意见,二奶奶正常出殡,等出了村、绕了棺,人散了以后,由殡仪馆的人来取运尸体火化。火化后,就直接到公墓进行安葬。二奶奶的儿子同意了,二奶奶的后家亲戚也没言语。等起了材,抬出村、绕了棺,一路围观送葬的人到处都是。本来绕了棺,除了抬重安葬的人就扶灵回家,那天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大家都没有散。直到棺材抬到了进山路口口才歇下来,在路边老埂下找了块稍微平展的地方,几个人指挥着把二奶奶的棺材抬了过去。棺材抬到小平地上,扯起了几块红被单,撑起了几把黑伞。有人用事先准备好的钢钎、铁锤就动手撬棺材盖儿。棺材盖儿还没撬开,一股恶臭就散了出来,好多围观的人退的远远的。等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在从棺材里取出二奶奶时,二奶奶的尸身已经化了,那些些围观的人,被臭气早已熏得四散了。后家的人呢,起先还围在棺材边,等打开棺材盖的一瞬,一个个都背得远远的,只有二奶奶的儿子一直跪伏在棺材前,一声也没有哭。听说,二奶奶火化后,没有葬在公墓,骨灰被后家的人带到祖坟安葬了。二奶奶的棺材没人动,就放在那儿。后家人只是撂下一句话——棺材不要了,就放在那里,给那些杂种装儿子。二奶奶的儿子从那时起,就再没说过一句话,默默地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在第三天,锁了门,复了山,直接就走了。

因为不等堂弟把让人欲呕的故事后段讲完,大家就干了酒。酒足饭饱后,家人收了碗筷,倒上热茶,大家静静喝着茶,听堂弟神侃。

我听完后,不觉地说了句:“硬气呢嘛!”

二叔捧着茶碗,边吹着水面的浮叶,啧啧有声地在碗边吸着茶水,不抬头,说:“当然硬气了。人家以前是放个屁地都会摇呢人家。二奶奶是山里的大地主家的小姐,解放后成份高,就嫁了下来,嫁给了个吹烟鬼。二奶奶的婆家也是个破落地主,两家地主黑在一块儿、坏在一锅。不过二奶奶当时可是上下几村出了名的美人哩。那时,二奶奶不臭,可香着哩。”说完,在碗边又吸了一口热茶后,黠黠地笑着。

“唔——”大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二叔笑呵呵地说:“老哥,你可别唔,你不是还挨着地主婆的一刀吗?”

大伯涨红脸,粗着脖子,说:“不要老不正经了。”

“呵呵,哪个不正经呢。”二叔放下茶碗,涎着脸对大伯说:“那是五几年呀,人家二奶奶刚生完娃娃,那个吹烟鬼老倌男人,就被批斗关了起来,后来送到远处去了。上下几村的老干蛋们,天一黑,就跑到人家窗户下唱调子,有几个冒失鬼还把人家的门撞倒了。二奶奶的婆婆可是厉害角色,每天晚上躲在门背后,手里举着一把镰刀······”

大伯把茶碗“端——”地一声跺桌上,用力猛了,茶碗翻了,爬起身就要走。二叔笑嘻嘻地一手按在大伯的肩上,呵呵地说:“都七老八十了,那些事还是款款给小辈么听听,不然带进棺材里,多可惜······”

“那些事?那些事?”大伯真的坐不住了。

二叔把搭在大伯肩上的手往下一滑,搀着大伯的胳膊,慢慢起身,说:“欸,好像就是这只手,被地主婆挖了一镰刀。吃了人家一刀,你不敢出声,还得出工,后来发炎流脓了,还是我请了医牛大爹的几服药,你的手才保住了。对外,你还说是你做活计时不小心划伤的呢,还得消闲了半个月呢,······”

“莫嚼了,你这下梁不正上梁歪的东西。”大伯边说,边往外走。

我们一起拥着送了他们出门,二叔一边陪大伯慢慢走,一边絮絮地说:“二奶奶死了,你不是还淌过几滴老泪么?抬二奶奶那天你不是搬个墩儿坐在门口朝山那边一直望着,一声不吭么?”

堂兄弟们几个在老人前后笑着,大哥在前面打着手提电筒,照着路。

送完人后,已经快十一点了,我辞别大哥、大嫂,回到老屋里。我睡在小时候睡过的板床上,望着黝黑的楼楞、发黄的墙壁,想到了逝去的爹娘,也想到了二奶奶,不是二奶奶的惊动四里八乡的出殡、也不是大伯的风流史,而是二奶奶的棺材······

我拉了灯线,灯灭了,周围一片黑暗。

拉了几下开关线,灯还是不亮。

二奶奶弓着腰,右手举着大半截蜡烛,烛火在夜风里跳跃。二奶奶赶紧把左手圈过来,护住风中闪动的残烛。走进了里房,把蜡烛移送到左手,右手掀开满是孔洞的麻片,解开箍着的草绳,拉开围着的破旧草席,把蜡烛凑近红色的幛头,干枯黑瘦的右手从大材头抚摸下来,平滑、厚实,没有被耗子啃过一个角、一条边。二奶奶高举起蜡烛,手顺着棺盖小材头抚摸到大材头,斜身倾倚在棺材上,深凹的眼里,一滴浊泪在烛火里闪着莹莹的光。

二奶奶低声地叹了口气,烛火快速地跳动。这是唯一的老本儿,也是最后的归宿。二十年前,把省吃俭用的一千七百多全掏出来,买了一副大板,又向儿子要了一个月的工资,请了个木匠师傅割成了材。前前后后,共刷了七遍漆,小小的屋里弥漫着诱人的木香和呛人的漆味,二奶奶可是满足了,短命的死鬼丈夫可是没等着、白发的婆婆也是没候着这么一个好的归宿。儿子不在身边,每年二奶奶都用扭干的湿抹布把棺材的里里外外抹个干干净净。是哪一年,那可恶的耗子把圭角啃了一个豁口,二奶奶又花了两百块钱请人换了。

二奶奶在烛光里,笑了,这几年不得力了,快五年没有用抹布打整过了,幸好还只是轻轻敷着一层灰,耗子是再没有伤着一个角、一条边。可是,听说,要火化了,不知这老本儿还用得上吗?儿子打电话来说两天后就要接到外地和他们一起住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支在板凳上的这二十年的心血,不知道是不是最后的归宿?

二奶奶用脚清了清地上的草席、麻片,把蜡烛安放在阴湿的地上,转身抖抖索索地攀着棺身,蹬着板凳,一寸一寸慢慢地把棺材盖儿往小头那面梭开,梭开。有一尺半了吧,够容得身进去了吧?反正力气是一点儿也没了,从板凳上下来,就瘫在了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二奶奶爬着过去,捡起地上已经只剩小半截儿的蜡烛,举着,倾斜蜡烛滴了几点蜡油在棺盖上,双手稳稳地把蜡烛端放在棺盖的大材头上。两只手使劲儿地扳着棺材边,慢慢地,一分一分地向上爬,爬上了板凳,喘息了会儿,侧身小心地翻进棺材,生怕碰倒棺盖上的蜡烛。

二奶奶爬进棺材,慢慢地把身体平顺地睡了进去。心满意足地笑了,就像缺钱的躺在了钱堆上、少爱的依偎在爱人的怀抱里一样。

不能就这样,不能就这样啊。儿子,无论如何还得见上儿子一面。二奶奶两只手扳着棺材边,半扬起身,喘出的粗气把蜡烛吹动得欲灭不灭。不能熄啊,手护着,赶快护着那不灭将灭的烛火。颤巍巍的干瘦的手伸出去,不及护住火苗,却把蜡烛捣掉下去了。

黑暗逼近。二奶奶两手扳着梭开半截儿盖儿的棺材边,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黑暗的虚空,张着嘴,好像要喊出什么,即使喊出什么,又有谁能听到?二奶奶僵在了那里,僵在迅速逼近的无边的黑暗里。

蜡烛掉到阴湿的地上,熄灭了。

今年,冬至快到了。几年过去,不知道二奶奶的棺材还横放在山脚路口的茅草窠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