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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花塘小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湘如  2017年11月24日11:20

(一)

记忆里有许多小塘,它们都有一个雷同的称号:鱼花塘。易叫易记,朴而不俗。盛夏溽暑,若有途中行人,在绿树浓荫之中,遇上这样的小塘,蹲下去洗洗手脸,或者坐到塘边,把两只脚置于水中,于轻风缓摇的枝间,听知知的几声蝉鸣,顿感胸臆舒旷,身清气爽。这时你会发现:普普通通的一口小塘,竟有说不清的妙处。

我的住室原在合肥西门,以前谓之郊区,现在已经是闹市了。紧挨环城路的百米之外,是蓊葱的林带。那林木深处,有古老的护城河,但人们不叫它河,而叫鱼花塘,名字老而亲切。

我曾想过:为何这么多的塘,都以“鱼花”命名呢?盖因它们太小,只能养点鱼苗儿吧?其实也不尽然,就如我屋前这塘并不产鱼。往往有喜欢垂钓者,在此下杆半天,竟没有钓出一尾鱼来。不过这有何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小家碧玉自有自己的色泽。工前饭后,我愿在塘边散散步,换换脑子,而后完成八小时的坐班制,比注一次“清心剂”还有效益,算是我得天独厚的享受了。“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水天清话,院静人消夏……一霎荷塘过雨,明朝便是秋声”……这些古人的隽句,都是对她极好的勾绘。其实,若叫她荷塘更为确切,在暗蓝的波纹上,总是荡着几片荷叶,翠羽亭茎,荡漾出浅浅的轻涟,也有水草相攀,也有纤柳的俯吻。时有三三两两的恋人,在回曲的林荫小道上漫步。月亮从林间落下斑影,映在荷塘的浅波上,微漾着的圈纹里,便如一枚枚明亮的眸子,远远地睨视着:闹市的纷攘,马路的喧声……

世间之事,有时蝉翼为重,有时千钧为轻。被人忽视的合肥鱼花塘,默默冷落于市井之外,然而有谁比得上她的幽雅和娴美么?

(二)

我已很久没去过鱼花塘了。

若干年前,我的邻居夜间失盗,那消息不亚于七级地震,顷刻波及周围百余户人家。房管部门唯一的安民政策是“封墙”。于是,鱼花塘与我们之间隔起了一堵几丈高的砖墙。墙顶上还嵌上了玻璃棱屑,如此一来,要想去一趟鱼花塘,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我开始仍然固执地借饭后散步之机,绕过一排排灰楼、红楼,拐过小园、大院,弯过铁栅栏,作一番长途迂回后,到鱼花塘转悠一番。久而久之,便因工作太忙,琐事相牵,不再去了,等到再次走近她时,我竟然不敢相认:岸边不见青蔓,塘中已无莲藻。水浑浊而晦暗,一圈圈褐红的涟漪沉沉撞荡着,象年老人额上浮起的枯斑。我蹲下身,抄捧水在手里,竟嗅到一种异样的腥臭。

时过傍晚,几个拿锅碗瓢勺的人,从初亮的街灯处走来,蹲到水边,洗洗刷刷。他们是摆夜摊的小贩子。还有在岸边汲水种菜的居民,拾着尿桶走去走回……我的心不觉微微颤动起来了。

哦,合肥的鱼塘花,你大约真是被世人冷落遗弃了。为什么不能一如既往,舒心慢意的,和我在月影里闲话家常呢?

我常常默默想起她。一直想到了童年时代,我的故乡,巢湖岸旁。那里也有许多塘,许多塘也名鱼花塘。门口是塘,门后也是塘,一口接一口,叫做九联鱼花塘。塘与塘之间,塘与村之间,塘与人之间,从来没有隔距,没有界限的。每年一到春天,到处都是水的芳馨,绿的芳馨。我们便从家里拿起水镰、水草篓子,去到一口口鱼花塘里,割荇草儿,捞浮萍儿,这些是最好的猪饲料。鹅饲料。太阳暖暖的照着,小塘边到处是濡湿、花草的幽香。等到篓子装满了,再捞点苲葳草,扎成一绺一绺的,放在萝筐上做盖头。带着一腿一脚的泥,在小塘边的草埂上躺下来。向天上看看,天是醉朦朦的;向地下看看,地是醉朦朦的;向树上看看,鸟的翅膀是醉朦朦的;向水里看看,游鱼是醉朦朦的……哦,生活如一缸绿酒,把一切都灌醉了。我们的心也醉了。

于是在我们心里,天地四方的界线没有了,一切一切的界线消失了。我们动情地唱出了一支没有界限的歌子:

花开了,草长了,

浮萍出水了。

东家二小,西家三宝,

河里、塘里捞荇藻。

苲葳也是草,香蒲也是草,

水蒿也是草,水蓼也是草……

塘埂上睡睡觉,

茅捻子拔了一荷包……

这是一支实在不雅的歌子,甚至连中心意思都不太清楚,它是我们一人一句凑成的,只要顺口,便一个劲地唱着。还要拖长声音,拿腔拿调,甚至于折下柳条棍子,象音乐指挥棒似的,随歌声频频打着节拍。唱到后来,有的人会在塘埂上睡着了,其余的人便偷偷地把他的收获品连篓子拎走了。而后,雄赳赳,气昂昂,象打胜仗的士兵似的,排成一个小小的队列,映进一口又一口鱼花塘的波汶里……

哦,我简直有点儿怨绪了——不该让人隔开我身边的那鱼花塘……

(三)

秋夜。一个人依衾读书。随手翻的是一本《庐州府志》。读着上面的一段文字,不觉心里一喜,眼前出现了一个铮亮亮的名字——筝笛溥。

筝笛浦?这是三国时曹孟德的命名呀!魏武大帝,一代枭雄、千古风流的曹操,他所钟爱的筝笛浦,就是我们这口鱼花塘呢!多么高雅、含蓄、充满诗意的名字呀……

我如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为她高兴。

那是很早以前,她的年轻的倩影,卧在庐州府的村舍边,淡淡的眸子,明艳的肌体,羞答答的风姿……在这儿屯田的曹操父子,对她一见倾心。君臣们乘坐画舫,偕着歌妓,在碧波荡漾中嬉游。她嗔怒过,翻倒了他们的游船。直到明朝初年,有位渔夫在此打鱼,捞取出官舸一艘,上有曹操手记,筝笛浦曾因此名声大振。

后来,筝笛浦又因何一蹶不振,成为名不见经传的鱼花塘?府志上并没有说清楚。不过又何必管它这些!有了这一段“光荣历史”,不是足以使这口被冷落遗忘的小塘,蒙上层诱人的色彩,令人刮目相看了吗?我想:就凭这点“资历”,她完全应该受到有关部门青睐的。

我的推想果然没错。时隔不久,鱼花塘果然得了大大的恩宠了:堤道加固了,林带复苏了。在塘边的空地上,还修筑了园圃,种上各色花木,奇花异卉,姹紫嫣红,为鱼花塘生色不少。隔墙已开了一道小门,我又可以随时光顾了。当月朗风清之夜,我喜欢一个人坐于塘边,作许多摇远的联想。时而心驰神往,如荡一叶飞舟,沿着鱼花塘漂到遥远的童年的湖滨,没有车尘,没有嚣声,只有莹润的水光和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的芬芳。我恍若听见了优雅的乐声,不似古时的筝笛,但愈加诱人,使人迷恋,沉吟……

哦,合肥真的变了,仅从这口小小的鱼花塘上。

朋友!我们都要珍视自己身边的“鱼花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