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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姑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陕西东篱  2017年11月23日11:32

我的母亲,严格地说应当是我的姑姑,这一点,很少有人知道,因为这里面埋藏着我们家一段很深的历史。

1965年,我的亲生父亲,一个称得上是英俊倜傥的知识分子、老牌大学生、工程师,因为出身问题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从北京下放到了陕西秦州,在秦州北部的一个煤矿当了一名普通的挖煤工。这个隐藏在狭长山沟里的煤矿叫做“三里洞”。一听这个带有原始部落味道的名字,总是让我联想起历史书上的“山顶洞”人。

不久,父亲在井下冒顶事故中死亡。我的的母亲回了娘家,象是要斩断和父亲一切的联系及回忆一样,母亲把我扔给了我的姑姑。

那一年,我长着圆圆的可爱的脸,有一双象水晶球一样的大眼睛,可性情却象男孩子一样的顽劣,脾气又很犟,哭起来能一口气哭几个小时不停,坐在地上象死狗一样谁也别想把我拉起来。如果哪个小孩惹恼了我,我会找到他家,用泥巴把他家的门啪满而不停歇。

大人们都很讨厌我。我记得姑姑好像给我说过,生我的时候,别的孩子一出来就哇哇大哭,可我偏不哭,妈妈以为我是个死孩子,说了句,不要她了,一脚把我从床上踢下去,我才哭出了声。

姑姑是被父亲带到秦州的。姑姑说她一开始也不大想要我,嫌我顽劣不羁,但她不要我,谁还能要我呢,谁让她和我都姓殷呢?

姑姑那时刚结婚。她的丈夫也是一个知识分子,他们的介绍人就是我的父亲。那个男人是从东北来的,在煤矿当工程师。

这是姑姑的丈夫,很可惜在姑姑把我领来后不久他就死掉了。他的死不知道是不是和我有关,但不能否认的是这件事影响了姑姑的一生。

姑姑喜爱读书,喜爱弹琴,喜爱写诗。身材窈窕,特爱打扮,就是有洁僻。

三里洞煤矿位于秦州城以北二十公里处的山沟里。秦州城山势壮阔,沟壑纵横,偌大的煤矿隐身在黄土高原的皱折里,被茂密的森林层层遮盖真是显都不显,不注意真的是很难找到。

姑姑在煤矿的学校里担任教师。姑姑和姑父非常相爱。他们俩都是从大城市来的,虽然生活在煤矿,但依然难脱知识分子的毛病,难免生活上有些小讲究。姑父喜欢喝半截沟里流出来的泉水,姑姑就每天上班的时候提上一只铁桶,放学后磕磕拌拌地下到沟底的 马兰河里,从石头缝隙里给姑父接水。后来姑父从矿上车了一根细管子刚好插到石头缝里,又伸出来一段,这样姑姑接水就更容易了。

姑姑的学校坐落在半山腰上,要下很多的石头台阶,还要下一段陡坡才能到达河边。接完水以后再上一段缓坡到达河的另一侧工人宿舍姑姑的家里。所以姑姑每次接一桶水提回去,是个很辛苦的工作,可是姑姑常年累月地坚持,几乎没有停过一天。即便是下雪天也不停歇。北方寒冷的冬季总有几天特别冷,河水结了白花花的冰。泉眼也被寒气凝固住了,那个时候姑姑才不会到河里去。

我到姑姑家以后,也非常地喜爱这项工作,我跟着姑姑在后面一蹦一蹦的。我不喜欢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下,我一次要跳好几个台阶。姑姑一面摇摇摆摆地提着水桶一边大声地斥责我。“回去,别下来。”

我哪里会听呢。多么可爱的小河,窄窄的,静静的,水声就象姑姑手风琴里流出来的忧伤的音乐,从我小小的心田上缓缓地滑过,我似乎只有在小河边才能够静下来。姑姑在那里接水,泉水细得如绳子,我就坐在石头上往河里看。河水那么清澈,各种各样的石头铺在水底,我总在想为什么水里面会有石头而土里面没有。我问姑姑,石头是从哪里来的? 姑姑说是水冲出来的。我说,水为什么能冲出石头来?姑姑说,水能产生一切。那这半截沟也是水冲出来的吗?姑姑说是的。什么时候冲出来的?姑姑说,不知道,大概好几亿年前吧。是古代吗?姑姑说,是的,是古代,很古很古的古代。

我望望小河两边的山。好茂密的山,一年四季山上的树木都不凋谢。最喜欢秋天的山了,颜色绚烂多彩。树叶变红了,树叶变黄了,有的一半变红一半变黄,还有的坚持不肯变,一直是绿色的。老鸹从树丛中突然俯冲而下,呱呱叫着,把人吓一跳就飞跑了。胆小的松鼠探头探脑,刚想给它玩,却“倐”地一下缩回到草丛里去了。漂亮的野鸡总是让人只看到五彩鲜亮的羽毛,却从不让人见到它的真容。它总是从这个树梢头迅疾地飞往那个树梢头,身姿矫健,动作优美,斑斓的羽毛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象万花筒般地迷人却又消失地那么突然。

姑姑说,河边的蒿草里有蛇。有一次有个信箱的女职工被蛇突然缠在了脖子上,越缠越紧,喊都喊不出话来了。等到丈夫赶过来,已经窒息而亡。也有一位幸运的女孩,被蛇缠住,勇敢的父亲用手紧紧地掐着蛇的脖颈,终于掐得蛇松了口,救了女儿。

姑姑说她不怕蛇,我有点怕蛇,但到底也没有见到过蛇。我倒是见了很多的螃蟹,大的小的都有。

一到秦州我就跟班里的男孩学会了摸螃蟹。静静地蹲在河边,或者踩在河中间的某个大石头上,观察哪个石头底下有咕咕的小水泡冒出,那下边便一定有螃蟹。翻开石头,螃蟹是一窝一窝的。不用担心螃蟹会夹住手,螃蟹其实是很笨很老实的,每次都能成功地摸上很多,大的小的都有。

姑姑说秋天是吃蟹的最好季节。姑姑一边用鏊子炕着螃蟹,一边说 “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 。我最喜欢吃的是蟹黄,象鸡蛋黄一样又软又香。

吃螃蟹是我印象最深的场景。总是在忙个不停的姑父也会停下手中的活,和我、姑姑坐在一起,围着矮矮的木制小方桌消消停停地吃。

姑姑这时候还喜欢把小方桌搬到门口的小院子里,院子临着小河,在傍晚的静谧中,能够听到小河潺潺流淌的声音。我是个嘴馋的小孩,什么都喜欢吃,吃柿子连柿子皮都能吃下去,吃苹果要把核嚼碎咽下去,吃螃蟹要吃到一直连那蟹钳中的汁水都给吸出来为止。姑父吃得也很猛,大口大口地嚼蟹,还喜欢喝上几口酒。姑姑对姑父说,吃螃蟹讲究的是“品”,要慢慢地吃,不要嚼,要吃出悠闲劲来。姑父说,什么品不品,嚼不嚼的,吃到肚子里为原则。

可惜吃螃蟹的季节很短,大概只在中秋前后。

九岁的时候我就开始跟着姑姑一起到马兰河沟里去接泉水。姑父在厂里用白铁皮给我也做了一个小铁桶,还安了一根藤条的把,一点也不勒手。姑姑把大桶的水倒进陶瓷的大缸里,我把我小桶的水倒进去。大缸很粗很大,我宁可站在小板凳上自己倒,也绝不让姑姑姑父替我倒水,因为这是我自己的劳动成果,只有亲手把清亮的水倒进大缸里,我和姑姑一样上坡下坡、提着水桶摇来摇去的艰苦过程才算收尾,又怎能让别人来享受这最后的成功呢?

我还和姑姑一起到河里去洗衣服。正是洗衣服导致了一场事故。姑姑挽起裤管,下到河中间,她喜欢蹲在河中间的一块大石头上挫洗衣服。姑父的工作服又硬又油,姑姑就把工作服铺展在大石头上,从河里捞起一块扁扁的石头一遍遍地刮油垢。有时,姑姑还捞起一把小石头子卷进衣服里来挫洗衣服。这样可以省肥皂。有时也用皂角洗,那时候还没有发明洗衣粉,皂角没有沫子,但洗得挺干净。

我喜欢凝神屏气地看姑姑洗衣服,觉得姑姑洗衣服的姿势很美很美。姑姑那时候梳着长辫子,有时辫子会落到水里去,姑姑也不理会,有时姑姑会把辫子一系再一翻,非常巧妙地挽到头顶上。姑姑真是又漂亮又聪明。

我要求姑姑分一些衣服给我,我也要洗。姑姑就扔给我一些小衣物,多是毛巾、手帕之类。

河边明明有合适的石头可以来当挫板,但我偏不用。我要跳到河水中,寻找到更喜欢的石头。我翻翻这块,翻翻那块,象是没有一块石头是我中意的。姑姑便喝斥我,你到底洗不洗呀,不洗就回家去吧。

终于,我找到了一块石头,可又搬不起来,我要求姑姑来帮忙,姑姑不理会,拗不过我,就过来帮忙。那块石头又光又滑,上面长满了苔藓之类毛绒绒的东西,姑姑把石头放到河边,摆好,支稳。我就开始清理石头,用毛巾“疵”去上面的苔藓。毛巾很快便黑绿的一塌糊涂。

“你是在洗石头,还是在洗衣服。”

姑姑又生气了。姑姑从水里又捞起一块扁扁的石头扔给我,“用这个刮,刮净了再洗。”

我想姑姑那时是何等爱我,不然她对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耐心呢?

有次我把姑姑给我新买的“的确凉”短袖不小心让水冲走了,我迅速地跳到水里去追衣服。衣服比我跑得快,和水流一起打着旋,象是故意逗我一样,眼看够着了,却倐的一下又跑远了。我一跌一撞地追。姑姑在后面大喊着追我。“不要了,下面是水窝。”

我不顾一切地追。衣服不见了,粉色的一团消失了。啊!又冒出来了。衣服漂到了一个小瀑布下面。远远地,一会沉下去,一会浮上来。我想都没想,跳下瀑布。

小腿肚子上有股子热水流出来,我用手一摸,啊,血。我最害怕血。再看水面有一团红正一圈一圈地漾开。我一下子便晕倒了。瀑布下面的水坑吸住了我,我慢慢地沉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姑姑在我身边,我住了医院。是二十里之外的矿务局医院,那是秦州市最好的医院。我小腿骨折。医生说小孩子长得快,不用打石膏,上夹板就行。但一定要注意营养,这是个关键部位,长得不好,可能会落下残疾。

那一个月里,是姑姑最辛苦的时期。她要全力地伺候整天加班加点的姑父,还要照料我。

最不容易的是我又哭又闹。我是个从不安静的孩子,突然间被关在家里不能动、不能跑,心里急得象猫抓一般。姑姑精心蒸的鸡蛋羹我不吃,大骨头汤我也泼洒在姑姑的花裙子上。在那个什么都要凭票购买的年代,我这样暴殄天物,任意浪费,仅凭这一点是不是应当受到惩罚呢?

现在想想,我真是一个坏孩子。

躁狂的情绪令我失去理智。我自行拆除夹板,狠狠地撕掉裹缠着的长长的纱布。在骨折快到一个月的时候,我下地走路了。我一瘸一拐刚刚走出家门口,还没来及去望远处的山,我就跌倒了。疼痛象电流一样穿越我的心,我又一次昏倒了。

这一次我做了手术,在骨折处打了五根钢针。姑父用厂里的大卡车把我拉了回来。姑父刚刚把我抱到床上,大眼睛瞪着我,正准备训斥我的时候,一扭头却发现姑姑蹲在门口,捂着肚子,一脸痛苦不堪的表情。

“你怎么了?”

姑父跑过去搀扶姑姑。他刚刚从矿上回来,一脸的疲惫。姑姑站不起来。这时,一股子血从姑姑的裤管里流出来,很快便浸漫了姑姑的鞋子。

原来,在拉我回来的路上,快要到矿上的时候,拉煤的火车一头扎进选煤楼下,拖着长长的屁股就是不动,挡住了上山回家的路。姑姑心急,背着我竟然从火车轮下钻了过去,那一瞬间,我吓坏了,我在姑姑的背上,身子紧蹭着火车皮,巨大的火车轮子比我和姑姑还要高。姑姑努力地伏下身,爬出了铁轨。

“啊?!你流产了。”姑父大叫道 。

姑父把姑姑抱到椅子上,“你别动,我去叫车。!”

姑父象风一样刮出门外,向刚刚转过弯、正在上坡往矿上拉东西的大卡车招手呼喊。

姑姑刚刚陪我从矿医院回来,却又被送到了医院。姑姑在来回的山路上反复颠簸不断地呕吐,脸色煞白,象是很快就要死去了一样。

姑姑为此付出了无法挽回的代价。她真的流产了,是个三个月大的男孩。并且,她从此不能够再生育了。

姑父每天沉着脸,从不和我说话,吃饭的时候也总是找借口不和我坐一张桌子。姑父本来是个英俊儒雅的男子,忽然间也说起了粗话。以前,他喜欢刮胡子,胡子一长出来他就用刮胡子刀抹上肥皂轻轻地刮去。刮完后还用他粗硬的胡茬去蹭姑姑的脸,也蹭我的脸,拉着我的手在他的脸上抚摸。我永远记得他两腮发青的脸蹭在我脸上的感觉。暖暖的、扎扎的,有点象狗尾巴草抚在脸上的感觉。

从姑姑把我领到这个家的那一刻起,我把姑姑叫妈妈、姑父叫爸爸。矿上的人、邻居、我的小伙伴也都认为我是姑姑、姑父亲生的孩子。我们家其乐融融,不富有也不贫穷。象矿上大部分知识分子家庭一样,每日里过着温暖而平静的生活。

是我的任性和顽劣打破了这样的平静。

姑姑和姑父开始吵架,姑姑责怪姑父越来越懒,胡子拉茬,不象个工程师,简直就是个煤黑子。姑父嘲笑姑姑教个小学有什么了不起,一天到晚光会改作业。

姑父也不再喝姑姑提回来的泉水了,他和邻居们一样喝工厂里一星期从山外面拉进来的水。姑父的加班也越来越多,有时候,连着半个月都见不到人影。

姑父的脸上起了很多的粉刺,他躲在小套间里一边画图纸,一边用手挤粉刺疙瘩。

姑姑最讨厌他这个动作,一见到就说:“你能不能不挤,看着真让人恶心。”

“我挤我的,碍你什么事了!”

“我恶心!”

“恶心就给我滚出去!”

姑父英俊的脸扭曲了,看着果然象是个掘进队里的工人,正把一大铲子黑煤瞪着眼狠狠地倒进小煤车里。

姑父是个一丝不苟有条有理的人,他规定家里的毛巾各人用各人的。有一天,姑姑突然用了姑父的毛巾,姑父看到了,大骂姑姑,说姑姑是个假干净。姑姑一生气,从墙上一把拽掉所有的毛巾,胡乱一团,全部扔到了门前的山坡下面。

姑姑说,我让你看看,到底谁才是假干净。那个年代毛巾好贵、好缺,姑姑后半夜又跑到山坡下去捡毛巾却找不到了。

回到家后,他们又大吵了一架。

吵架也是有惯性的,一旦开了头,很难刹住车,不知道突然间怎么冒出来那么多吵架的缘由。他们总是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吵架,一吵架姑父就冲出家门,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然后姑姑就到处找他。

一开始姑姑还能在矿上找到姑父,后来矿上也找不到姑父了。姑父跟姑姑捉迷藏,一会躲到供应科,一会躲到充电房。好几回还是充电房的女工们给押送回来的。

姑父看来也是个个性很强的人,总是不肯服输,也总是认为自己是对的。这真是有点知识的人的毛病,难免自以为是,自负自大。

到后来,姑父在矿后面的山林里搭了一个小草棚,他躲出去的时候,就睡在小草棚里。

我也很喜欢他的小草棚,四周是荆笆,从矿上拿来的小铺板床上,铺着一层黄黄的麦秸杆,软软的、扎扎的,和贴着姑父胡子一样的感觉。

姑父的手真是太巧了,他在荆笆上面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装了一块透明的大玻璃,躺在麦秸杆上还能看见天,白白的云,还有树梢。

有次我又到姑父的棚子里去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女人和姑父的对话:

“这孩子顽皮是顽皮点,可是也挺聪明的,什么男孩女孩的,都一样,将来招个上门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不就有儿子了吗?”

“我不想要别人的孩子,我只想要自己的孩子,我们家三代单传,我必须要一个男孩子。”

“难道这孩子不是你的吗?”

“不是,她是别人家的。”

在三里洞煤矿,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我不是姑姑和姑父的孩子,连我自己也认为他们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和父亲。姑姑一直在隐藏这个秘密,可是此刻,姑父却把这个秘密公开了。

和姑父说话的女人是刘区长的老婆,她的嘴象麻雀一般从来没有闲过。于是,我身世的秘密在我十岁的那年被这个河南女人公布出去了。

这一天,我还得知了另一个秘密:姑姑和姑父之所以频繁地吵架,是因为姑姑不会再生育了,姑父想要一个自己孩子的梦想也因此被粉碎。或许他是爱着姑姑的,不想和姑姑离婚另找,所以才苦恼万分,或许,那个年代离婚是个不太容易的事,他因此而纠结痛苦。

我无法得知。

我真是个罪人。突然觉得没有脸面再在家里住下去了。姑父沉郁阴森的脸,姑姑软弱无奈的叹息,都令我感到窒息。

我一直在想我应当早点离开这个家。幸好此刻学校设立了住宿班,我就搬到学校去住了。

住宿的生活似乎十分快乐,在这里我学会了弹脚踏琴,我还结识了很多朋友。一时间,觉得我象是飞出笼子里的小鸟一样无拘无束起来。

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姑姑了。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宿舍里读《安娜•卡列尼娜》,当看到美丽忧伤的安娜准备卧轨自杀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突然间想到了姑姑。

楚楚可怜的姑姑近来怎样了,她和姑父还在为我吵架吗?

姑姑教的是小学,小学和初中部就在一个院子里,是啊,怎么一段时间没有看到姑姑呢?

自从姑姑流产被医生诊断不能再生育之后,姑姑的身体似乎也在每况愈下,她的膝关节发软,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很不利落,要扶着椅子才能站起来,有几次她从学校的台阶上竟然摔了下去。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姑姑的脸和手都破了皮。厂里的医生给姑姑做了检查,发现姑姑的心脏出了问题。姑姑年轻的时候总是把腿泡在河里,冰冷的寒气侵袭了姑姑的身体,姑姑得了风湿性心脏病。医生建议姑姑不要再去上班了,在家休息。

我见到姑姑的时候,姑姑正在家中熬药,一股浓烈的甜滋滋的中药的味道。姑姑的脸色非常不好看,象是被抹上一层锅黑似的,有一种可怕的黑色从皮肤里渗出。松松垮垮的皱纹也一条条地出现。真不敢相信,一个人的模样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得如此之大。

姑姑见到我非常冷漠,看了我一眼象是不认识似的,依然忙自己的事了。

自从姑姑把我领来之后,我一直把姑姑叫做妈妈,我们之间是母女相称的,姑姑也把自己当成是我的亲妈妈。

“妈妈,你怎么了?……我来。”我去帮姑姑端药。

“你回来干吗?你怎么不也死到外面不回来呢?”姑姑冷冷地打掉我的手,说道。

不管姑姑在姑父那里受了何等委曲,但从未对我有过脸色。今天这突入其来的举动令我很吃惊,我有点不知所措了,愣愣地站在姑姑身边。

姑姑突然大哭起来,她举起黑色的药罐狠狠地摔在地上。屋子里立刻布满了浓浓的药味。

“吃这药干什么?快把那药给我打扫了,我不想再看到。”

我赶紧拿起笤帚清扫砖地上的药渣,姑姑突然捂着脸跑到里屋。

我跟了过去。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里屋的双人床不见了,换成了单人床。地方似乎腾开了许多,窄小的屋子显得非常的空荡。

“爸爸呢?”我的心快从嗓子眼里嘣出来了,脑子里瞬间出现了很多小说中人物死去的画面。很多时候我的预感总是那么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有这种能力,尤其我对灾难性的事情具有特殊的敏锐感知能力。

姑父肯定是死了。不然,床为什么要撤掉。

在我的感觉里,死亡是那么容易发生的事。我们家的人都早早地死了,奶奶死了,爸爸死了,妈妈也不见影了……

“你爸爸她不要我们了……”

姑姑终于放声哭泣起来。

一个月前,姑父被派往陕北的一处新开发的叫做“大柳塔”的煤矿安装设备。工地坐落在山脚下,连续半个月的连阴雨导致了山体突然滑坡。姑父和连他在一起的十八个工友一起被压在了山石里,全部死亡。

在把埋压的人清理出来的过程中,山体再次发生了塌方,清理尸体的工人被塌方掀起的巨大气浪推到了山坡下面,眼看着又要死人,于是工地的领导决定不再清理现场,把塌方地方围成了大土堆,作为十八个工人的集体坟墓。

消息传到矿上,姑姑不愿意相信姑父是被压在了大山里。她总是以为姑父是抛弃她了,不要她了。

矿上给她发了抚恤金,告知姑父确实是死了,但姑姑仍然不肯相信。

姑父是从东北来的,姑姑坚持认为姑父是回东北老家去了。要不,就是留在陕北的新煤矿不回来了。因为她不能为他生孩子,他不要她了。她恨姑父,烧掉了姑父的衣服、皮包,包括鞋子。所有的东西她几乎烧光了,所有姑父用过的东西她都干脆利落地毁掉。

火光在职工宿舍的门前持续燃烧了一个星期。

每天晚上她象幽灵一般蹲在门前的山坡边,一件一件地烧,火焰象蛇一样缭绕在寂静的山沟里,山坡下工厂车间的瓦房顶被火焰映照的清晰可辩,象是小河里一道道的水纹。山坡上的树木也披上了奇异的衣裳,风中摇摆着,象是一排恶鬼一起来祭祀舞蹈。火光中不断有暴烈的响声,象是烧着姑父的身体一般,姑父在一声声的惨叫中化为灰烬。姑姑一听到这惊心动魄的炸烈之声,就开始狂笑。

从那时起姑姑就开始疯了。矿上的人开始远离她。人们说起她不再提某某老师或是她的名字,她的称谓变成了:那个从北京来的神经病。

作为别人眼里的神经病人,她不能再教学了。学校还算厚道,没有开除她,让她到后勤上管库房。没有多少活,可以不用每天到学校里按时上下班。有时,学校里的人要领东西就到家里来找她。反正,学校离家也挺近的,就是下一个坡,再上一个坡而已。

姑姑管库房倒是非常认真,没有出过差错。只是她有点铁面无私,谁想从她这多领点东西绝不可能。老师们的备课本用完了,她一定要检查一下,看是否真的用完了才给领。就连一瓶红墨水,她也要求老师拿上旧墨水瓶来换新墨水。每次库房进货,她不厌其烦一一对帐,要对两三天才能入库。进货的人总是抱怨她太“肉”,可是校长对她很信任,她也从不把学校的财物往家里拿。以前老师们经常会把学校里的木桌木櫈子偷回到家里当家具用,可自从姑姑管库房以后,一根针也别想从学校里拿出来了。

学校里的老师越来越讨厌姑姑。她跟老教师和年轻教师都吵过架。有一次她用一只羽毛球拍象拍苍蝇一样拍在一个年轻老师的脸上,那年轻老师刚配的眼镜被球拍拍碎。老师们对她是既恨又怕。

好景不长,随着煤矿的破产,子弟学校也寿终正寝地被撤消了,老师们被分流到市上的各个学校。没有人愿意要姑姑,她被学校办理了提前退休。

那时候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市上的频阳中学才刚刚一年。

姑姑开始跟着我过,我在学校里有一间教室隔出来的房子,也还算大,可以再分隔成里外两间。姑姑住里面,我住外面,走廊上可以做饭,就当是厨房。

但姑姑在学校里住着却并不安生。她总是怀疑别人偷了她的东西。她一会说放在窗台上的鞋不见了,少了一只。她说学校里有坏人,偷鞋只偷一只,故意的,剩下一只让她穿不成。

一会又说她晾在绳子上的衣服不见了,是谁这么的黑心肠,从后窗户上伸进了一根棍子把她的衣服给挑走了。

“真是不要脸,连裤头都要。”

她在学校里到处找她的花裤头,说学校里有色狼。

学校的老师们忍不住想笑,但毕竟是老师,含蓄和矜持的作风使他们克制了自己的表情,但传到我耳朵的时候却使我羞愧难当又怒不可遏。

我冲进宿舍把姑姑的东西扔得乱七八糟。

“丢、丢、丢,这丢了,那丢了,怎么不把东西全让人偷走呢?怎么不把东西全丢光呢?!”

“就是偷走了,就是偷走了!”姑姑拿着她的一只皮鞋,递到我面前,非常认真非常诚恳地说,“你看,我没说谎,就剩下这一只了。”

我气急败坏地坐到床上,无奈地叹气。姑姑把我拉到后窗前,让我往外看。

“有脚印,有脚印,——是夜里三点钟来偷的。”

我朝窗下面望去,是一片草地。哪里有什么脚印。

频阳中学建在漆水河边。漆水河从北山的凤凰岭下流出,一路蜿蜒,从南到北横贯秦州城,又悄声唱着一路流向耀县,最后进入渭河。

学校依山靠水。我的宿舍紧帖着山,这的山不是土,是高耸着的花岗岩石头。山底下是茂密的草。显然没有人会有闲情逸致到这又阴又潮的山脚下来觊觎姑姑的财物。

我望着象悬崖一般陡立的山和从石头缝里伸出的迎春花的枝条。那金黄色的小花在早春的风里摇曳多姿,象在告诉人们春天来了。我看着看着,眼泪流了出来。我象是在那美丽的花里看到了姑姑年轻时的微笑。又一个春天来了,可是姑姑的病似乎更加严重了。

一想到这里,我便立刻打个寒颤,象突然被一盆冷水浇到头上一样。

我开始收拾姑姑被我扔得散乱一地的衣物。

姑姑穿得太单薄了,她总是喊叫着热,早早地就把毛衣脱掉了。北方早春的天气,寒气尚未退去,下雨的时候甚至比冬天还要冷。屋子里的小煤炉姑姑不舍得添煤,燃烧得不死不活,她的身体那么虚弱,一声声地咳嗽吐痰。她应当穿得厚一点、暖一点才是。

我想起姑姑还有一件驼绒大衣,那是她结婚时候姑父买给她的,棕色的毛,光亮而柔软。早年姑姑刚到秦州来的时候穿过几回。后来,总是干活,也就没有机会穿了。

我也穿过那件衣服,披在身上好暖和。那一次姑姑把我从马兰河里捞上来时就用这件大衣包裹我,暖我冰凉的身子。我清楚地记得那轻柔的毛触摸到我身体的时候是何等地舒服,躺在那暖暖的大衣里就象躺在棉花堆里一般。

踩在方凳上,从大立柜上费劲地弄下来姑姑的棕箱,驼绒的大衣果然就躺在里面。我拎出大衣,忽然发现箱子底还有一个盒子,是精致木漆盒,大红色的底上点缀着鸳鸯戏水的图案。是中国文化里传统的图案和意境,工笔细描,栩栩如生,红漆也同样的鲜亮、光洁。

我被这个精美的盒子深深吸引,几乎是爱不释手。盒子的正方还有一把小锁子,长方形的,也非常的精致小巧,造型象一卷画轴,好可爱。

姑姑忽然冲上来,一把从我的手里夺去红漆盒。我抱着盒子躲闪了一下,姑姑又追过来,我又躲闪,盒子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哗啦一声,锁扣开了,随着锁扣上那细细的铁条的弹出,盒盖弹跳开来,里面的东西展现出来。

最先看到的是一张照片,黑白色的,是姑姑和姑父的一张合影。好清纯清秀的一对年轻人。姑父穿着黑蓝色的中山装,面目清癯,骨格分明,单眼皮、高鼻梁。姑姑穿着红色碎花的棉袄,两根乌黑的长辫子搭在肩头。齐齐的流海刚刚遮掩住眉毛,衬托着她的眼睛格外的大,格外的亮,她的眼角微微上挑,象戏剧里旦角的眼睛一般。厚厚的嘴唇抿着,含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俩人的胸前都带着一枚毛主席的像章,圆形的,是标准的文革时期的照片类型。不同的是,姑父的胸前,在毛主席像章的旁边还挂着一枚奖章,奖章上面是类似国徽一样的横条,上书:献身祖国煤炭事业。手写体。横牌下面缀着一枚重叠交叉着的银色五角星,五角星中心是红底黄色的天安门图案。

我想这枚奖章在当时一定是姑父获得的一个不小的荣誉,那“献身祖国煤炭事业”的漂亮的手写字,一定是国家某个领导人所写。姑父一定非常看重这个崇高荣誉,不然怎么会在结婚时不忘记带上呢?

那时的姑姑好年轻啊,那时的姑父是个文弱的书生,刚毅中透着儒雅,坚定的目光中却饱含着知识分子的睿智与机敏。多么般配的一对年轻人。

突然想到,当我还没有来到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应当过着何等样幸福甜蜜的生活啊!

一刹那间,我象是又看到了姑父最后的面容,那愤怒的扭曲的脸。

“你给我滚!”姑父嘶哑粗暴喊声象打雷一般再次在耳边响起。我打了一个寒颤,眼泪流了出来。

姑姑冲过来,从我的手里抢照片。这次我没有躲闪,可是照片却被撕烂了,姑父俊朗的脸被一分为二。

姑姑的脸当即就变了,狰狞、仇恨,我吓呆了。不知所措间,姑姑扑上来拼命地打我,接着又拿起小板凳朝我砸过来,我跳起来躲过去,她还在捡起什么就砸过来,捡一个,砸一个,象投掷手榴弹一般。

姑姑这次是真的疯了。人们早就议论她是疯子,可我从不愿意相信,现在她一定是真疯了。

我拉开门跑出去,姑姑在后面追赶我。她一面跑,一面喊叫着:赔我!赔我!我扭了下头,看到她正拿着一把菜刀。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正是早晨上课的时间,校园里静悄悄的,教工宿舍的前排隐约有读书声传来,后门操场上有学生正在上体育课。我不能往那边跑,只能在宿舍前和姑姑兜圈子,我试图夺下姑姑的刀,又迟疑着,不知怎么靠近,又躲闪着。

终于跑不动了,腿肚子在抽筋,腿一软,我跌倒在了地上。让我姑姑砍死我吧,砍死我吧。是我害了姑姑,是我害她不能生育,是我害她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她珍爱的东西。这二十多年来,我的命是姑姑给的,现在就让她拿去吧。

后来,我知道是同事张梅梅从宿舍里冲出来截住了姑姑。可是她的手却被刀划伤了!张梅梅瘦瘦的,高高的。没有想到她是这么勇敢。她扯下脖子上的丝巾简单地缠在手腕上,接着把姑姑搀扶到家里,安抚姑姑到床上,烧开水擦洗姑姑的脸。姑姑在哭,她也哭。她的动作那么细致、那么轻巧,象是女儿对待妈妈一样。她又和姑姑一起躺下,把姑姑揽在怀里,姑姑象小孩子一样在她的怀里安静下来,慢慢地睡着了。

我和张梅梅一起整理姑姑的箱子。张梅梅用糨糊又贴了一张纸从背后把姑姑撕烂的照片粘好。张梅梅也说姑姑好漂亮,长辫子真好看,要是有一根辫子搭在胸前就更好看了。

“难怪她忘不了他,大城市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张梅梅凝望着那动人的照片痴痴地说。

我和张梅梅在姑姑的箱子里还发现了很多东西。设计图纸、建筑图纸、地图、文稿、手稿、奖章、奖状、证件、证书等,甚至还有账册、传单……显然,这些全是姑父的遗物。

以为姑姑把一切都烧掉了,其实没有,那留在心底深处最难忘的东西她依然珍藏着。她把这些东西全部用花手帕包裹着。还有一包东西是写给姑父的信。我和张梅梅一封也没有拆开看。我不知道这些信写于何时,只是 有一封信的邮戳上的日期是姑父去世之后的1989年8月13日。

很明显,姑姑从不认为姑父已经死了,在1989年的中秋节就要来临的时候,一个满怀思念的女人,还在给远在陕北高原深处的爱人写信,期盼着共剪西窗烛的团聚。

十几年过去了,那个男人从没有离开过她,一直在她心中最深处藏着。

收信地址是:陕西126所。括号,府谷县后柳镇大柳塔煤矿。

信封下面还有一块蝴蝶牌女式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