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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病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灿然123  2017年11月27日10:58

朝阳妈有块心病,治不好,也剜不得。

唐家疙瘩是黄土高原上一个比跳蚤还小的村庄,远远看去就像平展的黄皮肤冒出了一个痤疮。这村庄人口不多,位置高得离奇,所以种什么都不肥,连狗尾巴草都没有个精神头儿。说到底就是水,和油一样金贵。人畜饮用、洗衣灌溉,全靠村东村西两口井。唐朝阳当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把被褥塞进化肥袋,肩扛着发家的希望走进城市。他承包了这两口水井。为了不影响自己那点走线安灯的活儿,每天早晚给村民放水两次。唐家疙瘩家家都有水窖,一次一个小时就能保障饮水供给。村民需要灌溉和其他用水,提前预约,唐朝阳就会额外放一次,年底统一收费。

唐朝阳这几年不仅经济收入有了飞跃,还成了唐家疙瘩甚至周围乡里有用的人。儿子能干,朝阳妈走在小路上脚底生风,眼睛放光,遇到一天中偶尔放水,老远就能听到她的嗓音:“今天中午要放水了!没水的赶快接。”关系厚点的,朝阳妈端着簸萁,一只手剥着花生,脑袋从门缝里探进去喊一声:“哎,海生,你家不是着急用水吗?朝阳放水去咧。”朝阳妈年轻时跟着剧团唱过几天蒲剧,她喊话嗓音圆润、无杂音,音调婉转就像唱蒲剧《清风亭》选段一样。她喜欢坐在门口那块磨得光滑溜圆的石头上,听村里的婆姨们兴奋地谈论打工的男人挣了多少钱。朝阳妈低头不语,嘴角轻轻扬起。儿子不外出,挣钱也不少,她的满足很显然地印在红润的脸上。只是这时候转过身看着院子西边的泥坯墙出神,隐隐露出一丝阴云,嘟囔一句:“青菊也不回来了,那年去省城的车费还是我出的。”

西边就是青菊的家。

青菊的男人在西山煤矿瓦斯爆炸后走的。男人的尸体还是朝阳妈两口子拉回来的。煤矿发的抚恤金还了饥荒,什么也没有了。青菊搂着唐波和唐涛哥俩哭了几天,要投奔省城孩子他舅舅去。朝阳妈看着可怜的娘仨,煮了一锅玉米棒子,还从箱子底取出二十块钱让青菊买车票。

泥坯墙一脸被风雨剥蚀的模样,两处豁口被两捆子玉米杆堵着。朝阳家的母鸡张开笨笨的翅膀就能飞上去,在墙上一歪一扭地走,爪子扒拉的尘土哗啦啦往下掉。朝阳小的时候经常趴在那个缺口上往隔壁的院子里望。树上的桑葚发黑了,喊着小伙伴翻过去,嘴上像抹了墨汁一样,牙齿好几天洗不掉。欧枣红了,朝阳把枣子打下来,晒在台阶上。小伙伴捉到了蛐蛐和蚂蚱偷偷放在那个院子里,不想写作业就从豁口溜进去。

青菊也不回来了,那年去省城的车费还是我出的。朝阳妈看着那个越来越大的豁口,不止一次念叨着。她踩着一块木墩就能从豁口翻到青菊的院子,把那些鬼哭狼嚎发情的野猫一棒子打出去,顺便薅几把野草,它们肆无忌惮地堵上了进屋的门。

前几年,玉婶子提着一小朵熟好的向日葵走进院子,掰一块递给给朝阳妈说,青菊在那边找了一个孤寡老头,两个儿子也出息了,在省城混得不错。她铁定是不回来了,你看她那破屋子已经跑风漏气,前檐的瓦都掉光了。这小院便宜点卖给你最合适不过。你家朝阳拆掉墙,就能建一长溜的八间大瓦房,比海生家的还气派。青菊嫁过来的时候公婆已经去世,老家什么人也没有。肯定不回来了。村子的人都这样说。一方面是猜测,另一方面是他们揣摩到了朝阳妈的心思。

朝阳妈住的房子是黄土高原二十年前流行的砖抱土,外观是一层青砖,里面填土。西南角靠近烟囱的地方一下雨就漏水。朝阳几次想翻拆重新建房,一直拖着。朝阳妈的心思朝阳知道,村子里的人也知道。她想着青菊好赖不会回来了。要是能出点钱,把青菊那四间破房子也买了,就像海生家弄个八间的大院子,她就能安心闭上眼睛找老头子了。自从有了建房的心思,这一等就是五六年。朝阳妈盼着青菊能回来,哪怕是听到些她的音信也好。年前青菊托人捎回来一对绸缎被面,还有一句话:我过些日子就回去了,到时候有好消息和你商量。朝阳妈心里像喝下去一碗蜂蜜水一样,既甜蜜又熨贴,好像看到齐整整的大院子,多边形的花池里栽着她喜欢的黑珍珠葡萄,墙角的月季月月鲜红。朝阳妈经常一个人抽掉那两捆堵住豁口的玉米杆子,一个人把青菊院子里的杂草撸成草垛。她看看天空洁净得没有一丝云彩,两只麻雀踩在电线上晃晃悠悠。她觉得这里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不明白为什么年轻人非要争先恐后往外面跑。等房子盖好了,小宝再不消去海生家玩游戏了,自家院子宽敞着哩!

刚立秋不久,天就明显缩短了。这天早晨,朝阳妈起床后吃惊地发现西边冷清几年的院子有了动静。她踮着脚抽掉一捆堵在豁口的玉米杆,踩着院子里的木墩,爬上去一看:来了五六个人,还有一辆推土机雄踞在青菊家门口,紧接着一声巨响,沙尘弥漫,那几间原本摇摇欲坠的房子在推土机的作用下,半身不遂地瘫倒在院子里。欧枣树被震得枝桠颤栗。朝阳妈食指指着那几个人,声音不再圆润:“住手!你们是干什么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自家的门吱吱扭扭被推开了,穿着条纹衬衫、白白胖胖的唐波手里拿着一盘皮尺走进来,看见朝阳妈急忙跑过去:“哎哟,婶子,回来还没有给您打招呼,你快慢点下来。”

朝阳妈从木墩上滑下来,小腿一下使不上劲差点跪在地上。唐波急忙一手搀扶着朝阳妈,隔着那个豁口招手示意推土机停下。

朝阳妈拍拍身上的土,直接朝家里走去。她捡起台阶上的塑料盆,砸向觅食的鸡群,所有的鸡看到主人发怒,纷纷夺路而逃。

唐波把一箱牛奶和一箱平遥牛肉放在桌上,稍作寒暄,客气地说说:“人年纪大了,就想叶落归根。婶子,我妈从去年就一直想回来住,一遍一遍都快催死我了。我这建房子打扰你们了。”

你妈一走连个音讯也没有,回来白不说黑不说,呼啦一下推倒房子,动静不小呢。还说有什么好消息和我商量,不把我气死就不错了。朝阳妈看着茶几一言不发,捏着一把扯了一半的纸扇子,使劲在茶几上磕,心里愤愤地想。

“朝阳不在吗?明天准备动工了,还要麻烦他多放几次水……”

话还没有落音。朝阳妈就截住了:“村里规定就是一天早晚各一次。朝阳最近业务比较多,只能晚上回来。今年天气太旱,前半年灌溉用水,井都快被抽干了……再要是中间放几次水,村里人只能喝泥糊糊了。”

青菊不仅要回来,那个破破烂烂的小院,很快就要立起一座新房。朝阳妈一直想等着青菊的信,以为花不多的钱把西边那个院子盘下来,建一大溜瓦房,这下计划全黄了。就像刚摊好一院的麦子,突然下起了大雨,把希望全冲进了下水道。她听见墙那边有个男人说东西长度为十三米,等把碎砖烂瓦拉走就开始撒灰线。朝阳妈气得坐在炕上捶着胸口,好像停止捶打就会一口气上不来。天黑了,朝阳回来停下摩托车,隔着一小方格玻璃窗,看到妈一边骂一边歪着身子打小宝的屁股:“放学回来不写作业,就知道玩游戏。你爸回来看不打死你。”

“妈,你今天怎么了?”唐朝阳莫名其妙,妈一直很宠爱这个孙子的。

“还想买西边的院子,人家开始盖了!”朝阳妈把后面那几个字挑得老高。“你以为就你有本事,上高中让你好好考大学,你捣蛋不念书。有能耐批一块新的宅基地去,不要让你老娘在这个受窝囊气。那破院子,谁知道有没有鬼鬼神神的在里面住,白给咱都不要!”

“今天早上,唐波过来要你中间放一次水,我说井里没水……”朝阳妈气呼呼地说。

“他把咱们怎么了?给他放水?你以为人家会把院子便宜给你?我说不可能,你非要等,等人家回来。”朝阳把工具哗啦一声丢在沙发边,一屁股坐下,阴阳怪气地说,“院子是人家的。井,那可是咱家承包的。盖房子由他,放水可由不得他!”

第二天村子里突然停电了,唐朝阳在外面有个包工的活干不完,一大早就走了。村民拧开水管,听到呼呼的空气响,一滴水也没有。隔壁拉过来的青砖堆满了院子,就等着用水浇砖。唐波急得团团转,但是朝阳不在家,没有人放水。他们只好让工人到镇上买了一只白色的大容量水泡子,去坡下面十公里外的吴村买一泡一泡的水,哗哗哗地浇在青砖和石块上。墙体拔节一样开始长。朝阳这几天外面的业务很多,每天只能晚上放一次水,一次不到一个小时。有村民开始询问,朝阳说自己白天干活累了。有一天放水还差点在水房睡着。等过几天业务不忙了,恢复正常放水。

一团水泥渣掉进院子,朝阳妈捡起湿漉漉的水泥,扔了过去,骂道:“不要把这狗屎一样的东西丢到院子里,把我家当是你茅房啊?”几个工人看了他一眼,继续走自己手里的砖活。玉婶子走过来拉着朝阳妈的胳膊,一只手捂着嘴,贴着她耳朵说:“他家一开工就停电,说不定屋子里住着饿死鬼。你看着,说不定过几天就出事。”

“前几天听说吴村建房子,匠人从屋顶上掉下来,摔成半死不活的。”

“人没有良心,鬼神早晚会麻缠他的。”朝阳妈脸色铁青,愤愤不平地说。

“她这院子卖给你家就合适。人有了钱,看见碗里想着锅里,住在城里想着村里。”

“我才不稀罕她的破房子,不吉利,建起来不知道会出什么倒霉事。”朝阳妈又开始了唠叨,她那年去省城还是我管的路费。

“人心不知足,说不定会出啥事。”玉婶子斜着眼睛瞟了西边渐渐砌成的墙体,朝着空气呸了一句,然后对着朝阳妈会心一笑:“我过几天也准备拆建,到时候还要麻烦朝阳中间放一次水。听说那边院子的水是从吴村拉来的,一立方不少钱呢。”

“人家从北京拉水也跟我没关系。”朝阳妈说完就朝后面躺倒去。玉婶子急忙从一边扯过来个枕头。

青菊家的屋子三天就基本口平了,开始筹备封顶的事情。唐家疙瘩的人从没有见过那么青那么大规格的砖,砌成的主体就像城隍庙的城墙一样厚实,还有人说十级地震都摇不动。拉水的工人每天四点钟就把第一泡水拉回来。脚手架上的工人一天天安好无恙地走着自己手里的砖活儿,也没有人擦皮受伤掉下来。朝阳妈这几天觉得心口闷得慌,靠在躺椅上,手像一把烙铁似的来回熨着胸口。只有听到那边跑了很远的路才能拉回一泡子水,她稍微能呼出一口气。而间或呼出的这口气,她还要朝着高处做砖活的工人强调几声:

“我老了,身体不好,经不起整天搅拌机吱哩哇啦。早上七点以前不能动工,晚上六点以后必须停止。不然,我的病可是会讹人的。”

她坐在屋前那半截台阶上,骂道:“掉下来的水泥渣子,把鸡都惊飞了。我的鸡一个都不下蛋了。”

“喂!你手里的瓦刀跟你有仇啊,你使劲磕。院子狗叫我都听不见了。”

那天夜里,村民被一阵刺耳的救护车惊醒了,朝阳妈被连夜拉到了医院。几个邻居也追随出租车到了急诊室,大家看到朝阳妈心脏病突发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脸色比枯叶子还黄。唐朝阳急得用袖子一遍一遍擦着脑门上的热汗,不知所错地站在床边。护士正在给病人量血压。

朝阳妈住了两天,病情开始稳定。那天唐朝阳刚要动身到外村做事,病房门打开了。唐波提着花篮,身后一个穿着铁红色开衫上衣的中年妇女,还有一个提着水果和乳制品男人。男人就是一直负责工程的陈工。朝阳一眼就认识女的就是青菊婶子。

青菊拉着朝阳妈的手,坐在床上:“爱华,这么多年住在外面,街上人虽然多,但心里孤寂。人越老越想念以前。我就想着把房子盖好就不走了。还记得那年他爸爸出事,就是你们帮着拉回来。我去省城还是你给我拿的路费。唐波大了,现在自己有了建筑队。我就想我把房子先盖好,把你的家伙什搬到这边,然后你的屋子也该重新建一下了。”

“年前我让人捎信,说要跟你商量的就是这件事。”青菊转过身对站在一边的朝阳说,“唐波会设计。朝阳那时候你只管出料,其他的唐波都包了。以后中间墙上开个小门,我和你妈来往也方便。”

唐波也对身后的陈工说:“陈工,抽时间用皮尺把那个院子测量一下,尽快出一个设计图。看看入冬以前能不能动工。”

朝阳妈左手插着液体,想坐起来。青菊急忙扶着她说:“是不是躺得难受?我扶你坐起来。”她看着朝阳妈的头发,叹了一口气:“我也有白头发了。以前你的头发一直是我剪的哩。几年不见,稀了也白了……”

朝阳妈想起第一次青菊给自己剪头发,她手握一片镜子左看看又看看,哪边长青菊剪哪边。最后自己摸着头发忍不住说:哎哎,你这是狐狸掰饼子啊?哪边多就咬一口,最后啥也没有了。两个人立即哈哈大笑。

“在想什么?是不是想起我第一次给你剪头发?我现在技术老好了,一会我给你洗头,剪个利索的发型。”青菊笑着说。

朝阳妈湿着眼睛,轻轻地问:“那老头对你好吧!你回来一切就好,回来就不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