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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日登高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闾凌宜人  2017年11月24日11:02

“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秋菊盈园。

我站在高高的大黑山上,不为观看远方俊秀起伏的峰峦,也不为欣赏眼前霜重愈浓的秋叶,我只期待蓝天上能飘来一片云海,我渴望那片云海中会驶出一只轮船,那只轮船上坐着我永远思念的亲人。

十九年前的九月初九日子夜,母亲对围绕在她身边的我们说:“我的眼前有一片海,海水湛蓝湛蓝的。海面上有一只轮船正乘风破浪,向我驶来。”听了母亲的话,我们兄弟姐妹都惊呆了。母亲从不讲迷信,也不信仰神佛,怎么会有如此幻觉,难道是残忍的胰头癌折磨得她在说呓语?

母亲的另一番话更让我们费解。她说:“我现在眼睛很清亮,你们每个人我都看得很清楚。”说完,她伸出手,摸了摸我兄弟的手,又将目光停留在我们几个人的脸上。

我们跪在母亲身边,享受着母亲最后给予我们的爱,祈祷母亲能多看我们一会,希望母亲不会离我们而去。母亲从患上糖尿病开始,视力便渐渐减退。严重的白内障几乎让她失明,看不清我们的面孔。而当她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竟忘却了疼痛,那双眼睛也奇迹般地明亮起来。她的眼神里充满着浓浓的母爱,带着温馨、不舍与无奈。古稀之年的母亲在生命最后一刻,无力地微笑着对我们说:“轮船靠岸了,它来接我远行了。我会在那边,保佑你们的。”

母亲生前并没有看到过轮船,却“乘着轮船”安详地走了。那一刻,我除了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更多的是自责。我们没有挽留住母亲的生命,我还没有陪母亲真正地坐过一回轮船,坐过一次海上的游船。

那年盛夏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了大哥罹患胃癌的消息。为了不使父母二老难过,我谎称大哥得了胃溃疡,做了个小手术,陪着父母去了大哥家。看过大哥以后,大哥打起精神,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对我说:“我这是小毛病,拉去以后,过几天就好了。现在天气炎热,正是看海的好时候,你替哥带着父母去兴城看看大海吧。”

我明白大哥的用意,掩饰住内心的忧愁,强扮笑脸,带着父母到了兴城海滨。面对大海,母亲对父亲和我说:“这边的海和大儿子家那面的海没啥两样,只是多了些游船。”

看着许多游客登上游船,驶向菊花岛去的时候,母亲似若有所思,她说:“可惜老大了,要是他能来,我们一起乘船去看看菊花岛多好。”

看着母亲的表情,听着母亲说的话,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似打翻了五味瓶。我对母亲说:“等以后有机会,咱们坐上轮船去看海,去看长江。”

没想到,可恶的病魔没有给母亲留出这个机会,却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伤痛。让我懊悔,让我更加怀念我的母亲。

母亲出身寒门,一生勤朴持家。嫁给父亲几年后,家乡就遭遇了大洪水,母亲只抱着大哥一个人逃了出来。乡下的家没了。母亲找到了在城里做工的父亲,开始了艰苦的生活。“大跃进”年代,母亲同男人一样迎着高温,奋战在土高炉前,大炼钢铁。三年困难时期,母亲勒紧裤腰带,把仅有的粮食做给我们吃,她自己则靠着吃玉米淀粉、橡子面填肚皮,人被饿得面黄肌瘦。就是这样,母亲也丝毫不敢懈怠,每天仍要拖着疲惫的身体坚持出外去打零工,挣些微薄收入,添补家用。

生锈的元钉扎破了母亲的手指,引发感染化脓,手指肿得像小棒槌。父亲劝她不要再去干了,在家好好休息养伤。母亲却以一笑作答,抽空打了几次小针,照样上班干活。

三伏天,母亲头顶烈日,扔起一张张百十斤重的湿牛皮去晾晒。牛皮上爬满蛆虫,散发出一股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引来成群的苍蝇 “嗡嗡”叫,直朝人脸上撞。母亲全然不顾这一切脏和累,她的心里只有赚钱、养家。

在外辛苦一天的母亲,每天晚饭后都要挑灯夜战。她用一针针,一线线,为我们六个孩子做棉衣,纳鞋底。母亲就像一架机器,永不停息,不知疲倦,年复一年。

凭着她的那股韧劲,那种吃苦耐劳精神,她与父亲一起奋斗,终于改变了我家一穷二白的面貌,为我们营造起了一个温馨、幸福的家,

我的母亲没有文化,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自己的名字也写得歪歪扭扭,更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她的善良仁厚却在潜移默化地影响、教育着我们。据父亲讲:日伪统治时期,有一年秋天,因为老姑没有完成棉花上交任务,驻村的棉花管理员便让老姑去村公所接受处罚。母亲知道这件事后,她挺身挡住了老姑。她对老姑说:“处罚,就是去了要挨板子,挨扇耳光。你还小,还是我去吧。”就这样,母亲顶替了老姑。在村公所里她挨了鞭子抽,还被打肿了脸。

另外一件事,是我耳闻目睹的,对我的教育更大,它让我明白了做人的道理。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母亲从走街串巷卖馒头的人那里买了几个馒头。拿着馒头进屋后,她一数兜里的零钱,钱不但没有少,竟然还多出了几元钱。母亲想了想,算了算,她对我说:“这钱一定是卖馒头那人找差了,我得给人家退回去。”

我对母亲说:“算了,这会那个人不定跑到哪里去了呢?”

母亲说:“跑到哪里,我也要找到人家,把钱还给他。”

我说:“就是几块钱嘛,他要知道差了,自己来找好了。大热天的,你还出去找他干啥。”

母亲说:“这可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做人要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是咱的钱咱要,不是咱的钱,一分钱也不能要。”

半个多小时后,母亲满头大汗,满面笑容地回来了。她如释重负地笑着告诉我,她寻着那个人的声音,追了几条胡同才找到他的。开始,那个人以为母亲又去买他的馒头。当母亲告诉他,是来归还他多找给的钱时,他竟浑然不知。他接过母亲递给他的几元钱,吃惊地看着满头大汗的母亲。过了好一会,他才激动地对母亲说:“你老真是好人啊。几元钱虽说不算多,但是,我卖一天馒头也挣不来几元钱啊。谢谢,太谢谢你了。”

仁厚的母亲对我们更加慈爱。她爱我们,视我们如掌上明珠,看不得我们受委屈。记得我念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学校组织我们去看电影。我是班干部,便走在队列外面当领队。当我们路过母亲工作的商店时,恰好被母亲看到了。母亲指着我,骄傲地告诉她的同事:“那是我儿子。”

那天晚饭后,母亲叫我到她的身边去,她抚摸着我的头,亲切地端详着我,两行热泪滚落下来。我问她:“妈,你怎么了?”

母亲自责地对我说:“儿子,看到你带领学生们喊着口号列队走过,妈感到脸上有光,妈骄傲。但是,看到那么多学生中属你穿的衣服最旧、最破、补丁摞着补丁时,妈的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都怪妈没能耐,没有让你穿上好衣服。”

我替母亲擦去眼泪,我对她说:“没关系的。您够辛苦了,我满足。”

实际上,母亲这一生,为了让我们六个孩子都能健康地成长,她豁出了自己的身体。我们小的时候吃供应粮,家里吃得最多的是高粱米粥。那时候,在每顿饭前,母亲都会将泥盆里最稀的那层米汤盛到自己的碗里,然后才给我们盛。母亲常说:“孩子们总喝稀的,肚皮都撑大了,几泡尿就撒没了。影响长身体,可不是小事。”

结果,干的都进了我们的肚子,我们也都长胖了,长高了,长大了。母亲那原本高大的身体却因长期饥饿、营养不良,加之经年劳累而面色苍白,四肢浮肿,昏厥乏力,体质每况愈下。

……

我深深地陷入到对母亲的思念与缅怀之中。

我抬起头,举目远望。天边飘来一片奇异的云海,那云海中仿佛有一只轮船,缓缓地向我驶来。我隐约看到了船上有母亲的身影,看到了母亲的音容笑貌。

其实,承载着母亲的这只轮船一刻也没有离开我们。她每天都会行驶在我的心海里,停靠在我心灵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