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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托塞利小夜曲

来源:文艺报 |   2017年11月27日06:54

结束了一天的忙碌,我会泡上一杯香茗,选一张曲风轻柔的唱片,调低功放的音量,把身体陷进书房的沙发里,找一个让自己觉得舒适的姿势闭目养神。我让大脑尽可能地呈现一片空白,只让连绵的乐音萦绕在耳际。

赶上天儿好的时候,我会打开窗子透透气,看着绣有暗花的纱帘在微风中摇曳,还有那远处高楼窗口中溢出的点点昏黄,不禁把我的思绪又一次扯回到了儿时那些难忘的记忆中。

上世纪60年代,楼房应该算是京城里的稀罕物了。由于太过稀缺,以至于对大多数的孩子来说,住楼房是可望不可及的事。庆幸的是,父母的居所是在楼房里的。搁在现在来看,他们当时的居所算得上是京城黄金地段的顶级物业了,其位置就在朝阳门内大街的北侧,是一栋暖灰色的5层楼建筑。据说这栋楼的设计是参照了苏联的建筑风格,每一层楼的层高很高、墙壁很厚,窗户呈细长状,阳台虽不大但很精巧。这栋楼现在还在,虽然周边盖起了不少新楼,但它的丰韵犹存,看得出当时建造时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每逢路过此地,如时间允许的话,我都会停下车去看看它。我对它的留念是因为这栋建筑里的家,这里有我太多无法忘怀的童年记忆,而这种生活经历又是当时很多同龄人体验不到的。

父亲的家在5楼,一间大屋子既是卧室也是父亲的书房,屋外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虽然面积不大,但被妈妈收拾得干净整洁,特别是妈妈每次清洗完毛巾,都会淋上些花露水,所以卫生间里总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厨房的隔壁还有一扇门,门鼻上永远挂着一把黄铜锁。这个房间我从来没有进去过,父亲曾说过,这间房是属于另外一家人的,但好奇心常常驱使我把头贴在锁眼儿上,瞪大眼睛往里瞧。

我是姥姥一手带大的,平时住在东直门内的一座四合院里,只有到了星期六晚上,父母才会接我到他们的居所去住。姥姥家与父母家强烈的反差,让我每次进了父母的家门,都会产生强烈的新鲜感。姥姥的家是古老陈旧的,而父母家则处处透着新奇和光鲜。记得每回到父母的居所,我都会盯着窗帘看上好一会儿。那是一条印有五颜六色鹦鹉图案的窗帘,画面充满了异国的热带风情,每当窗帘随着微风轻轻摆动时,那些鹦鹉仿佛也活了起来。父亲的书桌靠在细长的窗子下,让我感到神奇的是,这书桌里居然有灯。父亲说这叫拷贝台,只要打开灯,就可以清楚地看到稿纸下面的那些草稿上的线条了,这个奇妙的桌子总会让我兴奋好一阵子,不糟蹋完几张白纸我是不肯罢休的。父亲坐的椅子,是张椅背上有一圈黄铜钉子帽儿的皮椅子,虽然看起来古旧,可坐上去却很舒服。书桌旁是那张铺着暗红色格子布的矮腿桌子,桌子上面放了一部大大的收音机。收音机很漂亮,有着古铜色、带有暗纹的木质外框,镀金的旋钮在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亮。收音机旁边安置了一台橡木色的电唱机,这两件东西可是父亲的宝贝疙瘩。

熟悉父亲的人都知道他有两个爱好,一是买书,二是买唱片。记得那时父亲的书柜里一多半是书,剩下的位置就都留给胶木唱片了。距父亲书桌一米开外,安置了一张双人床,当时床上铺的那条床单让我记忆深刻。那是一条洁净的、有着淡粉及浅蓝色条纹的床单,让我觉得新奇的是,那床单抚摸起来竟有凹凸的手感。我常用手掌去快速地摩擦床单,喜欢手掌接触床单时的那种轻轻跳动且微痒的感觉。妈妈说那床单是用一种叫“泡泡纱”的布料做的,由于喜欢这条床单的缘故,让我对有凹凸手感的布料或纸张一直有着深深的好感。

父母的居所对我来说就像一个乐园,既充满神奇和情趣,又不乏温馨和快乐。

记得那时,每个周六的傍晚,父亲会准时到姥姥家来接我。我会早早地做好准备,等候着父亲。当我牵着父亲的手,登上24路公共汽车时,心早已飞回了那座神密园。

母亲已经备好了晚餐,那香味儿在楼道里就可以闻到。母亲最拿手的几道菜几乎每周都要轮番上场,有糖醋里脊、红糟肉丝、油焖虾、蛋卷烩白菜……特别是她做的鸡油饼,是迄今为止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食。

晚餐后父亲会带我到阳台上去看风景。站在5层楼上往下看,行人与车辆小得如同玩具,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是住平房的孩子没法感受到的。我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望着街道上往来的车辆和穿行的人流,仿佛自己站在了一个巨人的肩膀上。那时的汽车也是稀罕物,非闹市区是不常能见到的。看着这么多的各式汽车亮着车灯,从远处鱼贯地驶过,真是非常过瘾。小时候我很喜欢听发动机的轰鸣声,也爱闻汽油的味道,举目远望,隐约能看见远处的几栋楼房,小小的窗口里闪动着暗黄色的灯光,颇有些神秘的色彩。

母亲催促我要上床睡觉了,我把头埋在软软的枕头里,闻着被子散发出的幽香,竟没有一点睡意。父亲关闭了房间里的吊灯,只留下了一盏有着墨绿色灯罩的床头灯。他拧开收音机的开关,漂亮的指针和刻度表缓缓地亮起。他又掀起电唱机上的透明盖子,熟练地从唱片套里取出唱片放在唱机上,随后轻轻地把唱臂放在唱片的外沿儿,轻柔的乐音似一股暖流淌进了我的耳朵。父亲抱着双臂在书柜前思量片刻,然后打开柜门,快速地取出一本书,转身来到我的床边。

“惟惟,今天咱们讲大克劳斯和小克劳斯的故事吧……”父亲讲故事的方式很特别,他不大会照着书本去念文字,而多是给我讲故事的大意,重点是引导我学会根据画面来复述故事。他鼓励我去发现细节,即使我的复述已经游离出故事很远了,但父亲从来不会打断我。他会耐心地听我讲完故事,然后拍拍我的头,笑着说一声:

“这火车也开得太远了吧!”

随后就是一家人欢愉的笑声。有时为了逗他们开心,我会存心把故事编得面目全非,看着母亲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心里竟有些小小的得意。

这就是父亲给我的启蒙教育,这既不专业、也不系统的教育方式,却让我受益了大半辈子。他教导我的这种善于观察、勤于思考、活学活用的学习方法,想必也会伴我走到人生的尽头。

唱针滑到了唱片的尽头,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说:“时间不早啦,今天就玩到这儿吧。”

“爸爸,我还想听那首曲子,听完一定睡觉。”

爸爸很听话地又取出一张唱片放在唱机上,随着悠扬的乐曲,我缓缓地闭上了早已有点睁不开的眼睛……多年以后我方知道,儿时每次伴我入眠的那首曲子的名字——托塞利小夜曲。

直至现在,当我心情躁动、无法入睡时,我都会听听这首曲子。当这熟悉不过的旋律飘进耳朵,心情很快就能平复下来,神奇得难以置信。我曾很长时间不解个中的原因,直到有一次翻阅儿时的相册,看着照片中年轻的父母呵护我的样子,看着他们充满了爱的眼神,我才突然觉悟。我想,只有父母那如山一般的朴实深沉的爱,才能让孩子感觉到一辈子的踏实和满足。

图/文:缪 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