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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朱华胜  2017年11月29日11:23

保兰婷关上门,长长舒出一口气。

柜台,根雕品摆放规整。大件的,放在底层;不大不小的,放在中间;小件的,放上面。工人按照保兰婷的要求,小心地从车上搬下来,用抹布擦干净,一件一件地放在柜台上。不小心不行,保兰婷与搬家公司签有协议,损坏东西照价赔偿。搬家公司与工人同样签有协议,损坏东西不仅照价赔偿,还要扣除当月的奖金。再说了,根雕上标明的价格,也让工人们直吐舌头。有的是三万元,有的一万,最便宜的也是一千。虽然工人们心里不服气,不就是山上刨来的木头疙瘩吗?咱家有,做柴烧,煮猪食的。

保兰婷似乎看出工人们的心思,笑着说:“不要不服气。木疙瘩经过我这双手,就值价了。”说着,她把一盆兰花轻轻放在窗台上,微风一吹,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

工人们也笑笑,暗想:也是,刚才不是就有人用六千元才买走一个吗?那个木疙瘩造型就如仙人指路一样,像极了。人家说是艺术品,这年头,会赚钱的就是不一样。一件东西就够我们辛苦两个月,还挣不来呢。这年轻的女店主不仅人长得好看,而且很有本事啊。

“如果你们家里有木疙瘩,或者从山上刨着木疙瘩,可以卖给我。”保兰婷说有木疙瘩就拿来卖给她,工人们一点也不怀疑。刚才就有一个小伙子拿着一个木疙瘩来,说是看到这个木疙瘩造型很独特,有点像双龙抱珠,特意从山上带回来的,问她要不要,如果要,可以一千元卖给她。最后她用六百元从小伙子手里买下。

保兰婷是有心说给工人们听的。她经常通过这样不经意的方式,买到很多有价值的木疙瘩。很多农村出来打工的,家里其实不缺这样的“宝贝”,他们不是专门做这类生意的人,要价不高,往往是由她说了算。从那些专门收购木疙瘩的商人手里买,不便宜不说,嘴皮都要磨破一层,还往往买着经过处理的却是不中用的。真个是心黑啊!而这些来自乌蒙山的当地农民,占着天时地利人和,经常往来于山林间,往往容易获得很多独特的木疙瘩,他们捡来的目的就只有一个,做柴烧。她出钱买,他们何乐而不为呢?用他们的土话说,叫疤脖子家妈——巴不得呢。

保兰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来到窗前。刚刚还悬在对面那栋楼顶的太阳,散尽最后一抹余辉,被月亮取代了。月光从窗子里倾泻进来,铺满了一地。她知道,那栋楼是地质队的,有一个地矿勘探研究院在里面,是这一条老街唯一的一栋高楼。她早就对这条老街了如指掌,好不容易盘下这个门面。这条老街大多是两层的木质老房,房子古香古色的,雕龙刻凤,冬暖夏凉,通风好,最适合她的根雕精品店经营。这比她之前在临边县城的门面好多了。搬到西平市来,一是这个城市是地级市,繁华,人们有钱,同时人的消费品味自然要比边境县城高一些。她这些根雕品好卖,这不,今天还未开张就卖出一个;二呢,是刚过世的师父的意思。师父叫她回到故乡来发展,这儿空间大。在西平市老街盘一个门面,专心做事。原本师父早就要这样做了,可惜岁月不饶人,身体越来越不对了,只好改变了想法。他嘱托徒儿保兰婷等他过世后,一定要搬回故乡,并把他与师母的骨灰撒在南盘江。

一想起师父,保兰婷眼睛红了起来。师父于自己,不仅传授根雕技艺,更有救命抚养之恩,待自己如亲生父亲一般。她一直尊称他为师父,而不是仅仅是师傅。师父撒手去了天堂。她无比哀伤、悲痛。她望着爬上楼顶的月亮,大颗大颗的泪珠挂在脸颊上,在月色里发着光,向星星诉说着哀思。保兰婷情不自禁地说:“师父,徒儿按你的吩咐,已经在西平市老街盘到了门面,你在那边不要再操心了,你要保佑婷儿万事顺意,生意兴隆。”之后,她走到柜台正中间,注视着一尊红木雕像,默默念道:“妈,女儿有出息了,你看得见吗?女儿完全能自己照顾自己,你放心吧。我可怜的妈妈。”

保兰婷费了九年二虎之力盘下这个门面,其实只有一楼。二楼已经被人长期租用。这条老街,商家基本上一楼二楼都租,一楼做铺面,二楼供人住。好在原来租这个门面的也是只租了一楼,装修时做了隔断,分里间外间,外间作铺面,里间供人住生活用。保兰婷看中的是,里间有一道后门,后面有一个带顶棚的小院子,可以堆放她未成型的木疙瘩,同时可以做她的工作间,兼厨房,光线也不错。

在里间把床铺好后,已是十点多钟。累了一天的保兰婷,全身如散了架般,倒在床上就不想动。喜欢热水泡脚的她,连脚也不洗,倒头就睡。

营业才两三天,保兰婷就烦恼起来。不是生意不好,生意很好。她的烦恼来自于二楼的住户。连续三个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没有睡多久,就被一阵阵响声吵醒了。她睡觉有一个习惯,睡着了不能被吵醒,吵醒后就难以入睡。一看,才夜间两点。这个时间点醒来,是最烦人的。

声音来自楼上。应该是踩踏楼板发出的。这楼房是老式木楼,一楼二楼的隔断层是老式木板。“难道不可以轻点吗?走路如此沉,楼板踩得咯吱咯吱响。一点也不考虑楼下有人,更何况,深更半夜的,真不像话!讲点素质行不?做点人做的事,行不?”保兰婷不满地嘟囔道,一股莫名的怒火升腾了起来。

她翻了一个身,那声音又响起,好像故意似的,像大象走路,走得很重,就如重重一脚一脚地踩在木板上,发出很大的响声。保兰婷真想冲上楼去骂一通。

那讨厌的脚步声终于停下来,没有了响声,可保兰婷再也没有一丝睡意。身子是疲倦的,人就是睡不着。她觉得她的睡眠真是可怜,难怪这么瘦,任吃得好,就是不长肉。医生说她有些神经衰弱,要注意休息和保养。如果楼上经常这样,岂不麻烦!不行,事不过三,明天必须找楼上的住户说一说,大家是邻居,互相体谅一些才好。

保兰婷就这样想着,翻个身,又想着,越发睡不着。看看手表,已经四点半,她干脆起床,来到院子里,打开工具箱。

这些工具,都是师父传给她的。无论斧头、锯子、木钻、木锤,还是木锉、凿子、刻刀、剪刀等,无不是师父用过,并手把手教会她,利用这些工具进行根雕创作。师傅本是乌蒙山区的雕刻名家。根桩,只要经师傅的手,都能雕刻成栩栩如生的兽鸟、花卉、人物的模样。西平市当地报纸曾报道,师傅的作品是神奇的根雕艺术。师父生前对她说过:“根雕作品讲究‘三分人工,七分天成’,展现的是自然美和加工艺术,这就是一种创作。虽然很多雕刻师都会去皮清污、构思造型、雕刻成型、打磨、上色等基本工序,但出精华根雕艺术作品还是需要悟性的。师父没有看错,你就很有悟性。在雕刻中,你能巧借自然形态,妙施雕琢,又能运用夸张、幻想、抽象等多种手法,融会贯通,成就了你的这双手。坚持,你会有出息的。”保兰婷认为,人是要讲缘分的,他碰到师父就是缘分。不然命都没有了,还学什么根雕呢?现在,根雕既是她的事业又是她过日子的衣钵饭碗。

那个小伙子卖给她的木疙瘩是乌蒙山上的花梨木,也许他并不知道,否则不会这么便宜地卖给她。这种根材具有雕刻的全部优点,是根雕的上等材料。关键是造型传神,就如两条龙玩耍一个大珠子一般。她一见就喜欢上了。如能好好雕刻,最起码可以卖到一万元以上的好价钱。

中午,太阳直直地射下来,射在老街的青石板上,反光后,照在店里的根雕上,五光十色。保兰婷一袭白裙,头发梳成马尾状,扎在脑后。她有些疲倦,呆呆地望着门外,忽然,那个小伙子嘭嘭地进店来。小伙子很英俊,头发略卷,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麦色的皮肤,穿一件黑色圆领衬衣,一条天蓝色牛仔裤,一双运动鞋,身上斜挎着一个皮包,一只手背在身后。

“是你?”保兰婷起身,顾客就是上帝,微笑能给自己带来好运,她笑容满面地迎了过去,“你要买根雕,还是又要来卖我根材疙瘩?”

“不!都不是。”小伙子看上去没有休息好,眼睛里有血丝,“我是来道歉的。我住在你楼上。昨晚,一定又吵着你了。”

“啊?你住在楼上?我正要找楼上的住户,原来就是你。道歉管什么用。我睡眠不好,吵醒了无法再睡。”保兰婷一听是楼上的住户,顿时变了脸色,火就上来了,“你年纪轻轻的,搞什么名堂?我们是邻居,要互相着想。不要再搞出声响了,文明些,好不?”

“对不起!”小伙子深深鞠躬。

“你要换位思考。楼上的,靠考虑楼下的难处。”保兰婷声音还在高。

“对不起,好的,我尽量。”小伙子一脸的无奈,满是愧疚的神色。

“什么尽量?是必须啊。否则我要去告你干扰他人休息。”保兰婷话不饶人。她必须这么说,否则睡不好,神经衰弱更严重。师父说过,什么都没有身体健康重要。

看着小伙子离去的背影,保兰婷这才发现,他放在身后的手里提着一袋袋中药。难道他有病?梦游症?

入夜,保兰婷打了一壶热水,泡泡脚,早早就上床。她想好了,也许这个小伙子真的有梦游症,那有什么办法呢?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早早入睡,可以多睡一会。要是被他弄出的声音吵醒,那就不睡了,起来干活。

果然,夜里她又被吵醒,正是昨天晚上醒来的那个时间。那走路的声音又响了。但不同之前的响声,这回是闷响,就像双脚包上软的东西,再走路一样,发出小心翼翼的,低沉的,“嘭”“嘭”的声音。不用说了,这个小伙子,一定在梦游。他会不会梦游到楼下来呀?真让人害怕,她一个激灵,连忙起来,把所有门窗看一遍,检查是否关好。看看都关好,她心才踏实。“真倒霉!”她嘟囔着,又躺在床上。就说嘛,怎么容易盘下这间门面,原来原因在这儿,楼上的住户有毛病!以前的店主一定是呆不下去了。夜夜这样的闹心,又闹人又怕人!不行,明晚得把店里的小工小张留下,与自己一块儿睡,才睡得安生。

当再听到低沉的,“嘭”“嘭”的声音时,保兰婷忍无可忍,大声骂道:“坏蛋!夜游鬼!不讲信用。”她跳起来,跑到门后,拿起拖把,使劲地敲打顶板,发出“咚”“咚”的敲击声,仿佛要把楼板敲破,冲上去打人似的。顿时,楼上没有声音了。

保兰婷“哼”了一声,钻进被窝,把被子拉起来,盖住头。还是睡不着,只要睡不着,她就胡思乱想。唉,自己好命苦。这么多年来,夜里,只要醒着,堆积了十多年的疼就那么不依商量地钻进她的大脑,折磨和吞噬着她。

她有一个可怜的身世。在她五岁时,父亲在山地里干活被泥石流埋了。那时很穷,父亲的离去,让已经很穷的家庭雪上加霜。母亲本来就多病,领着她,好不容易熬过三年。她从邻居的谈话中,隐隐约约听到母亲得了什么大病,要一大笔钱才能医好。母亲打听到乡上敖老师爱人不会生育,有心领养孩子,于是,母亲领着她来到了敖老师家。敖老师后来就成了他的师父。母亲回去后不久,不忍病痛折磨,在七月的一个大雨天,跳了洪水滔滔的南盘江,连尸首都没有找到,不知被冲到那里去了。

保兰婷认为,母亲用南盘江的水,洗尽了身体的疼,却把这疼,流进了她的心窝里,融进了她的血液里,将让她终生疼痛,伴随着生命的终止。得知母亲跳江的噩耗,她哭了很久,夜夜做噩梦,夜夜疼,日日痛,是师父师母没日没夜地陪她,后来供她上学。

师父爱好根雕,她也很感兴趣,师父就教她。再后来,乌蒙山一带兴起“下海潮”,师父辞去工作,一家人离开原来住的地方,去了珠海。几年后,师父领着她、师母又回来,去临边的县城开起了根雕精品店。

花开花谢,南盘江两岸的树叶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保兰婷渐渐长大了,她常常独自一人来到江边,静静地望着滔滔东流的江水发呆,大滴大滴的泪水滚了下来,落入江里,心也落入江里。江水被她哭疼了,浪花飞溅,汹涌澎湃,发出咆哮的声音,顺着下游,狂泻而去。

保兰婷熬不住疼,终于有一天,她用上好红木刻了一尊母亲的雕像,放在身边,表达她那深深的思母之情。雕像释放出母亲的味道,分解着她的疼,融化她的疼,温暖她的疼。

保兰婷在职业学院林学专业读书期间,师母病逝。毕业后,师父把他的所有技艺尽数传授给她,然后叫她全权管理根雕精品店,直至师父离世。

胡思乱想到这里,保兰婷翻个身坐了起来,指着楼上又骂了一句“害人的梦游鬼”。她褪去睡衣,扣好内衣,套上一条连衣裙。天已经大亮了。她洗漱之后,打开店门。

“烧饵块,炸油条!”经常叫卖烧饵块的那个大妈,边喊边推着火炉过来了。“大妈,我买根油条,用饵块包上,多放点卤腐噶。”

“保姐,怎么每天都起这么早啊?”店员小张走了进来,见保兰婷在拖地,有些不好意思。

“小张,从今晚起,我再铺张床,你留在店里睡。我怕。”保兰婷见小张进来,急忙说。

“保姐,我很愿意。就是,就是我鼾声很大,我妈说像打雷。影响你不?”小张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

“啊?那还是算了!天啊,算我倒霉,我怎么就碰上你们这些人!小张,把这几盆兰花抬出去,晒晒太阳。”

小张听了,吐了吐舌头,赶紧去忙了。

保兰婷站在柜台前,望着那尊红木雕塑出神。“喂,你好!”听到声音,她转身一看,正是楼上那个讨厌的患夜游症的家伙!

“干什么?又夜游了,现在可是朗朗白天。”她见到他就有些气,紧绷着脸。

“别这样嘛,看你很年轻,女孩子要微笑才甜,生气可不好。”他有些嬉皮,嘴角挂着一丝狡黠的微笑,“看,看,喜欢这个宝贝吗?”

保兰婷是识货的,她眼睛亮了起来。是扁桃木树根桩,太像老翁吹箫了,是上好根雕材料!但她不露声色,不能让对方看出来,淡淡地说:“不想与你做生意,你说话不算数。”

小伙子尴尬地笑笑:“对不起,我尽力了,但愿没有打扰你夜里的休息。我把宝贝低价处理给你,也算我的一种歉意吧。我可是识货的,不是连垃圾都带回家的。我学的是矿产林业资源,我就在对面那栋高楼里研究院上班。”

“哼!”保兰婷故意不看那栋楼,也不看他,而是手拿鸡毛掸,轻轻地拂着面前的根雕,仿佛对面前的人以及他手里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甚至巴不得他快离开。

“好吧,不买就算了。”说完,小伙子收起笑容,转身,就要离去。

“如果你不卖给我,你手里的就是垃圾。”保兰婷故意冷冷地说。

“恰恰相反,供不应求。你来之前,好几个玩根雕的都在与我联系。现在也如此。”小伙子也是故意的,知她识货,并非故意刁难,当然,她心里确实有气,也不用怀疑。

“你别急着走嘛,再商量,好商量。我叫保兰婷。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我不能总叫你嘛。”保兰婷服软了,马上就如变了个人似的,长出一脸的阳光。

小伙子一笑,折了回来,站在她面前,朗声说道:“杨树安,杨梅树的杨,杨梅树的树,安静的安。”小伙子如背书。

“噗!”保兰婷被逗笑了,打趣地说,“安静的安?你还安静呀,真的像杨梅一样酸溜溜的。”

小伙子也笑了,把手里的根桩放在店里,说:“我知道,根材品质好的是你需要的,譬如坚硬、细腻、稳定、不蛀不朽能长久保存的树种根桩,对不对?我经常在山里实地考擦,见过如黄杨木、檀木、花梨木、柏木、扁桃木、榆木等,都是根艺造型的上好材质品种。”

“嗯,看来你还是有一点懂行。”保兰婷不敢托大了,心里有些佩服杨树安的见识。

“嘿嘿,当然啦,我退休后也要玩这个根雕。”杨树安得意地说。

“你多大啊,就想到退休了。”保兰婷突然想知道他的年龄。

“当然比你大。二十六了,单身,你认个哥吧。”他说。

“我说你这个人,谁问你是否单身了?这关人家什么事。还哥呢,如是哥,哪有哥这么欺负妹的?”保兰婷自己也不知道话怎么多了起来,柔了许多,“你白白大我两岁。不过你对根雕蛮有见识的。”保兰婷说完暗暗吃惊,怎么?自己竟然暗中向他透露年龄。

“承蒙夸奖!”杨树安“嘿嘿”两声,装出一副老成的模样摆摆手,又有些神秘地说,“不瞒你说,我还见过深埋土中的死根,经数百年碳化形成的树化石。其质坚已接近化石,更是根艺的佳材。”

“你就吹吧,我凭什么相信你。”保兰婷见过树化石,那是难得的珍品,乌蒙山里大森林里有,“看你得意的。不要扯野了。你说你这树根桩要多少钱。”

“这是扁桃木,根雕上好质材。木质细腻、木性稳定、不易龟裂变形。”杨树安抬起头来望着保兰婷,神色暗了下来,继续说,“要不是我妈瘫痪在床,继续用钱买药,我是舍不得卖的,留着以后自己玩。”

“什么?你妈瘫痪在床。”保兰婷一愣。

“是啊,夜里她要起夜。我得抱她去。所以夜里不免弄出声响,对不住你了。”杨树安眼睛有些红,言辞诚恳,说,“这确实是一个好木疙瘩!你开个价吧。只要我不吃亏,你有钱赚就行。”

杨树安离开后,保兰婷好久还平静不下来。看来,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生活不易啊,她心里竟有些难过。为什么人世间会有这么多的灾难?唉,人得有点精神,该挺的时候要挺住,就像杨树安一样,再大的困难,都是那么乐观,坚持着。

保兰婷又想起母亲,走到柜前,抱起红木雕像,叹了一口气,妈妈,你为什么就那么对活着失去信心呢?如果你坚持一下,不就挺过来了吗?这么一想,保兰婷不禁羡慕起杨树安来,虽然辛苦,生活困难,但他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妈妈孝敬。杨树安一提到照看他妈妈,脸上那自豪的模样!再看自己呢?孤苦伶仃的,只能在每年妈妈的忌日,到南盘江岸边痛哭一场。现在已经是七月初了,还有几天,又到妈妈的忌日了,保兰婷看着挂历,盘算着,如何去。

看着保兰婷眼睛红红的,隔壁粮油杂货店的老店主对她说:“一定是被吵了,昨晚又没有睡好。”

“大伯你怎么知道?”保兰婷揉揉眼睛,打了一个哈欠,问道。

“这条老街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不然大伙儿怎么会叫我‘万事通’呢?”老店主说得十分自豪。早上的阳光照在他古铜色的脸上,皱纹明暗交错,显得沟壑纵深。有人来买打火机,走了后,老店主转过身来,接着说:“住在你楼上的那个年轻人,他爸爸是南盘江地质钻井队的老牌队员,一直在南盘江流域负责钻探。他妈妈在钻井队煮饭。前几年,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他爸爸当场死亡,他妈妈致残,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全靠他照料。”

“是啊,怪可怜的。我也是才知道。我一直以为他患有夜游症呢。”保兰婷还在难过,低低地说。

“什么梦游症?唉,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因为摊上这么一个妈,找了几个女朋友,都吹了。其实,只有我知道,这还是他的后妈。”保兰婷听了,心里就如被雨淋了一样,湿漉漉的。她默默无语,呆呆地望着对面那栋楼出神。那个有着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微微卷起的头发,两道浓黑的眉毛,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的人,有谁知道,他竟背负着这么一个辛酸的故事。

西平市的气候,有雨便成冬,冷得瑟人。这几日天天下雨,老店主说:“好多年没有下过这样多的雨水。”

雨又下了一天,还没有停的意思,保兰婷感到有些冷意。明天就是妈妈的忌日了,尽管这几日雨下个不停,她还是坚持要去,这是雷打不动的。此时,趁外面下着雨,没有顾客,她翻出一套运动服,打算明天穿。她找出一双水鞋,准备下客车时用。去江边得走小路,下雨天,一定泥滑烂路,穿水鞋好走。

雷声隆隆,闪电阵阵。雨越来越大,猛烈的雨滴就像天上扔下来的钢珠一样,砸在老街的青石板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溅起高高的水花,雨点直接打进店里来。保兰婷心里不免有些恐慌,再这样下去,明天如何出得了门啊!

老天好像故意与保兰婷作对似的,愈发大了起来,街面上开始漫水,门槛低的铺面已经进水。人们开始慌乱。

老街两边的银杏树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摇摇欲坠,那些广告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被撕裂得东一块西一片的。保兰婷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发生了,水潮涌般地漫进了她店。

店员小张惊慌地大叫了起来:“保姐,咋个办?你说过根雕艺术品不能被水浸泡!”

“快,小张,我俩把贵重的抬起放在上一层,其余的就顾不得了。”保兰婷急急说道,声音都变了调,只差一点就哭出来了。

“兰婷,别慌!赶紧先把最下面的根雕抬到我楼上,那儿才安全。”杨树安跑了进来,大声地说着,同时抱起一个根雕,就往楼上爬。保兰婷眼睛一亮,就如捞到一根救命草般,抱起红木雕像,跟在他身后,拾阶而上。有几个根雕太大,三人一起抬。就这样奔忙了好一阵,终于把最底层的搬完了。这时,水已经漫到膝盖处。保兰婷感激地望着杨树安,要不是他,她是真不敢想下去了。

几个人膝盖以下全湿了,地板上被弄得水滴水淌的。保兰婷心里太过意不去,要找拖把,被杨树安制止了。“我会弄,你不熟悉。”杨树安让她们坐下,安慰道,“雨开始小了。估计水位不会再升高了。不会淹到第二层的,放心吧。”

“嗯。”保兰婷答应着,这才打量了起这二楼的房间来。

这是一间客厅,不太整洁。正面有一个平柜,平柜上面有一台电视机。坐在沙发上看得见厨房,很小,很乱,似乎中午的碗筷还没洗。厨房旁边,紧挨着两个房间,应该是卧室了。卫生间在阳台那边,从卧室里出来,要经过客厅,才能到达。保兰婷明白了,心里暗暗说道:原来这样。茶几上有几本《地质研究》的杂志和一摞报纸。一本《中国根雕艺术》放在报纸旁边。嘿嘿,保兰婷心里一暖,他竟然也在研究这个!她顺手拿过,翻了起来。

“儿,给妈到点水来。”虚掩着的卧室门,传出沙哑的声音。

“好的,妈,这就来。”杨树安走到热水器边,接了一杯热水,端着,推开门,朝卧室里走去。

“雨这么大。儿呀,你要注意关窗子。是不是来客人了?”床上躺着的女人,一头白发。

“关好了,妈。嗯,就是楼下新来的店主。刚才抬上来的根雕就是她的。”杨树安扶起她,把水递了过去。

保兰婷循声瞧去,猛地站了起来,手里的杂志掉在地上。她瞪大了眼睛,一步,两步,三步,抢到卧室门口。

千真万确,保兰婷看清了:是妈,她亲亲的妈!

“妈!”保兰婷张口大喊一声,心窝的疼蜂拥而出,瞬间泪奔,朝床那儿奔了过去。

母女俩相拥而泣。

一些被时光掩埋的故事一点点呈现出来,让保兰婷心中的那股疼意也慢慢显现出来,但又缓缓归于平静,她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

原来,母亲当年投江后被杨父所救……

南盘江,夜以继日地东流。高山倒影的山色,一环环连成片片墨玉和翠帷,洁白的海鸥飞来飞去,一只老鹳静立水中,似乎在听一个悲欢离合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