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犁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拥军  2017年11月28日11:16

这个标题要是让村里我爷那背人知道非骂死我不可。如果他们还活着,准会说:“才念了几天书!尾巴能扎了天上去!把本都忘啦!撇洋腔里,明明是‘接地’,非要说成是‘离地’,土地能离得么?那是我们的根,我们的魂!我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基本!对土地要怀敬畏之心!我看你娃迟早要失去这块土地!要被饿死里!”

离开家乡多年了,总觉得没有根,恍惚不定,像丢了魂似的。时常想着家乡;想着那生我养我的地方;想着我迟早都会落叶归根,那最终属于我归宿的方寸之地。想起我小时候跟土地打交道的那些日子,尤其是我心怀梦想耕耘土地时的那段美好时光。

生产责任制以后,家家都有了承包地,也都陆续地养上了牲口,我家养了一头大犍牛,父亲赶着它犁地,后来父亲调到偏远地区教书,犁地的重担就落在了母亲肩上,我常常跟着母亲上地。母亲犁地,我打胡基、挖地头。随着年龄地增长,总觉得一个男子汉不能替母亲分担,让女人家犁地在村里有失颜面。我17岁那年一再坚持让母亲教我犁地,母亲不肯,总觉得我应该以学习为重,一定要换粮本,脱离这祖祖辈辈苦叫的土地!母亲不明白我,我不能让村里人指我脊背,骂我:“精干干的小伙子不动手,让一个女人家犁地里!女人犁地从古到今没有第二,都不嫌丢人,羞先人里!”母亲犁地的时候我就觉得脸上发烧,不敢抬头,害怕看见别人锥子一样的目光。于是,我就偷偷地跟母亲学,记下每一个环节。母亲拴犁的时候我递绳,母亲歇息的时候我扶犁。就这样我跟着母亲记不清多少次,终于偷着学会了犁地。套牛、拴犁、犁地一个人能独立完成。

记得我第一次独立犁地的时候,早早的就把牛拉上槽喂上,偷偷的给牛槽里加饲料。牛一看见我进来,垂着的尾巴就像摆钟一样摆动,头转向我,渴望的眼睛瞪的像灯泡一样,我就又向槽里再撒上几把饲料,就这样来来回回给牛一顿喂了好几天的饲料。牛就像过年似的吃的饱饱的,再喂些水,吃饱喝足。下午三点我们就出发,我肩上扛着犁,牛脊背搭着跟头和撇绳。虽然我手里握着牛缰绳,但我家牛是急性子,牛拉着我,而不是我牵着牛。牛记着我家的那几片地,要到哪片地去,只需轻轻地拽一下缰绳,牛头朝向哪里牛自然就会拉着我走向目的地。

经过叔家门口,我故意拽紧牛缰绳,放慢脚步。瞥见院子里没人,就大声吆喝几声:“得!秋!”装作赶牲口,生怕别人不知道。经过伯家门口,伯正圪蹴着吃饭,“吆!会接地了,你一个人?去这么早!太阳还红着里!”我便谦虚的回答:“不接咋弄呀!学着接,早去早回么。”经过婆家门口,门口婆娘女子一大堆,“这娃这么小都会接地啦!这是咱村接地年龄最小的,你把人家这娃看看!多能成!多勤勤!”这是我最爱听的,听到这些话我心里美滋滋的,甜丝丝的,就像吃了蜂蜜。头仰的更起,步子迈的更紧。

到了地头,装上犁铧,插入地里,扶正犁辕。绑上牛跟头,牛肚带,牛曳绳,拴好撇绳,拉住曳胡子喊:“稍!稍!”牛退到犁前,挂好钩子,犁就套好了。犁地前先看整片地的平整情况,再决定地的犁法,要使土地尽量的平整。犁地有三种方法:圆边子,铲边子和一边倒。若整块地中间高两边低,就要用圆边子犁法。圆边子就是沿着地周围逆时针转圈犁,圈子由大到小,把土翻向了周边中间自然就会变低。若是中间低周边高,就要用铲边子犁法。铲边子就是在中间开一道犁沟,然后围绕这个犁沟顺时针转圈犁地,就把周边的土翻向中间,从而达到平整的目的。若是地一边高一边低,就从最低处沿着地长开一道犁沟,由低向高处一溜一溜地犁,要用两边倒的犁,把高处的土便会翻向低处。有些高低不平地形复杂的土地还要分块犁。我家在东塬上宝鉴山下,土地大多都是坡地,所以多数是一边倒犁法。

几种犁地的方法已经刻在牛的骨子里,我家牛很通人性,领会着我的每一个意图。犁地的时候根本不用喊:“犁沟!畔子!”更不用恶狠狠地吆喝、叫骂。虽然拿着鞭子,从来也不用,只是做个样子。因为从来没有人犁地不拿鞭子的,不拿鞭子会被人嘲笑的。再说拿上鞭子也无妨,可以防野狗,万一谁家的牛对我家牛非礼,鞭子也可以派上用场。最让我惊奇的是我家牛在犁地时根本不用人牵着,尤其是关键的第一犁沟,端端直直的犁开了去,就像打下的线不偏也不斜。看到现在的模特T台走步就想起我家的牛犁地,都走的很端正,走的很自信,在不同的舞台尽情地展现着自己。不同的是我家的牛从来不扭屁股,始终踏着畔子,后足踩着前足的脚印,低着头,鼓着劲,踏踏实实地向前。走到地头也不做停留,调过头来继续前行。

一犁能犁一尺宽,一晌能犁二亩地,二亩地要犁60个来回。当别人上地的时候我已经犁了一亩多地。路过的人都驻足观看,连连夸赞:“这么小的娃都会接地!接的这么好!既虚翻哈又平整!”我十八爷牵着牛扛着犁站在地头看了很久,一直等到我拐回来,问到:“你几点来的?接了这么多了!我接了几十年地了怎么还不如你个娃娃接的好!”我谦虚地回答:“不是我接的好,是我家牛听话,套上犁根本不用操心,只按住手柄,牛自己就把地接了。”十八爷不信,就盯着我看,看我不叫不喊,扶着犁手把,跟着牛走。看完一圈说到:“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四个现代化的农业现代化吧!你提前实现啦!”说完惹的大家哈哈大笑。

其实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现代化,只知道这犁地是用牛的。看着那翻浪的黄土,闻着那翻上来新鲜泥土的芳香,又有一群蛐蛐蚂蚱前呼后拥地跳前崩后,还有那一声不吭任劳任怨的牛,再听上几句乡党们的啧啧称赞,甭提我心里有多高兴了!觉得这犁地就像答试卷一样,有一种收获感,有一种成就感,有一种喜悦感。不同的是一个在纸上,一个在土地上。

不一会儿,东边地里传来了秦腔《下河东》字正腔圆,铿锵有力。没有听完下面地里又传来了《杨秋艳》,情意绵绵,意味深长。心想,头顶烈日,脚踩泥土,若大的土地只有自己和牛,枯燥无味的在荒地里一犁一犁地划着“一”字,竟然还能苦中作乐!也能乐得出来!要说犁地没有人比我更乐意的了,于是,我也不甘示弱,放开嗓子吼起了《我的未来不是梦》“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阳下低头,流着汗水默默地工作,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漠也不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我这一吼,四周静悄悄的,都在听我唱。唱完一曲,听见有人喊:“你唱的外啥?”看不见人,只隐隐听到问声。“流行歌曲”我答道,“流行歌曲哈好听的很!再给咱唱哈一首”另有女的在喊,于是,我又唱开了《黄土高坡》:“……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日头从坡上走过,照着我的窑洞,晒着我的胳臂,还有我的牛跟着我,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祖祖辈辈留下我,留下我一望无际唱着歌……”唱累了,就吆牛到地头树下歇息。我瘫坐在地上,牛似乎说:“我不累!你歇会吧!歇够了咱们继续。”牛不肯卧下,依然静静地面向我站着,反刍着胃里的食物,悠闲地甩着尾巴,耐心地看着我,等待着我。有些人说对牛弹琴,我很不赞成这句话,其实牛很通人性的,只要你对它好一点,不呵斥它,不野蛮的骂它,给它喂饱,它很乐意为你效力,甚至于不惜奉献它的一生。仔细想想,牛的一生,勤勤恳恳,默默耕耘,不为别的,只为在大地上画好这“一”横,为了画好这“一”横,它来来回回,循环往复,年复一年永不停歇!从不埋怨!

歇够了,我们继续。犁地的时候最见不得苍蝇哄在牛身上,所以我闲着的时候要把牛身上刷干净、光溜,不染杂尘。最讨厌的就是牛虻,看见牛虻趴在牛身上,就好像在喝我的血,我立即“卧!卧!”喊停牛,一巴掌拍下去,拍的满手是血,牛虻掉到了地上,狠狠地踩上几脚,还不解恨,再用脚拧上几下,直到粉身碎骨找不见死首。

犁地的时候我在想,为什么别人都说我犁的地好,比几十年的老犁家子都犁的好,难道真是我的水平高吗?经过我仔细观察,终于有所发现。首先我和牛能做到人牛合一,配合默契。其二、牛走的端正,犁出来的地就很工整,不歪斜。其三、牛走的快,走的快了有一股冲劲,犁出的土就能翻浪,翻的大翻的远,犁出来的地看起来就很虚松。其四、牛走的很匀速,翻出来的土就很均匀,不会一快一慢导致犁出来的地一高一低不平整。归纳原因,原来一切都是我有一头通人性的好牛!我们能够和谐统一!

牛也有不听话的时候,有一次犁完地,我扛着犁,牛驮着跟头撇绳自己径直向回走,远远的把我甩在了后面。东山窝下来一头乳牛,一个女的牵着。只见我那牛扬起了尾巴,拱起了脊梁,昂起了头颅,奋起了蹄,抖落了身上的跟头,端直向那乳牛奔去。旷地里烟山突雾,尘土飞杨,形成一条土龙,龙头发疯似的奔腾。那女的受了惊吓,躲命似地牵着牛跑,边跑边嚎:“牛惊啦!牛惊啦!”我扔掉了犁急忙追赶,哪能追的上!只好插截。堵在了两牛之间,那女的牵着牛跑到了涧畔下,我牛被堵在涧上,两牛顺着涧畔跑,一上一下,涧畔越来越高,我牛大有跳涧之势,牛重涧高,若是纵身下来,不死也得残。这次我动用了鞭子,在涧下呵斥着我牛,哪能阻拦的住,根本不听我的劝阻,眼看着就要硬跳,我急中生智,喊那女的拉着牛向后跑,不能前进,再向前我牛没有了去路肯定会跳涧的。吓坏了的那女的不肯听我的,我历声断喝:“你想要我牛的命!”一把抢过了牛缰绳,拽着她的牛向后跑,我那牛在涧上也向后跑,涧畔越来越低,我牛扑了下来。我握紧了手中的鞭子,料定有一场恶战。谁知不但没有战,反而亲热的不得了!就好像多年不见的恋人,亲昵的嗅着、噌着,尾巴甩的像拨浪鼓。我大松了口气,原来是激情燃烧!吓死我了!牲口和人一样,有爱也有很,为了爱什么都可以不顾,什么都可以抛弃,甚至于自己的生命!

回家的时候,两牛肩并着肩,肚贴着肚,谁也不超前半步,谁也不落后毫厘,像一对牵手的恋人。到了村口难舍难分,你牵我拽,折腾了半天才把两牛分开,我牛一走三回头,恋恋不舍地被我拽回了家。第二天,天不明,我们又踏上了犁地的征程……

这么多年离开了农村,离开了土地,一直过着一种虚夸、浮躁的生活。想起了牛,想起了犁地。牛一辈子不忘初心,牢记使命,踏踏实实,辛勤耕耘,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大地,奉献了人民。这不正是当今我们人类的典范吗!

如今的家乡早已不用牛犁地了,取而代之的是农业机械化。但牛的精神还在,土地还在,乡党们依然在辛勤的耕耘着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