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雪峰之下

来源:文艺报 | 周晓枫  2017年11月22日06:55

深秋的阿坝,我们走在四姑娘山的沟谷之中。

天气渐冷,已有霜迹。寒意中的高山杨和高山柳都叶片细小。灌木芜乱的枝条,交缠成无规律的网状,就在枯细而有刺结的茎上,结着袖珍的叶子、花蕾或果粒。偶尔的花也是小的,比如肋柱花,有着扁平如肋的蕊柱……一朵这么小的花,命名上却有哺乳动物甚至是肉食者的骨头,令人莞尔。我找到几株报春,花小得像我拇指的甲盖,它们在春天把草甸开成同一种颜色或是彩虹样的斑斓……这是即将入冬的时节,几朵花却在内心的时差里,兀自开出袖珍的春天。

相反,在其他地方作为灌木的沙棘,在这里长成了高大的乔木。缀满碎碎点点的果实……这洒金笺的树,是献给秋天的情诗;即使它们死去,在静如永恒的水面延展倒影,也像是骨节硬朗的字体。

沟谷里有大量断裂的树。不仅是残根残枝,许多几乎就是完整的一根,只是没有树冠和根系。它们被水、被冰川、被暴风,被神秘而万能的自然之手移动到这里。就在生机盎然的皂柳、川杨和洪桦旁边,密集倒伏着死去的树干。我伫立倾听,一切都是安静的,无论生死。小花和积雪零零落落,它们或许还有关于明天的梦;而一根被伐倒的树干,每一寸都是根、都是桩、都是枝条,都是自己作为一棵树时的完整回忆。

有些粗大的树枝被冲刷,在河流中堆叠起来,像搁浅的旧船,或者像崎岖的桥。我看到一棵极为高大的落叶松倒在河里,那些短而整齐的交错梯节,试图完成某种支撑……是的,那个向着高处、向着云端的梯架倒了,即使死去,它似乎还保留着不屈的树魂。

更多的树顽强存活。有些树的方向,几乎是在地上攀爬,它们的根被生生从地里撕扯出来,露出动脉似的根和毛细血管般的须。然而,被闪电劈砍,它们生长;被马匹的门齿啃咬,它们生长;被水泡、被虫蚀、被冰雪封锁,它们依然生长。生在这里,死在这里,我沿着栈道,瞻望这些植物里的勇士和烈士。栈道由松木铺就,上面有着细小的纹路、细小的疤结、细小的裂隙和落在上面细小的松针。雨、雪、行人的脚、牲畜的蹄印、岁月的屐痕落在上面,它慢慢地弯折进入林木深处。

景区里最多的,是浅金色的红杉和墨绿色的冷杉。树是立锥体的,如果处理成平面绘画,它的边线倍于底线的长度。树的三角冠形,与山峰清晰而坚实的锐角保持着匹配与呼应的关系。

别处的山大多弧线圆融,至少不像四姑娘的山,有如此凛冽的锐切面。

一切出自冰川的雕凿。我们可以用铲刀雕凿冰雪,可冰川雕凿的,是陡峭的山峰和裂谷——它在时间和岩石上,凿刻令人生畏的锯齿和沟脊。

我在山脚看到许多片状页岩,仿佛强力把它们叠加在一起,像手风琴被压缩的风箱。我曾以为,那就是一座山的肌肉纹理。视线向上抬升,参差的树木雨雪风霜,参差的岩面刀劈斧砍,最后,是紧紧焊合如金属的……像整体的铁、整体的铅、整体的铜那样的,整体的花岗岩山峰。就像什么也不能把它分割和侵害。

先于四姑娘山主峰,看到布达拉峰时,我已震撼。它在浩大的云、雾和雪中隐现,我有时分不清,那是埋进峡谷的浓雾,还是透过天光的云层。只是那种生蛮、旷远和神秘的景象,令形容词失去了血色。

我第一眼见到四姑娘山主峰,是从车窗里毫无心理准备地向外看了一眼……之所以,我停顿数秒之后才惊呼,是因为瞬间遭受重击,我所目睹的神迹令我无法说话。很厚的云层围裹,一座巍峨雪峰,恰从云层中间的晴朗里显露出来,有如悬浮。

终年积雪,那不是水晶冠冕,那就是雪峰必然的部分:它的岩石和它的冰川。主峰线条锐利,切削果断——亿万年的褶皱,烘托立锥体的山巅;侧面的雪坡,被神谕般的光芒照耀。这个瞬间之所以惊心动魄,是因为那最坚硬的岩石坐落在最柔软的云层之上,那最沉重的山脉坐落在最轻盈的虚无之上……无法否认,那时那刻:云层上,有诸神的光。

雪,若有若无,弥漫世界的无辜尘埃,落下来……雪粒微小,落得像视线里一道几乎透明的划痕。这雪,落在我仰望的眼睛里。是啊,有时仅仅仰头就令人晕眩……

天空晴朗的时候,我偶尔错觉自己是在潜水。上面是澄澈而浩大的蓝,是太阳闪烁的光束。没戴帽子,我的头脸冰凉,像浸在海底,那些开花或不开花的植物,也像海底的缤纷珊瑚……包括身体轻微的异样感。所谓的高原反应,所谓的晕海,都是身体自然流露出来的敬畏吧?即使有了高原反应,我也愿意接受这打鼓的心脏,这泵压吃力的血,这有些急促的呼吸,这极为微弱的窒息感……因为,它们如同身置爱意的反应。这可以承受的头疼,让我想象,空气里有秘密之手,控制准确地按压着我的太阳穴。

一切,不过因为我的弱力。

看,那些高原的动物多么自在。

一只黑牛,额毛有些鬈曲,呈星状旋开,它前肋外侧的皮毛,有犁田般的垄行,似乎与内部构造有着隐约的呼应。它有新月形的角、深燧石的眼睛和松针一样长的睫毛。走动并咀嚼草茎,它的蹄下是薄薄的雪层,它的头上是万丈的云。还有马,鬃毛里沾满植物的种壳,像脑袋上沾满草梗的孩子。生铁色的马蹄,向前,走进阴影交错的丛木里,走上阳光如瀑的草甸。我想象,在无人抵达的高处,一只雪豹,同时具备慵懒之美与杀伐之烈,它站在旷寒的山顶俯瞰……即使当它睡着,那些映印在它皮毛上的星宿,依然聚敛光芒。

雪峰护佑一切,水汽上升,冰川融汇……因此,才有哈达般的云、牦牛似的山。

我知道,不同的地域都有无尽的峰岭;所有的水都去向遥远,无论是海,还是更高的天际。我行走在深秋,万山苍凉,一水天真。

松果坠落,如同精巧的灵塔;松萝披拂,如同树上挂满经幡。也许,云是哈达,河是哈达,雪线是哈达……那些走过转经筒的祈祷者,同样是一条由人流组成、敬献给这座神山的哈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