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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廖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杨国选  2017年11月28日10:36

老廖原本叫廖国光,十年前,他和村里的一帮人结伴外出打工,在同伙当中,他比他们的年龄就大那么一点点,差不多都姓廖,大伙便叫他老廖,其实他并不老,也就勉强三十岁。

老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更不会在雨雪天休闲时与大家凑在一起打麻将喊金花啥的,别人三天两头去饭馆里改善改善伙食,老廖从不去,总是咸菜就着干粮蒸馍,完了,在工地的大灶上舀一大碗面汤,蹲在工棚里呲溜得一干二净。

十年下来,村里的家家户户渐渐地盖起了清一色的砖混平板戴帽房子,虽说老廖晚两年盖的,可老廖家盖的房子与众不同,是面南背北的五间两层楼房,外加东三西四的平房,一座标准的四合院,宅基是父辈留下的,足足有一亩多大,他打成水泥院子,光溜干净,老廖找来木工工具,用拆除旧房子的木料做了几付很有艺术风格的架子,摆放在房前,盆盆罐罐地搁在上边,牡丹、绣球、玫瑰、金钱树、野菊……杂七杂八的几十丛花。大门楼子修得忒阔气,雕檐兽脊,门墩双狮,朱红色铁板门上铆着銅环铜扣,金黄金黄的,俨然一副老财东家的府宅,在七邻八村里,老廖家可是抢眼户。

老廖给城里的土地局张局长家换过一次坐便器,他对局长家的装修和摆设唏嘘不已,一直惦记着,每逢打工的乡党们聚在一起,他就念念叨叨,夸赞局长家的装修和装饰。有一天中午,大伙蹲在一起吃饭,他一边扒拉碗里的饭菜一边又絮叨起来,说道:

“土地局那个张局长家,装修的忒精致、特漂亮,皇宫似的,水晶玻璃灯明灯拉出、漫天星星一样,地板比咱家擀面的案板还干净,看电视像放电影似的,听说是70吋的,尤其是卧室里的席梦思,铺盖全是蚕丝绵的,那软和舒服劲儿简直没法说,只要是女人,睡在那么受活的床上,肯定都会有那种感觉,都会来劲儿……可惜局长的老婆不是个东西,太瞧不起人,我偷空进去,在床头上挨了一下屁股,双手一抹,就那么一下,想试活试活,她就喊起来:干啥干啥,那是你呆的地儿吗?满身脏兮兮臭烘烘的,弄脏了你赔得起吗?一万多块呢……咂咂咂!哎呀!真是狗眼看人低,等我攒够钱,我保准弄得和他家一个样,不然,咱这半辈子就白活人了,我就不信了……”

大伙听得腻味,你一言他一语七嘴八舌地一起批斗起老廖。

“老狗记起个陈干屎,你有完没完?”

“你老廖多有能耐,全乡起楼的你是头一户,有本事,你也弄得和张局长家一样,让村里人开开眼界,正儿八经的当一回‘老料’……”

“我说老廖,你先弄张席梦思回家,你不就想着让你老婆受活受活,‘戏弄死’你吗?哈哈哈……”

“人家是官,你是民,官与民能相比?你也不称二两棉花纺纺,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跟人家比,真是个没知觉的货!”

那天以后,老廖从此不再言语。快到三九天,老廖和大伙一起回家,他花光了打工攒下的全部积蓄,还东挪西借了几位亲戚家的五六万块,总算把所有房间弄得妥妥当当的,比局长家新煊高雅上档次,他时不时地在楼上楼下猫着腰东觑觑西觎觎,笑靥常挂。

到了年关,正当老廖在心里盘算着请一帮打工的哥们来家里吃顿饭,主要是想让村里人都知道,他老廖是有实力的,都超过局长家的摆设了。就在这当口,村支书给自家买回了一辆小轿车,几乎天天开着车子在村里转悠,这下倒好,瘟疫似的传染给了各家各户,不到半拉子月,家家门前停放着一辆轿车。老廖急了,立马去乡里的农商行贷款十三万,次日,就雇用一名司机,从城里开回一辆青灰色别克,停放在自家大门口,车窗两边的耳朵镜子柄上,还缠绕着两块大红绸被面,偌大的两盘鞭炮从自家大门口绽放到门前的村道上,“噼哩啪啦”的脆响了好一会儿,一团团青青的烟雾混合着火药味飘进了左邻右舍,老廖站在轿车前乐得合不拢嘴,像娶了位美不胜收的新媳妇进门似的。

眼看剩下两三天就过大年,村里的大人小孩成群结队地赶集,置办年货,老廖翻箱倒柜,兜了个底儿朝天,只拼凑了十多块钱,再翻翻所有的存款折子,查查银行卡,全部清零。老廖抠着脑袋上上下下出出进进蹦跶了不下十几趟,最后,把剩下的几袋麦子搁在三轮车上,朝街道里赶,卖完麦子,揣着三百多块钱在街道里溜哒,却偏偏遇上几家亲戚,亲戚张口就说:

“……你家的日子过大发啦,都坐上轿车了,真不错,让咱这穷亲戚看着眼馋啊!”亲戚们寒暄和夸赞一番后,话锋一转,“……你……你看年底了,能不能把借我的那点儿小钱还上,眼下,我添置年货,还等着急用呢!”

“还上,必须得还上,一定得还你,一两天的工夫,我亲自给你送家里来……”老廖点头哈腰地应承着。

老廖嘴里满口答应着,可心里急得直发慌。拿什么还?银行有贷款,再贷也不成啊!恰恰在兜里空空的时候,亲戚们都像是约好了似的,搭伙催账呢,这都是咋的啦?

老廖慌慌张张地在街道里东张西望了一阵子,集市未散,他趁早开着三轮车回家,媳妇出屋瞧了瞧空荡荡的车厢,又看了看老廖,肃然问道:

“你日急慌忙的粜粮食,年货一丁点没买,咋回事儿?出啥事啦?”

“还买个屁,装修、买车……欠了整整二十万,一屁股的帐,他大姨、他二姨夫、他二舅……五家齐茬茬的当街要帐,你说丢人不丢人,这可咋办呢,愁死个人哩!唉!”老廖长叹一声,圪蹴在房台上。

“这几年你打工挣的钱都在卡上和折子里,我平时挖点菜地里吃不完的菜卖掉,还有那几亩山地的退耕还林款,加上耕地的种粮补贴,也刚够家里油盐酱醋啥的零散开销,没有查看和问过你家里究竟存了多少钱,原以为你折腾的都是家里钱,谁曾想你借钱弄这些,真没想到,你原来从不这样啊!别人垫你几块钱车票,你晚上都睡不着觉,半夜给人家送去,现如今咋的啦,竟然借贷二十万,你疯啦?你说你……有多大的肚囊吃多大的瓜,谁不懂这理,咋整……”媳妇说到这儿,倏忽间,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抓住车栏,面色惨白,颤颤巍巍软兮兮地滑向地上,“孩子……他爹……我……我心疼,快……”媳妇说叨间,慢悠悠地躺在地上,不再出声了。

“咋的啦?媳妇?媳妇?咋的啦?孩子他妈?……”老廖蹦下房台,扑到三轮车下,抱起媳妇,一个劲的摇晃着,呼唤着。

他掐她的人中,拍她的脊背,折腾了两三分钟,不见媳妇醒过来,眼下这情况,得紧急送媳妇去医院抢救。老廖家距县城九十多里,离乡镇卫生院也得有二十里,得快点开车去,不然……老廖不敢再往下想,他抱起媳妇跑到大门外,打开轿车的车门,将媳妇塞进后座,自个手忙脚乱地去开车。老廖明白,虽说村里的人家都突击买了车,可会开车有驾照的几乎没有,都是雇人开回家的,放在各家门前就是个摆设,求人也是白求,还不抵自个。老廖在家里常开三轮车,开过拖拉机、收割机,在城里干活,开过挖掘机,开过农用汽车。

老廖东摇西晃地开着车子去了镇子里,眼看剩下不到两里地,突然岔道口冲出一辆摩托车,老廖急打方向盘躲避,车子“嗖”一下冲下路基,撞在路边水渠里的一颗树上,车子熄火打不着,倒也倒不出来,情急之下,他背起媳妇一路奔跑着去医院,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媳妇没有救过来,说是心肌梗塞,因窒息过久导致脑死亡。

老廖有一儿一女,儿子在省城读大四,女儿在外阜读大二。儿子被女朋友拉着去了大连,拜见未来的丈人丈母娘。女儿被男朋友带回陕西,去见他的父母,两个孩子都说元宵节前才回家。

老廖趴在媳妇的身上大哭一通,过后,用手机给儿子和女儿打电话,告诉他们俩的就一句话:

“你妈病情危急,赶紧回家!”

老廖告知家门户族,帮衬着把妻子拉回家,拖回车子。停尸七天,等不到儿女回来,老廖就去村主任家,再借两万块钱,月息五分利,招呼村里人给媳妇风风光光地过了个事,入土为安。媳妇安葬后的第三天,一双儿女才悠悠荡荡地回家。

儿子和女儿一进家门,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恶言恶语地抱怨老廖道:

“我妈都没了,你还骗我们说病危,究竟安的什么心?我妈那么辛苦的把我们俩从小养到大,临了都没有见到我妈妈最后一眼,亏死了,你是怎么照顾我妈妈的,为什么就不提前带她去检查身体,早发现,早治疗,不至于发生这种事儿,你一点也不关心疼爱我妈妈,是被你欠债气死的,要你干啥?在家里就一废物……”

老廖和儿女们别别扭扭地过完元宵节,到了正月二十四,那天一早,儿子说年过完了,他要回学校,有好多事儿等着他呢!女儿说,她也要离开家,先回学校。临出门前,儿子说:

“给我两万块钱,这个学期一开学就去外地实习,还要抽空去北上广的人才市场参加应聘,花钱的地方太多,校园贷8千,连本带息都一万多元呢……”

“啥?去年初,一次性给你俩的卡里各存进去五万块,我告诉过你们,这是你们俩一年的开支,按说足够啊!钱都花哪儿去啦?还借校园贷?你疯啦?电视上三天两头在讲校园贷逼死人命的事,你不想活啦?”

“不活就不活呗!校园贷咋的啦?你不是都跟银行和亲戚家借贷吗?家里埋个人都从村主任家借一万块高利贷,跟你比,我才借了八千,怕个啥呀?大不了我和我妈一样,一了百了……”儿子噘着嘴大声说。

“我的钱也已经花得精光,要不是跟着男朋友,早就混不下去了,我也去校园贷,要是还不上,就去跟我妈作伴,有什么呀?哼!”女儿说完,一跺脚出门,头也不回一下。

“你们……你们……真是气死我了,我给!我给你们想办法去……”老廖嘴里叨咕着,两颗豆大的浊泪悬在眼角,他猫着腰急匆匆地出门。

一座新坟堆积在原边的洼地里,一绺绺白纸条的魂帆随着朔风飘曳,一位中年男人深深地勾着脑袋跪在坟头的灰烬中,一边扇着自己的脸,一边发出沧桑嘶哑的叫声:

“媳妇呀?回来吧!媳妇呀!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打肿脸充胖子呀!我不该借那么多帐把你给气死呀,啊哈哈——回来吧!照顾俩孩子吧……”嚎啕悲戚瘆人的嘶哭声在高原下的山沟里久久地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