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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一个岛——关于舒婷

来源:南北无双微信公众号 | 林那北  2017年11月23日15:17

2003年春天,接到《北京文学》编辑张颐雯紧急约稿,命令必须立即写一篇舒婷印象记,版面正空着等。遵命。那天客厅电视里,凤凰卫视正直播美军攻进伊拉克的场景,我坐在书房电脑前,一边耳朵听着电视传来的炮火嘶鸣声,一边开始完成这个作业,不时会站起来从电脑冲到电视前,又从电视回到电脑前。回想起来,那天的一切还清晰可见,连叹息都透着热气。这么龌龊纷扰的世界,我多么愿意为还保存眼前的安宁以及身边拥有这样优质温暖的朋友而长久庆幸啊。

舒婷 2003年崇武 林那北拍

二十多年前,想起来是那么遥远,那时候,有一群诗像花朵一样开放在我们的生活中,人们给予它一个奇怪的名字:朦胧诗。一种特殊的氛围马上随之洇开了,弥漫在四周。而花蕊般站立其中的那个女诗人,我们都知道,她叫舒婷。

一切都非常完美,我是说诗的意境与诗人的名字,像雾霭和流岚,像风雷与霹雳,它们和谐地组合在一起,为那个时代的人们呈上芬芳的精神之蜜。

“我的心裂成两半/一半为你担忧,一半为你骄傲。”你应该记得,这是《心愿》里的句子。

“要有坚实的肩膀/能靠上疲倦的头/需要有一双手/来支持最沉重的时刻。”你肯定记得,这是《中秋夜》中的句子。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这就更熟悉了,你一下子就说出这句子出自《神女峰》。

生活那时还没有呈现如此纤细的一面,人们都淹没于粗糙之中灰头土脸地打发一日又一日。突然之间,一双苍白的手拨开了眼前的庸常,她几乎是以低语般的优雅,将人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触动。于是“文字产生了声音,波浪般向四周涌去”。哦,“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这个清醒我们也有,却只知道用铁姑娘的方式,雄赳赳地对你说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哦,“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这样的傲气我们也有,却只会昂首挺胸地不爱红妆爱武妆,一帮一,一对红。

真好,在心事躁动的日子里,她的诗带着阳光照进我们沉闷或喧闹的胸膛。

无数人想象过能够制造出这么美好句子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如同我,我用许多年轻的时光浮想联翩,并且伸长耳朵,将各种关于她的消息细细听来。多么遥远的一个人,她在诗行间仙女般起伏穿行,长衣宽衫,裙裾飘飘。可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却跟她联系在一起。鼓浪屿,一个突兀海中的美丽小岛,就在福建,就在厦门,去过那地方,脚踩过那片土,在上面走来走去之后,仍然不能对这种虚实跨度极大的事实生出认同感。

有人对我说,我带你去见见舒婷吧。那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了。

鼓浪屿因为承载着一个女诗人,而显出别样的姿色。三角梅纵情地开,凤凰树婀娜地长,花朵中、树阴下的诗人会是什么样的一种面目呢?

但是,那一年,我拒绝了那个友好建议。去日光岩的路上,其实曾经在她家门外一晃。那是一幢沉默的老屋,散发着历经无数春风秋月后的沧桑感,端庄安详地融于花团锦簇的鼓浪屿间。我匆匆看一眼,然后,走了。

许多好东西,它都藏于远处,如果它不是你的,千万别踮起脚、伸长手试图在握。我想这样好,尊重了别人也尊重了自己。

当然,对于写诗的人,我的确有些隐隐的忧虑与恐惧,他们活在锐利与敏感间,是一个让我陌生的群体,几乎下意识地,我认为必须绕开。

但关于她的消息仍然不断地传来,越来越多地传来。她的诗歌朗诵会在北京音乐厅接连举办三场,场面风起云涌;她去德国、美国、以色列、台湾等地参加各种国际文学活动;她的诗被译成数国文字,诗集一版再版……

有一个熟人,他在不同的场合一而再地说到一件小事:一群文人到闽北某地开笔会,行车途中,一文人不慎得罪当地百姓,结果上百个村民举着扁担锄头气势汹汹地向面包车围攻而来,要将那名文人揪下车打。场面有些紧张,都到了弓张剑拔的地步。那阵势太吓人,几乎是下意识的,大家都跳下车往外逃。舒婷也逃,但跑了一半,她回头一看,马上停下了。面包车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肇事”的那位文人,他呆坐车上,不敢下来。舒婷回到车上,坐到那位文人身边,用身体将他挡住。村民有些失控,扑上来又拖又拉。舒婷手臂被抓出一道大口子,但她凛然不动,像个女共产党员。

我注意到,叙述者每一次口气都是充满敬意的,他认为,一个女人在关键时刻能够挺身而出,除了勇敢,还有更难能可贵的侠肝义胆。他还认为,一个诗人在风口浪尖之际能够沉着应对,除了智慧,还有更与众不同的大将风度。

你不能不赞同他的看法。周围、身边,事不关己的漠然与明哲保身的投机总是时时上演,都见怪不怪了。但是一个女人,一个声名在很多人之上的女人,她不是娇滴滴地躲在一旁大惊失色香泪滂沱,在群山之间的崎岖公路上,她以削瘦单薄的英勇身姿,阻挡了一场流血事件,我们的确应该为此肃然起敬。我相信正是这件事,使得这个女人在我的想象中立体生动起来,她变得真实可感了。

2000年?对,是在那一年的春天,我们相逢在重庆的一个笔会上。

在这之前,我其实已经见过她一面了,是在福建省作协的一次会议上,她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很短暂的几瞬间,无论她在哪一撮人群中出现,欢声笑语就立即布满上空,久久萦绕。我只是在一旁看着,没有走近,似乎话都没说过。

在这之前,我还读过她很多散文随笔。一双写诗的手,突然一转,摆弄起了另一种文体,滔滔不绝,汹涌不息。

山城重庆因为女诗人的到来而兴奋莫明,媒体接踵而至,镜头一次次对准过来,但舒婷都拒绝了。她很诚恳,甚至带几分不幸的表情望着记者,希望能够得到同情与理解。已经有十多年了,她都不接受采访,无论电视还是报纸。没有太多的理由,只是一种选择罢了。但是诗歌不死呀,她的诗一路都有人在读着,许多人已经读进骨髓里去了,抹又抹不掉。在重庆她最终还是一家媒体的采访都不接受,但有一张报纸还是写了一篇报道,真是没办法啊,通篇内容都是捕风捉影地谈舒婷为什么不接受采访,居然也洋洋洒洒地弄出一两千字。是有点让人不解,在许多女作家摇着霓裳艳影在文坛上花枝招展时,她却收起光芒,安静地端坐到生活中,回避热闹。

但她的日子是热闹的。书一本接一本地出,文章一篇接一篇地写,祖国的好山河一处接一处地去。人们送给她一个绰号:“铁嘴”,因为谁说得过她呀?嘴巴一张,叭叭叭妙语如珠蜂拥而出。这时候的舒婷与应对媒体时的沉默真是判若两人了,思维活跃,反应神速,快乐无边。“我的快乐是阳光的快乐/短暂,却留下不朽的创作/在孩子的双眸里/燃起金色的小火/在种子胚芽中/唱着翠绿的歌”。我们如此幸运地享受着她带来的有趣时光,一起无拘地胡说,放肆地大笑,笑声漫出窗外,融化在空气中。

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有敌人吧?谁舍得沉下脸对她拔出刀剑呢?只知道她的朋友遍天下,只知道天下的朋友也被她和煦收藏。有时候,她的甲朋友与乙朋友在异地相逢,彼此不由自主地就把她说起,心里涌上来的仍然是一片暖意。

那一年去重庆,她特地从家中带一条意大利花裙子送我。有些突然,因为毕竟初相识。但后来发现,这简直就是她最富标志性的典型行为。一瓶香水,一个化妆品,一条裤子,一件衣裳,一款风衣,她成为拉动内需的积极执行者,将各种名牌产品源源不断地搬给朋友,然后再诲人不倦地告诉你化妆品的用法步骤与衣服的最佳搭配。这时候,你看到的只是一个女人,而不是诗人了。我相信,她希望这样。把自己钉在诗歌的十字架上,那只是她的精神指向,回到现实世界,她同样要活得有滋有味摇曳生姿。上网、发短讯、听CD,真不错,她在与时俱进之中;跑步、游泳、跳操,小岛之上的日子多么有声有色。时尚的穿着,精致的化妆,千变万化的发型更应和出万种的风情。

摇身一变,她可能又提着菜篮子、穿着居家便服出现在鼓浪屿富有诗意的弯曲小巷中,随意跟路过的阿婆阿婶扬扬手打声招呼。左邻右舍不觉得她是名人,她丈夫不觉得她是名人,她儿子不觉得她是名人,连她家的保姆在她外出数天回来时,也敢以一种不满的口气责问她“为什么去这么久?”她老老实实回答:“没办法,开会啊。”保姆马上提高嗓门说:“你不会说家里有事啊?”她这时候可能就不再接话了,而是笑吟吟地掏出新买的礼物往保姆怀中塞去。

这是一个幸福的女人,连她自己都时时感恩。我们也因为她的存在而多品尝到一份幸福的滋味。读诗的时候,我正年轻,二十多年过去,斗转星移,她却仍然蓬蓬勃勃地伫立在那里,有笑声蓦然涌来。

2003年3月

2017年11月与舒婷在三峡大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