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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花又开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叶立秋  2017年11月28日10:20

庭院里大铁拉门右边的一棵樱桃树花儿开得正旺盛怡人,伴着温热的阳光,散发出浓郁的芳香。几只麻雀在东仓房的红瓦屋脊上叽叽喳喳地翻滚掐闹。母亲坐在樱桃树旁边的小矮凳上,右手拄着根白色的杨木拐棍,慈爱地看着忙碌中的儿子儿媳。儿子赵春晖正弯腰用箩筛着黑土;儿媳李秋桃拿着把铁锹站在丈夫身边,从小四轮拖拉机后斗上往箩里给丈夫传递着。夫妻俩在给甜菜纸筒育苗备土。

“这土是从哪儿拉来的?”母亲问。

“西沟子。”儿子回道。

“哪儿拉的?”

“西沟子,西下洼子。”儿媳又大声说了一遍。

“洼地里的土还使得?现在这人,到处喷药,懒得屁股生蛆,连锄头都不会使了,该喷的喷,不该喷的也喷。”

儿子和儿媳只专心干活儿,没再理会母亲的话。

“一下雨,雨水到处流,地里的药冲得顺水混淌。哪有好土?你们小时候,一到这时候,天上的鸟啊到处飞,落到柳条通里叫得那个欢。水里的鱼,哪儿没有啊?就连草甸子挖了垡子的水坑里都有鲫瓜子,到了天擦黑,蛤蟆叫成片,吵得星星都跟着热闹;地里的花儿啊草啊,各式各样,那个招人稀罕。瞧瞧现在,那么高的杨树把叶子都给药白了!别说蝈蝈,沙虫了,想抓个蚂蚱都寻不见。又快到喷药的时候了,喘个气都没好味儿,还有好土?“

“咋没好土?妈,是从西沟子高岗上的荒地里挖的。”儿媳加大了说话音量,说完又看看丈夫的脸色。“妈咋变得这么能磨叽。”

“有好土人吃了还长怪病!”母亲说。

李秋桃忍不住笑起来。“你看谁吃土了?”

半天没说话的儿子赵春晖也咧咧嘴想笑却没笑出来,他心里也嫌弃母亲话多。

“没听你公公活着的时候老叨咕‘人吃土欢天喜地,土吃人叫苦连天’?人这一辈子成天吃啥呢,说来说去还能离开土?土养人,谁想到有一天还害人。”母亲的脸愁苦起来。她把头转向南边,丈夫的墓地就在家门外不是很远处的地头上。

“妈,你进屋躺会儿吧,都坐半天了。”春晖直起腰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我不累,就怕你们俩不小心白忙活了”

“妈,进屋吧。”秋桃放下铁锹来扶婆婆。“我俩都知道该怎么干,你就别操闲心了。”

“干你的活儿去!我知道,这是嫌我嘴碎了。”母亲嗔怨道。“人老了,有你们听不着的时候。”

秋桃只好又回去干活儿。

母亲不说话了,双手拄着拐棍,又把脸扭向南门。十多年前丈夫得了胃癌,脸瘦成一副骇人的骷髅相,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开,他哀怨地说他是吃了用化肥和农药种出的粮食才得了癌症的,没说不上几句话就又昏睡过去。俩人经历了那么多坎坷,看着行将离世的老伴儿,她心如刀绞,背地里哭了一场又一场。老伴儿死后,她心里很孤独,总想找个人唠唠家常,说说他们过去的苦日子,道道他们有过的恩爱往事。儿子春晖是村里的会计,自家还要种地,一天到晚忙得不着闲。儿媳妇不光人长得耐看,还是个好性子,可是整天忙得东抓一把西抓一把,洗衣做饭,种地养猪,哪有闲工夫耐下心来陪她唠家常?大孙女赵晓丽早就出嫁了,都是种地的庄户人家,难有机会回娘家住上几天,总是来去匆匆。二孙女赵晓婷在外读书,不到寒暑假见不着面。到大街上凑人群,多是些晚辈人,人家说得热闹,她插嘴显的多余。跟他们说老伴儿死了自己没个说话的人,外人还得以为春晖不孝心,她可不愿意有人朝儿子翻白眼。

半天没再说话的母亲坐在那里开始打盹。儿媳见状赶紧走过去,婆婆已经八十四岁了,睡跌了可不得了。她架拉起不情愿离开的婆婆,费力地走上房门前的台阶,硬把她送回了里屋。

忙完大田里的活儿,李秋桃开始在家侍弄房前屋后的小菜园子。婆婆一个人在樱桃树边枯坐,她想起了大孙女的儿子,那个小东西一看着太姥姥可欢实了,叫她开心得忘了辈分,直劲儿教他叫奶奶,惹得一家人笑得不行。婆婆对儿媳妇说,想到大孙女家住上几天,可是儿媳妇不答应,说她年岁太高,万一死在人家里咋办。婆婆闭上眼睛没了下话。见婆婆很落寞的样子,她劝婆婆跟她到后园子里坐会儿,说后园子里的李子树也开花了,香味儿又提神。婆婆答应了。

秋桃把婆婆扶到东边繁花密满枝叉的李子树空里,找了个干枯的果树墩子坐下,然后一个人开始在西边的空地上顺着垄台刨坑种茄子。婆婆见她拿来磷酸二铵先往一个个刨出的小坑里撒,就憋不住地说:“大田里上化肥还不行,家里种个菜园子也上化肥,你们这都是不想好了。”

秋桃没搭理婆婆,继续撒着化肥。听婆婆没了言语,她抬头看婆婆,见婆婆在独自默默地掉眼泪,她赶紧住了手:“妈,你怎么了?我听你话,不使了。”秋桃走到婆婆身边撩起自己的衣襟,像哄小孩一样给她擦去眼泪。然后回前院取来面粉状的白色钾肥,一边弯腰往坑里撒一边大声说:“大地里都使化肥,咋能躲得过去,光园子这点儿地方不使当个啥?婷婷她爷爷得癌症是他时气不好。”

婆婆问:“你撒的是啥?”

“白面。”秋桃糊弄婆婆。“刚才听东院秦二媳妇说种茄子上白面,比上土粪好,茄子结的多,还大。”

“没听说过。你公公活着的时候,我们总上土粪,顶多掺点豆饼渣滓,这一夏天也供上吃了。”

儿媳听话地改用白面了,虽说瞎了点面粉,但总比执拗着性子叫人高兴;婆婆的话分外多起来,东一句西一句,说着说不着的,想起啥来说啥。发现儿媳的注意力都在活计上,也不搭话,她说着说着就耷拉下脑袋没了声音。秋桃种完茄子,着急忙慌地扛起镐头回了前院,在樱桃树旁边分类选了快一个小时的豆角籽,准备套种到房前的玉米地里,忙活起来竟把婆婆给忘了;忽见白发苍苍的婆婆住着拐棍,一手扶墙,颤颤巍巍出了后园门,她惊得赶紧起身奔过去,把她搀进屋里,服侍她躺下歇息。

回乡的燕子开始衔泥在房檐下筑巢,有时落在晾衣绳上凑成一对欢叫,亲昵得像谈情说爱。就着儿媳妇预备下的小方登子,母亲好坐在窗前的阳台上看燕子飞来飞去,侧起耳朵神情专注地听它们呢喃细语,样子像是极力想要听懂它们都说些啥。

秋桃见婆婆闲得难受就东家换西家买,弄来些鸡鸭鹅蛋叫婆婆在炕头孵化。婆婆年轻的时候是个孵化行家,只是年岁高了,耳背眼花;还能不能孵好她倒不在乎,让婆婆有事做,不唠叨得人心烦就行。别人家的媳妇孵蛋,想知道哪个是“混蛋”,孵了一阵子要等天黑拿在灯前,靠仔细观察有没有气室来分辨,有的媳妇用温水试,掌握不好水的温度就把胚胎闪死了;婆婆有专招,凭手感一晃就知道了。

果然,婆婆很上心,显得比平日里精神好几倍。人上了岁数觉少,一晚上她起来翻看好几回,又像是急着叫小家伙们不到日子就出壳。她翻蛋的时候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但又不敢大声说,生怕吓着蛋壳里的小东西。婆婆给蛋试温度,把蛋贴到脸上的样子,好像可下遇到了久别的亲人,亲不够舍不得。

婆婆那样精心,秋桃真怕把她累病了,有时直劲儿后悔,心里怪自己不该让婆婆干这样熬人的事。

等那些小生命一个个晃着小脑袋出了蛋壳,婆婆的屋里再不寂寞了。那些毛绒绒的仔雏腿脚一硬实起来,见到她就都争抢着朝她拥挤过来。她守在一边寸步舍不得离开,常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婆婆给它们喂食,跟它们说个没完,时而自己笑起来,那话音开心到叫秋桃觉得奇怪。

日子一长,那些愣头亮眼的小家伙们就圈不住了,一个个急着想跳出纸壳箱子。天气好了秋桃就把它们散放到院子里四处啄食。婆婆拄着拐棍,脚步蹒跚地走向樱桃树旁边的小板凳那里坐下,满脸欢喜地看着它们张开稚嫩的翅膀四下飞奔。她为它们享受生命的那份快活心里舒畅得忘了自己的年龄。她任凭淘气的小鸡飞到肩上腿上。有些小鹅小鸭跑累了就围到她身边趴下休息,婆婆的脚面成了它们争夺的地盘。

“你喜欢上高,前世准是天上飞的,说不定啊你是老鹞子脱成的,祸害了不少小母鸡,都下着蛋呢你也给叼跑了,连领了一群小鸡仔儿的老抱子你都狠心叨死它;你是做了孽了,老天爷不让你飞了,让你下来当小鸡赎罪了;瞅你听的这个老实,知道错了就好。咦,你别叨它,你是鹅,它是鸭,你比它长的大,你让着它点儿,噢,乖,听话,啊——,哟,把你扒拉掉了,仰巴颏了,哟哟,瞅你这小腿儿蹬崴的,我帮你翻过来,你的能耐哪去了?都怪我的脚面子太小了。”婆婆一个人语气亲和地说着。

婆婆跟这些仔雏们乐在一起忘了时间,连变了天都没注意。西南上涌来滚滚乌云,先是扑来了大风,满院子尘土草屑翻搅肆虐得哗哗响,吹乱了婆婆花白稀少的头发,刮得小鸡鸭鹅都钻到婆婆身下躲藏成一堆儿。婆婆忘了自己,只弯身护着这些还没经历过风雨的仔雏们。幸好秋桃从田里及时赶回了家。秋桃要先把婆婆送回屋,婆婆气得坐着不动,心急火燎地跟儿媳发脾气,非叫她先把小东西们抓回屋里;秋桃见拗不过婆婆,吓人的云头黑沉沉的,眼看着就要翻滚到头顶了,急得她手忙脚乱,一次次又抓又跑,把五十多个鸡鸭鹅送回屋里。等她前脚刚把婆婆搀进房门,外面就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起来。秋桃心里直念弥陀佛,浇死了仔雏事小,要是把婆婆浇病了可怎么跟丈夫交代!她哪里想到,浇死了仔雏婆婆怕也要心疼得害病死去。

去乡里开会的赵春晖推着摩托车进了院门。他浑身浇得直淌水。母亲见了心疼地埋怨儿子出门咋不带把伞,儿子说雨来得太急,没躲开。秋桃生气地说婆婆:“谁大晴天的带雨伞?你没让大雨拍了就是万幸了!”春晖听说了家里的事也怨母亲分不出个轻重来,咋能把个小鸡鸭鹅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母亲听了他俩的埋怨,两眼盯着叫欢欢的仔雏掉下了眼泪。春晖两口子你瞅我,我瞅你,不明白老人家是怎么了。他俩回了西屋,秋桃帮春晖脱换湿透的衣裤,她对他说老小孩心焦,咱再别埋怨她了。

家禽们一天天长大,见了母亲开始疏远,母亲撒食,它们噼啦扑棱抢成一团,吃光就散了,没几个留下的。母亲再和它们说话,一个个都对她不理不睬。她又一个人在樱桃树边的小凳上失落落地坐着,偶尔自言自语,骂丈夫为啥自己先急着走了,莫不是有哪个狐狸精迷了他的心窍,再不就是阎王爷提前许了他啥好愿了;想到和丈夫生前吵架的情形,他觉得那也是些快乐的事;丈夫哄她高兴时老了都没个正经的滑稽样,想起来真是好笑。这些回忆能叫她独自笑起来,也会叫她黯然流下眼泪。有时她看着门外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盼着孙女儿婷婷早点儿放暑假回家,那样她的屋里就会有个说话的伴儿了。

春晖给母亲买回几根香蕉,放到炕上转身要走。母亲急忙叫住他,又打听婷婷什么时候放暑假,哪一天回来,买好火车票了吗。春晖说:“妈,别老问了,快了。”母亲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叹口气:“咋就不能多呆一会儿?”

听说婷婷明天就要到家了,母亲天不亮就披上衣服坐起来,朝着黑黢黢的窗外张望。天亮了,红圆的太阳升上了树梢,婷婷终于回来了,进了家门先朝西屋叫了一声:“爸,妈,我回来了。”就转身进了奶奶的屋子。“奶奶,我回来了,想我了吧?”她放下提包偏身坐到炕边搂住奶奶。“奶奶,我可想你了,梦里都想。”

“我的婷婷,你可回来了。轻点,要把我的老骨头晃散了。”奶奶张开嘴,把脸上的皱纹笑成了年轮。“我的婷婷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这样鲜亮的大姑娘,早年奶奶只在年画上见过,稀罕死奶奶喽。我的孙女儿有出息,念上大书了。”

“奶奶,不是大书,是大学。”婷婷放开奶奶,拉过提包打开。“奶奶猜我给你带啥好东西了。”婷婷听见她妈妈跟进来又说:“妈,这件上衣是我给你买的,妈还那样漂亮,穿上这件一定好看。”秋桃接过女儿递来的衣服:“给奶奶买啥稀奇物了?”

婷婷从提包里翻出一个黄色的身上带紫花绿叶的小布玩具狗,一个淡粉脸面、白胡子、上身穿米黄配蓝色大方格子的工坊树脂老爷爷,最后一个橘红色玩具是披挂了哈萨克头饰和套服的木质小女孩。秋桃不知何意地看着女儿买来的三样玩具。婆婆抓过布玩具狗很喜欢地看着:“这是给你大姐家孩子买的?”

“奶奶,这是给你买的。”婷婷看着奶奶的反应。

“都上大学了还没个正形。”秋桃说。

“妈,奶奶,是真的。奶奶你看这个,像不像我爷爷?”

“嗯,脸像衣裳不像,比你爷爷洋气。”奶奶笑道。

“奶奶你扒拉它一下。”

奶奶伸手扒拉那个玩具老爷爷。玩具摇头晃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吓得奶奶一缩手。玩具翘起屁股歪来歪去就是不倒下,越扒拉笑得越欢。秋桃和婆婆一起跟着玩具笑个不住。春晖闻声赶过来也坐在板凳上笑。

“奶奶,好玩吗?这叫不倒翁。”

“哦,这么个小东西也叫瓮。闷了我就扒拉它。把那个女娃娃送给你姐家的孩子玩儿。”奶奶看着玩具喜欢得合不拢嘴。

“奶奶,你看。”婷婷把木质小女孩玩具拿到奶奶眼前。“她中间有个接缝,能打开。奶奶你试试。”

奶奶接到手里一掰。里面露出个上半身和外面一模一样的玩具。婷婷伸手从里面拿出一个完整的小玩具,下身也和外面的一样。春晖好奇起来,说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玩具。

“正好留给我一个。”奶奶说。

婷婷叫奶奶再打开这个小的,奶奶照做了,里面又有了第三个一模一样的。奶奶惊奇了,不用婷婷告诉就一次次拆起来,每一次她都惊得眼睛发亮,拆一次嘴里哎呦一声。拆到最后,从大到小一共十个,在炕上排成一列。

“这是俄罗斯的。”婷婷转脸对爸爸说。

“啥,饿了吃的!”奶奶没听清。

婷婷和爸妈都笑起来。“奶奶,是俄罗斯,就是你和爷爷说过的老毛子。”婷婷拿起一个说:“这叫俄罗斯套娃。”婷婷又教奶奶把套娃一个个都装回去。“奶奶,我给你买的东西好吗?”

“好好,奶奶稀罕。”

从这以后,母亲闷了就拿出玩具摆弄,尤其喜欢那个会笑的不倒翁。家里来了人,母亲就一件件拿出来谝给人看,逗得人家憋不住地笑。她露出几颗残牙也跟着高兴地笑,却不知道人家笑的是她,笑她是个老小孩儿。

婷婷和奶奶住在一起,天天都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今天她要晾晒柜子里的衣服,说是到暑伏了防虫蛀。她拿出一件件新衣裤问奶奶为啥老放着不穿,奶奶说一个人整天憋在屋里穿给谁看。晾完衣物,婷婷扯下电视机上苫盖的蓝布帘,见荧屏表面满是一层微尘,知道奶奶许久没有打开过电视机了。奶奶老了,眼花了,耳朵也不灵敏,再好的电视节目都亲近不起来了。她打开地桌上的纸壳箱子,里面放着橘子,奶奶没吃几个,说吃了上火;香蕉也不敢多吃,怕吃多了拉肚子。奶奶牙口不好,胃肠消化功能弱,连吃水果都成了负担。奶奶做媳妇的时候,有好吃的都留给了孩子和公公婆婆;如今轮到自己可以吃到嘴了,却老得不能消受了,又想不出怎样给她弥补,奶奶白白苦累了一辈子。婷婷越想心里越难受,一边擦电视一边暗自心酸地掉眼泪。

婷婷到外间屋洗去脸上的泪痕,回来问奶奶:“奶奶,你最想吃啥,我去给你买。”

“我最想吃榆树钱儿。”奶奶脸上露出孩子一般的笑。“小时候看见男孩子爬上高树吃榆树钱儿,奶奶就眼馋,你爷爷见了麻溜地爬上去给我折下好多。长成大姑娘了,奶奶还记得你爷爷那会儿爬树的样子,那榆树钱儿真鲜气。”

“现在榆树钱儿都快干了。”婷婷诧异得不知道再说什么好,没想到奶奶会想榆树钱儿吃,真是苦命惯了,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下来,赶忙扭头擦去。

“五八年大跃进闹饥荒,村里人都饿得面黄肌瘦,你爷爷也饿得爬不上树了,就用带丫的长杆子往下给奶奶和你爸绞榆树钱儿。那年月人饿得要死,赶上有啥就吃啥,榆树钱儿救了好多人的命啊!”

赵春晖往外屋抱柴火时听到母亲说想吃榆树钱儿,心里一紧。母亲刚开春那会儿就念叨过想榆树钱儿吃,他根本没往心里去,今天又跟婷婷说,听她的话,是真想榆树钱儿了,而且是想吃到嘴的。他心里觉得对不住母亲,要是自己小时候这样说了,母亲一定会想方设法去给他折来的。他很后悔和自责,心里暗自想着明年春天一定趁着鲜嫩的时候折给母亲吃。

婷婷在家的这段日子里,东屋里天天都有她俩的说笑声。婷婷开学临走的前夜,奶奶舍不得孙女儿,说:“人到了岁数有晚上不一定有早上。”。

“奶奶别瞎说,奶奶的身体好着呢。我不回来你不许死。”婷婷嘴上跟奶奶撒娇,心里却酸楚得想哭。

婷婷走了,也带走了奶奶的欢笑。她坐在炕上,摆出那几个玩具,一动不动地瞅着,叫人感觉屋子里的一切都是寂寞孤独的。

春晖和秋桃两口子照旧忙他们的事。母亲腿脚下地越来越困难,除过早上儿子给老母亲洗脸,儿媳一日三餐送饭倒水,那间屋子就再没有一点儿活气了。

赵春晖到市里出差住进招待所,夜里想着明天给母亲买点儿什么。现在生活好了,家里几乎啥都有,他犯难了。当他想到母亲平日枯坐在炕头的样子,想到婷婷买回玩具母亲童真般的欢喜,他恍然明白,母亲缺的是家人的陪伴,她高兴的不是玩偶有多好,而是孙女儿的理解和体贴入微;能陪伴母亲说说话,就是对母亲最好的孝道,胜过一切山珍海味。母亲每次看儿子不愿意听她唠叨,就欲言又止,常是回屋独自念叨给自己听,他想起来就心里一遍遍自责。那会儿,母亲心里该多难受啊,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天亮了,到处大雾弥漫,赵春晖心情歉疚地回到了母亲身边。母亲正坐在白色的繁花开始飘落满地的樱桃树下……见儿子又像小时候一样主动坐到身边,她含着泪眼笑了……母亲抓住儿子的手说:“妈老了,不能总和你在一起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娶了秋桃是你的福分。妈要走了,你别难过。你爸在那边孤单,老托梦叫妈过去。你是个孝顺儿子,妈知足,就是再不能和你说说话了,妈最想的就是和你多说说话儿,妈常想起你小时候贴在身边央求妈讲故事的样子,心里又高兴又难过。妈唯一不如心的事就是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媳妇和孩子,跟妈说话的时候少了,妈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我的好儿子,你又来陪妈了,可是妈的时辰到了,该上路了。妈多舍不得你,下辈子还做妈的儿子。妈走了,走了。”母亲紧攥一下儿子的手,突然撒开,消失在雾里……春晖大叫一声“妈!”一坐而起,伸手往前面乱抓,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回想着刚才的梦,赵春晖心里发颤,想抽烟,手抖得拿不稳烟盒。“子欲养而亲不待也”是儿女们最无法追悔和难以承受的心理折磨。妈,等着我,儿子天一亮就回去,一定好好陪着你,了却你心中的憾事,补回儿子的过失。他提前穿好衣服,坐在床边想他小时候母亲怎样一口一口把嚼碎的烤玉米喂到他嘴里,领着他走村串户卖沙果怎样跟别人换瓜给他吃,在北墙挂满白霜的老房子里怎样把破棉被围到他身上,早晨醒来他怎样看着玻璃上的霜花图案想母亲讲过的故事……

天终于真的大亮了。赵春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是秋桃打来的。他刚一接通就听秋桃声音急切地哭诉说:“春晖,快回来。妈睡过去了,再也醒不来了!”

第二年春天,房前屋后的榆树结满一串串绿茵茵的榆树钱儿。在院子里和媳妇筛土的赵春晖突然停住。李秋桃顺着丈夫的眼光看去,婆婆生前常坐在旁边的那颗樱桃树,红嘟嘟的花蕾张开了好多。

“樱桃花又开了。”赵春晖说完,眼里流下两行白亮亮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