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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袱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美玉  2017年11月29日10:40

吴田镇坐落在仙人岭的北麓。一条小河穿镇而过,河边有一排古榕遮住了半个镇,小镇若隐若现的,很是耐看。镇上住着吴、田两大姓。

今年山葡萄熟的时候,已过立秋,小镇早早就有了秋天的味道。

田二爷一大早从家出来,戴上他的厚帽子,拿把镰刀,背上装有酒壶子的布袋,向镇后的仙人岭走去。仙人岭是吴田镇附近莽莽苍苍大山中最高的山岭,岭尖上有一块大石头向北边凸出,像鹰嘴,周边村的人很少上仙人岭,说那鹰嘴犀利,阴气重。

田二爷走了约半个时辰,才开始爬山,爬到半山腰时,前面的大树上传来“噗通、噗通、噗通”的响声,田二爷停了下来,抬头看去,原是一只很幼小的松鼠,他拾起松果向小松鼠掷去,“嗖”的,小松鼠逃得无踪无影。

“哥,我胆小,您吓谁呢?”

“妹子,我能吓您?这不,小松鼠知道您来,告诉我了。”

“那您还赶它了?”

“嘻嘻,它在这,您会害羞的。”

吴三娘不作声。把头上的大围巾扯下来,露出了花白头发。她把围巾铺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扯扯田二爷衣服,让他也坐围巾上。

田二爷有点不信,愣在那不动。吴三娘说:“地上凉,小心冻着了,一块坐围巾上吧!”

坐下来的田二爷反而不自在起来,显得很拘谨。吴三娘静静地坐在那,不说话。秋风吹来,不时有枯叶吹到他俩的脸上。良久,田二爷说:“您头发白了许多。”

吴三娘说,“这长久里,也没个人伺候您吃伺候您喝伺候您睡的。”

田二爷还是那句,“您头发白了许多。”

吴三娘说,“老了老了,总会生个啥病的,都得人来照顾。我这心里头啊,难受啊!”

“妹子,您今天怎么了,说话这么不中听?”

吴三娘就说,“哥,妹子我对不起您,真对不起您哦!”

田二爷红着脸说,“一人挣来一人花,我愿意。收工回家喝杯酒这才叫过瘾,我是天天喝来天天醉,醉了心事不用想,好好睡个大懒觉。”

吴三娘看着天上的白云说:“您看您活得…… ”

田二爷就看着吴三娘说,“我喜欢现在这样,我喜欢,嘻嘻。”

风一阵一阵紧吹,吴三娘打了个喷嚏。田二爷赶紧地脱下上衣,要给吴三娘披上。 吴三娘说,“哪这么金贵,您别自己先着凉了。”停一停又说,“哥,我今天要上岭尖。”

田二爷说,“妹子今天有这念想,哥陪您。只怕您这些年都没爬过山,身子又弱,这么高的山岭您就算能爬上,下来时恐怕也难。”

“我不管,我今天得上一趟这岭尖,再不上,恐怕就没这个机会了。”吴三娘抬头看着山顶,扯起地上的围巾。田二爷随着围巾站了起来。“噗通、噗通、噗通”一阵响,小松鼠不知什么时候跳到他俩头顶的大松树下。

“妹子,岭尖难上,全是草,很滑,还是不上了吧?”

“别担心,滑算个啥?我还能上。”

“妹子您早该出来走动走动了,窝在家多少年了?镇上那几个吃饱饭没事干的长舌妇,不知嚼了您多少口舌?”

“哎,说去吧!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罢了。”

上山的路长、险,藤缠藤扯的,都好些年了,乡下人家都改烧煤气了,柴火偶尔烧一下,很少有人上山打柴,山上树林自然就茂盛起来,有点像原始森林。山路被野草隐去,人走过,草末粘钉在裤管上,脚刺痒刺痒的。田二爷不管,吴三娘也不管。田二爷走在前,右手用镰刀劈路,左手一直向后伸,他这是要牵拉一下吴三娘,可吴三娘一直不伸手,田二爷就一直伸张着。

“妹子,您歇一会?”

“不了,赶紧吧!木子在家等着我呢。”

木子是吴三娘七岁的孙子。

“还得走一大段斜坡呢,拉您一把吧!”田二爷把手伸得更长。

吴三娘看了看田二爷伸出来的手,犹豫了一下,便轻轻地把手送了过去,田二爷拉过吴三娘的手就使劲往上爬,吴三娘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爬得也快了点。

到了树林与野草连接处,吴三娘就松开手,开始四处张望。田二爷心里明白,她在找自己媳妇的坟茔,便有些不高兴。

每回,田二爷对吴三娘有些许上心时,吴三娘就轻轻地呼唤一声“田二婶”。田二爷就索然无味,也就不好再想什么。今天上她的坟茔干什么呢?

草不高,一会就找到了。只见吴三娘打开随身带来的布袋,掏出两个苹果,两个桔子摆在坟头,点上蜡烛、檀香后,又掏两个杯子、一小瓶酒、一小罐茶。一个杯子满上茶,一个杯子满上酒,然后跪下说:“姐,一直没来看您,您千万别怪我哦。您在生时,妹子我不敢走近您,更别说亲近您了,妹子我是没脸面见您,对不起您啊!”吴三娘哽咽着,转身看看田二爷,他正在不远处低头抽烟。吴三娘继续说:“姐,我不恨您,您是憋倔死的,那么多年,您不吭张一声,保了我名声,我不知如何感激您呢。今天您躺在这了,我来给您磕头,给您请罪,您善心仁心,妹妹我心领了。”

停了一会,想想接着说:“我一直没有与您家二爷私下来往过,您要相信我,您人不在了,我更不能伤您了。” 吴三娘添过茶酒又说:“姐,我无以回报,我敬您茶敬您酒,您别嫌弃我就是了。”说完,吴三娘转身看,见田二爷坐在一段腐木上沉思,又跪了下来,说:“姐,您别怪他了,您走了那么长时间,他一直没续弦,您没给他留下个一男半女的,他孤零零的多可怜。他是想您的,对不起您也是因为好这酒杯。唉,今天我带他来看看您了,您大人大量,别给他颜色看,喔!”

吴三娘站起来时,头有点晕,摇晃了一下稳住了。她走向田二爷:“哥,您过去吧!跟她好好说说话。”田二爷站着不动,吴三娘就推了推他,他踉跄了一下,迟疑一会,慢慢地走了过去,蹲下来,说:“您就是犟,犟得很,不听我解释解释,啥事比死更大?好好的,就病了,病着病着就走了,死都不听我一句劝,值当么?正当年呢,好日子还没过上,多憋倔?”

“哥,您就不能跟姐好好说说,净怨她了?那时您要不是跟木子他爷爷喝得烂醉,有后面那事?”吴三娘说。

田二爷不听吴三娘的,对着坟墓又开始说:“您啊!我知道您嫁得委屈,可现在都这样了,我也坦白跟您说了吧!我没有您想的那样,妹子她也没有您想的那样,您那时对着我骂她的那些话忒毒了。我无话可说。由着您性子骂一场,以为您骂过解了气就好了,谁知您……您竟一病不起,钢烈性子啊!劝极都解不开……就撇下我了。我也不容易啊!”

“呜、呜、呜。”只沉闷几声。

“现在我也不怕对您说,我孤苦一人没有那天不想您的。醒时想,醉时更想,但我也实话对您讲了,您走了这些年,妹子她生不如死,时时刻刻忏悔着,还不如当初她死了,那样她少受点罪。前些年,兄弟也不在了,妹子她人自由了,心才活泛过来。我一个老男人,妹子她可怜我,帮我补补洗洗,有个身热身冷的,也是妹子差她小孙子给我端饭递水的。我俩都是苦命人,您就别再恨我们了,我想我们应该在一起了,您别怪妹子哎。”

吴三娘说:“您跟她说这个,她死了都不饶您。”

“不饶我我也要说,不说不行,她在生时对那件事不明不白死了,死了对这事她要明明白白。”

“好,您说,您说……”

正午,风不再冷,有点暖,田二爷问:“还上岭尖么?”

“当然上,走,天黑得早,赶天黑前回去。”

爬上岭尖,两人已气喘如牛,累得坐了下来。

“哥,过两天我和木子进城了。儿子强生前些日子打电话过来了,让我带木子到城里上学去。”

“妹子,我还琢磨着您今天怎么想起给他们上坟了?原来是要走省城了。”

“这些话憋在心里多长时间了?说了心里舒坦,说了不用悬在心里,哪天我们到地府了,和他们见了面也不用那么不自在。”

“妹子,您和木子这一走,我更孤单了,”

两人无语,静静的,只有风吹草动的声音。

“妹子我们走吧!翻过这岭尖向南下山,就到兄弟那了。”

两人站了起来,吴三娘又晕眩了一下,田二爷扶了她一把,开始往南边下山。南边的山更险了,下坡比上坡更艰辛。田二爷在前面,每走一步就停下来,扎好马步,顶着吴三娘迈下来的脚。两人一步一步慢慢下,颤抖的四条腿终于在一小块平整的地儿停了下来

茫茫青草下面,就躺着木子爷爷。田二爷用镰刀割去坟茔边的草。吴三娘又从布袋里掏出苹果、桔子摆好,两只杯子满上茶和酒,把蜡烛和香点燃插在坟头边后,便退一边坐去。田二爷蹲下,从怀里掏出烟,点燃一支,放在坟头,说:“兄弟,我看您来了。”

田二爷洒过茶和酒后,对着坟头说:“兄弟,您看到了,您走这么多年,我还是我,妹子还是妹子,一直没有变过,今天一起来看兄弟您了。当年我犯下的这大错啊!不都得到了报应么?家破人亡啊!您在生时也都看到的。”

今天当着您的面,我也不怕对您说了,您那时中了邪啊!您混蛋啊!您不是人啊!隔三差五打妹子,把妹子打得头破血流,天天嚎叫着求救命,那个毒辣,不是人干的事。那天她被您打得逃出来躲在我家厨房,我和媳妇儿刚好在家,给她上了点药,您看到了,就把她往死里打,把她肚子里的胎儿都打出来了,真真造孽哟……”

吴三娘在一旁不停地擦着眼泪。

“兄弟,如果知道后来是这样,我当时就应该跟您拼了,可您媳妇才是一等一的好人哩,她拖着血身子劝了您回家。”停顿了一会,田二爷接着又说:“唉,恶梦就从这时开始了。”田二爷两只眼睛瞪得贼大,像是要把这地儿看穿,看看地下的兄弟吴三爷如何反应。

这时,吴三娘走过来:“哥,甭对他说那么多,都在阴间了,不与他论理。”

吴三娘分别往两只杯子添了茶酒,说:“木子他爷爷,咱们夫妻一场,您应该知道为什么我才来看您的。过去的都过去了,我的伤也长好了,我不再怨您,您也不能怨我,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您,我死了,不与您葬一起,我要找一个离您远点的地儿,等到了地府也不让您找到我。我要和田二哥葬一起,这一辈我们是半路夫妻,下一辈我们还要做夫妻。”

田二爷觉得有什么话没说完,又走了过来:“甭管怎么说,有一点我还是承认您的好,我们闹归闹,打归打,这事您给我守口如瓶我还得谢谢您,就冲您这一回像点人样,我敬您一杯。”说完,田二爷举起酒杯,洒酒落地。

吴三娘走过来拱手作了三个辑,说:“今天来看您,我们间作了了断,两清了。”说完,吴三娘拉了一把田二爷要走。田二爷不走,从怀里掏烟,又点燃一支烟,放坟头,说:“再坐坐,等他把这烟吸完再走。”

天高云淡,秋风送爽,田二爷和吴三娘面对面坐着,谁都不说话,各想各心事。

“走吧!木子该焦急找我了。”

灰飞烟灭。田二爷站起来,用脚踩踩烟蒂,拉起吴三娘往回爬。往回爬的路还是险,可他们俩却觉得轻松了许多,有点轻装上阵的感觉。很快,到了岭尖。找了块大石,两人歇了下来。

“哥,我走了,您得自己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哦!木子放假了,我就带上木子回来看您。”

“妹子,您这一走,怕一时半会回不来,我担心我等不到那天。”

“哥,看您说得,我在广州不会呆很长时间,等木子上学不用接送时,我马上回来,到时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妹子,这话可是您说的,那老汉我就等着这一天了。”

田二爷接着说:“妹子,我们还是交换个信物吧,也好有个念想。若是有个不测到了那边,我们凭这个信物就能各自找着。”

“哥:“您比女人还心细。姐她没福气了,受不起。”

“妹子,您看这是什么?”田二爷从怀里摸出一块翡翠玉。

“哥,您怎么有这玉?啥时候买的?”

“买好些年了,都不敢给您看,一直放身上呢?以前媳妇也有一块,随她一起去了。这块是为您而买的。”

吴三娘听了,眼睛就湿润湿润的:“哥,您有心了。”

“妹,我想要您身上的一件东西。”

“哥,我身边一时没个好信物给您,容我回去好好找找。”

“您吊在脖子上的那个东西给我得了。”

“那不成,这哪能给得出手?”吴三娘一边说一边摸着脖子上用红绳串着的两颗牙齿。

这牙齿是当年吴三爷把她往死里打时,打脱的。那时吴三娘还年轻,硬是用小小的铁锥在牙齿上磨了个洞,找根红绳串了起来。几十年了,一直带着。也不知什么时候田二爷看到了她的那两个牙齿的,向她要这个信物。吴三娘把手伸进脖子,扯出带着牙齿的红绳递给田二爷时,有点不好意思,不敢看他。低头说:“咱回家吧!”

快到镇时,两人在岔路上分开,一前一后的各自回家了。这时,太阳早已下山了。

吴三娘刚进家门,鸡鸭就“扑通扑通”地扑到她跟前,鸡颈伸得长长的,“吱、吱、吱”乱叫,鸭颈也伸得长长的,“哑、哑、哑”叫个不停。吴三娘不管,先进了睡房,小心地把那块翡翠玉放抽屉上,才走出来伺弄鸡鸭。

吴三娘动作麻利地做了面条,煎两个荷包蛋搁在面上,走到木子的睡房。木子正趴在地上逗蟑螂,他左手握右手,做成一个包围圈,围着蟑螂,他要看蟑螂怎么突围。蟑螂大概被他赶得累了,趴着不动,木子就用嘴巴“呼、呼、呼”地吹气,非要蟑螂爬动,还大声说:“别装死啊,快逃啊,还装,还装。”

“叭”的一声,吴三娘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小屁股:“小祖宗,这个脏,不能玩。”

木子就颼地站了起来,不做声,走到桌子前,翻找他的小人书。

吴三娘把做好的面端到木子跟前,说:“奶奶搁厨房的包子你中午吃少了,还剩下两个,一定饿坏了吧,赶紧趁热吃面。”木子看看面条上躺着的那两个金黄色的荷包蛋,仍没胃口。

“我想去田二爷家玩。”木子突然说。

奶奶呶呶嘴说:“小祖宗,我就知道你嘴馋,赶紧的把面吃了去,早点回来洗洗睡,容奶奶收集几天,带你去看爸爸妈妈。”

木子低头猛吃一阵,吃得满桌子满嘴边都是面条,推开碗,欢快地跑出家门。

田二爷住在青石街街尾,那里宽阔、静谧。因为是街道的尽头,往来人稀少。偶尔喧嚷,一定是镇上的小孩子在那玩耍。 这些小孩子喜欢到田二爷的厨房,因为田二爷炒的花生仁香喷喷的,松脆可口。田二爷每天都会炒点花生仁下酒,花生炒到“噼噼啪啪”爆响时,就是最香的时候,从街尾香到街头。这时,整条街的小孩都会巡香而去。田二爷通常会把炒香了的花生仁放在一个黄铜托盘上,用手轻轻揉一会后,双手握住铜盘边,上下抛动花生仁,随着上下抛动,田二爷用嘴轻轻一吹,花生衣便飘离飞落在地上,铜盘里脱了衣的花生仁变得白里透点微黄,香得不得了。小孩个个围着田二爷,等待分享的时刻。这时,田二爷总会把炒好的花生仁放桌子上,拿来杯子倒上酒,吮一口,然后半眯着眼,开始向小孩们分派他的花生仁。也奇怪,田二爷不用看,也能分得均衡。一般情况下,每个小孩子都能分得七八颗。小孩们拿着花生仁,一起倚在屋檐下的墙边,一颗一颗慢慢地尝。他们也知道,田二爷一天里不会再有第二次分派,所以吃得特别慢,比赛看谁吃得更慢一点。只有木子例外,他从来不倚在这群小孩堆里,他爱去那吃就去那,吃得也很快,因为他吃完了可以再向田二爷要,还可以自己伸手从田二爷的碟子里拿花生仁。田二爷从不生气,他独独最爱木子。木子在田二爷那里就有了优越感,风雨无阻天天往街尾跑。

木子来到田二爷家时,田二爷正闷头抽烟。“丝、丝、丝”地抽出声来。他见了木子,用烟斗轻轻敲打了一下木子的头,说:“臭小子,这么晚了还出来?”木子不说话,眼睛看着桌子上用罩子罩着的碟子。田二爷就笑了笑说:“想吃二爷这个了吧?”他用手指指碟子。

木子点了点头,伸手就从碟子里抓花生仁。田二爷高兴地把木子抱起来,让他坐自己的腿上。

“木子,二爷炒的花生仁好吃还是你奶奶炒的好吃?”

“二爷的好吃。” 木子不假思索。

“那明天爷爷给你多炒点。”

“好。”木子边吃边答。

“木子,你搬过来和爷爷一起住好吗?省得天天来回往我这里跑。”

木子一听,高兴地说:“好啊!”停了一会突然想起什么,说“喔,不行哦,我要是搬过来,奶奶一个人住她会怕的。”

“木子真好,替奶奶着想了。”田二爷不敢再往下说了,他怕节外生枝。

这宁静的夜晚,这一老一少一来二去的说话,使黑夜有了生动。

木子因为去田二爷家晚了,回来自然比平常也晚了很多。老天说变脸就变脸,在木子走在回家路上时,突然下起雨来,风还有点冷,木子也不躲避,跑着回到家,全身淋了个透。

第二天,大阳升老高时,吴三娘把所有的家务干完了,才歇下来。她坐在院子的石磨上,看着院子里的石榴琢磨起来:石榴熟透可以摘了,再不去广州,儿子和媳妇就吃不上了;地里的苞谷,都收好几趟了,晚下种的那一垄玉米地再等几天也能剥了;去广州……

“木子,快起床,看,都几点了?”吴三娘突然想到了木子,就高声叫嚷。

木子想答应,可喉咙涨痛得不能说话。昨晚淋了雨,一早就成这样了。

“今天怎么了?这小祖宗。”吴三娘打开门,见木子还赖在床上,手紧紧抱着枕头。便上去摇醒他,手刚碰到木子身上,便惊叫了起来:“烫手呢,发烧了?”吴三娘伸手摸了一下木子的额头,又抽回手摸一下自己的额头,立即把木子抱了起来说:“木子,病了?赶紧的,上医院去。”

木子被送去了医院,折腾了好一会才吊上针药水。药水下了半瓶,吴三娘见木子安静了下来,便托人打电话给强生。强生带着媳妇下午就赶了回来,

木子见到妈妈时,眼眶红了。妈妈上前就要抱他,他眼睛躲开,妈妈突然就停下要抱的动作,像丢了魂似的守了木子一天。

晚上,木子妈妈对强生说:“等木子病好转点,我们怎么也得带上这婆孙俩走,这乡下住不得,早晚得到城里去。你看,木子这一病,人也呆板了许多。”

本来是婆孙俩去广州的,因为木子的这场病,木子的爸爸妈妈从广州赶了回来,提前带他们去广州了。这是木子始料不及的,也是奶奶始料不及的。

第二天一早,吴三娘一家老少奔广州去了。从吴田镇到广州,好长的路,可只用两小时,吴三娘祖孙三代就到了广州。

开学了,木子上学去了。

一天,强生请了假,要带娘到附近走走。娘儿俩吃了早餐就出发。转乘二次地铁,到了越秀公园。

“娘,这里有山有水,有青草树木,和吴田镇差不多吧?”

“是一样,但这里干净清新啊!”

“娘,您喜欢这里么?要喜欢就在这生活吧,这么多年,苦了您。”

“儿啊!娘再苦,有你这句话也心足了。”

在一棵樟木树下,吴三娘停下脚步,樟木那味儿她特喜欢。

当年,她就是带着两个樟木箱作嫁妆来到吴三家的。她有时会想,瞎眼了,嫁吴三。如果嫁的不是吴三,自己哪会受这份罪?她记得樟木箱里存放着一张相片,是她拉着强生在镇里学校照的,照片上娘儿俩笑着,但都笑得很牵强,一点都不高兴。

“娘,想什么呢?说来听听。”

“没想啥,走得急,来不及收集点东西,这会家里柿子怕都要掉地了,鸡鸭怕都要那个了。”吴三娘不往下说,其实她知道应该不会的,因为木子高烧一家人急赴省城,田二爷是知道的。院门没上锁,田二爷一定会过去照看的。

“这人啊,真怪,闲着,反倒不自在起来,我这人福薄,没事做倒觉全身无力。”

“娘,明天得空,我带您到医院检查检查,看看有啥毛病。”

“好得很呢,娘现在比年轻时强十倍百倍儿,那个时候啊!心口痛啊,痛得一宿一宿睡不好,惨啊!唉,唉,总算都熬过来了。”娘叹气时,如释重负,似乎要把几十年的怨气都吐出来。

“娘,爹脾气硬,脾气坏。您没少受气。”

“命啊!总算苦过来了。”

“娘,您还有很多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千万别太执拗。”

吴三娘陌生地看着强生,她不明白强生今天为什么跟她说这话。

镇上很多与强生年龄相仿的人,高中一毕业,能考大学的考大学,考不上的都出门打工了,可强生一直没走,在家务农,娶妻生儿。强生带着媳妇出门打工,是在他爹死后不久。强生想什么,做娘的摸不透,只是觉得强生从小听话懂事,自己没操过什么心,娶的媳妇也孝顺,吴三娘觉得这辈子强生就是她最大的安慰。

“娘,爹去的时日也长了,您不必为他守那么长时间,和田二爷搬一起过吧!”

吴三娘不吭声,脸先红起来,她不曾想强生会这样说。吴三娘看着远处,不知如何应答强生的话,因为不管怎么开口,她都难为情。她想,儿子心思谨密,爹娘的隔阂他自小知道点,但他爹生前死后也没见他表过什么态。吴三娘心里有数,自强生长大后,自己被他爹打的次数确实少了,这老鬼再怎么毒辣,也没有以往那样没完没了。

吴三娘不知道儿子怎么想的,不好答话,便沉默着。

“娘,木子都上学了,我们住得离学校近,上学放学他可以自己走,我们不用操心,您回吴田镇吧,好好地为自个儿活着,别委屈自个。

“儿啊,你不恨娘?”

“不恨,我恨爹,恨我自个。”

“儿啊,娘不知道你知道爹娘的事有多少?但你听娘一句,你爹是可恨,可娘糊里糊涂的也……也……娘对不起你哦!”她不敢在强生面前直说,她没有脸面说出来。

“娘,您甭说了,我都知道您的苦,您是我的好娘,是爹使的绊子,让您和田二爷一起的。”强生脱口而出。

吴三娘张大嘴巴呆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日月无光,天昏地暗。吴三娘咬了咬嘴唇,却什么也没问。目光逼着强生,强生躲闪着,但最终还是不能躲过娘那犀利的目光,将目光迎了上来。

儿啊!你知道的,对么?你给娘说说。

“嗯。”强生低着头,不敢看娘。

“爹那天特别的开心,让娘做一桌子酒,请田二爷来家喝酒,还让娘陪喝二杯,娘才喝一小杯,便醉倒回房睡去。”

“对,可你也睡了,在娘身边。”

“我是随娘早早睡了。迷迷糊糊中,被爹推醒,爹说田二爷喝醉了,让我赶快请田二婶。我少不更事,蒙蒙松松就往田二婶家跑。田二婶正在家里绣花,听说田二爷醉了,扔下绣花针赶了过来。家里只有爹爹爬在酒桌子上烂醉如泥。田二婶走进睡屋,就……就……就呼天抢地的哭了。”

吴三娘目瞪口呆,正要抓住强生的手,可头一晕,身体一歪,便倒在强生的怀里。强生吓得手忙脚乱,一边慌忙“娘、娘、娘”地喊,一边赶紧扶着娘到路边的椅子坐下,用手指掐住娘的人中,他知道娘一定是急火攻心。记得小时候,自己在大热天中暑,娘把自己抱到屋巷里,也是掐住人中才醒来的。

“娘,娘,您快醒醒。”木子爸懊悔得扯着自己的头发。

吴三娘连夜乘车赶回吴田镇时,天正下着大雨,路滑,摔一跤,爬起来再走。又摔,爬起来再走。再摔,再也爬不起来了,冷雨啪啪地打在她身上。

好一会,才被镇上过路的人发现,抬到医院为时已晚,中风了。吴三娘不能说话,晕迷着。

经一番抢救,吴三娘时醒时晕,一直稳定不下,哆嗦的嘴巴一直发出 模糊的 “冤、冤、冤”的单音。

田二爷知道时,医院已下了病危通知。 他一见全身插满管子的吴三娘,眼泪哗地淌了下来。

“妹子,您千万别吓唬我,好好的,怎么才两天不见,就成这样了?您可说说话哩。”田二爷摇着吴三娘的肩膀。

吴三娘脸色苍白,泪眼盯着田二爷看,咿咿呀呀死劲地张开嘴巴要说话,可就是说不出个话儿来,憋得直喘气。田二爷说:“妹子您有话先别说,养好病了再说不迟,您这样子,把我也难受死了。妹子,您要好好的,我等着您呢,好了以后,甭管它三七二十一,马上搬一块,我来照顾您,一辈子就只一眨眼工夫,难不成我们真要到地府才能做夫妻。”

田二爷说得稀里哗啦,吴三娘眼泪也就稀里哗啦地流,像要用泪水把满腹辛酸洗去。两人老泪纵横。无声加有声的混合,凄凉而悲哀。吴三娘委屈、愤恨、无奈。她无法把压在心头几十年的羞辱甩掉,因为田二爷心里那块羞耻大石还在心头里搁着,生痛生痛的。

快到中午,吴三娘不能张嘴了,也动弹不得。

田二爷把挂在脖子上那两颗牙齿扯出来含嘴上,吴三娘眼睛突然就有了神,脸上挂了一丝笑容,她似乎看到了归宿。

吴三娘直到断气,也没等到强生回来,她眼睛半张半闭,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晌午,强生火急火燎从广州回到吴田镇,他断断没想到,坐夜班车回家的娘亲,就这样没了。他肠子都悔青了,后悔不该对娘说这些话。这些话埋在心里几十年了都没说,怎么就选这个时候说呢?怎么就不先带娘看看医生呢?怎么就放心让娘一个人赶夜车回来呢?他捶胸顿足:“娘啊!您怎么就这么走了呢?怎么就不再……娘,您苦一辈子了,也没个人疼过,田二爷多疼咱木子?”

众等亲戚、邻里来吊丧,见吴三娘不闭眼,都说:吴三娘好人一辈子,苦命一辈子,都走了,还有什么事未了呢?怪吓唬儿孙的。

南无法师对强生说,你想想老人还有什么牵挂的,替她办妥了,别让她带着遗憾走。

强生抓了抓头皮,便独自一人走进灵堂,跪在娘跟前说:“娘,您的心思我说说,若称娘心愿,您就闭上眼晴安心走吧!”说完,强生双手合拢,贴着吴三娘的耳朵,细声说:“娘,田二爷百年归老,您想让我带木子给他披麻戴孝,对吧!”吴三娘的眼睛还是半张半闭。强生想了想,又说:“娘,您想和田二爷合葬在一起,天天相处,对吗?”

强生话音才落,吴三娘就真真的闭上了眼睛。

办完了丧事,直到过了七七,强生才离开吴田镇。

三年后,田二爷无疾而终。

木子从学校请了假,强生夫妻从工厂请了假,一起开车回吴田镇奔丧来了。

葬礼办得风风光光,镇上许多儿孙满堂的老人去了,也没得过这般风光。田二爷一孤寡老汉,得如此厚葬,让好些人汗颜。

镇上的人都说:田二爷真不白疼木子,这么些年,木子吃了多少田二爷的炒花生。这小子城里读着书,暑假寒假吵着回吴田镇,就为了讨田二爷的炒花生,田二爷疼对了这小子了。

吴三娘终于和疼她的人在一起了。

强生心事重重地离开吴田镇,他身上像背着重重的包袱,不知什么时候能卸得下?

他希望木子什么都不知道,只记着田二爷香喷喷的炒花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