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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滈河水——柳青与“才才娃”的故事

来源:中国文化报 |  高亚平  2017年11月21日08:47

熟读《创业史》的读者,大概都会记得高增福这个人物吧。这个居住在富农姚士杰四合院旁边茅草棚里的贫苦汉子,在死了女人之后,凭着一种对新生活的憧憬、对旧社会的仇恨,身背刚刚离了娘、仅仅四岁的才才娃,随了梁生宝风里雨里,来回为互助组的事奔忙着而毫无怨言。正如生活中有梁生宝的原型王家斌一样,高增福和才才娃父子,也实有其人。高增福的原型系长安皇甫蛤蟆滩人,名叫刘远峰,和王家斌同村,现已谢世。才才娃是刘远峰的儿子刘乾民,如今也已是七十岁的老人了。柳青在皇甫蹲点时,刘乾民时年七岁,而非《创业史》中所写的四岁。那时他已经记事了,因为父亲的原因,他不仅和柳青认识、熟悉,而且还和柳青这位大名鼎鼎的人民作家结下了终生的友谊。在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许多鲜为人知的小故事,如今重新咀嚼回味这些旧事,依然让人觉得可亲有趣。

也许是出于对没娘孩子的同情和怜惜吧,柳青和妻子马葳对刘乾民很好。一九五三年开春,为了创作《创业史》,也为了能更好地指导互助组的工作,身为作家和中共长安县委副书记的柳青,从常宁宫搬出,迁居皇甫村中宫寺。中宫寺在神禾原半塬上,昔年曾是一寺院,传说唐时有一公主在此出家,因此得名。不过,柳青搬迁此地时,寺院早已荡然无存,只有一两孔窑洞,柳青一家人就安居在这一两孔窑洞里。沿着窑洞前的一条小路,下到原底,就是汤汤的滈河,就是十里蛤蟆滩了。而蛤蟆滩里,就住着数百户穷苦的庄户人家。刘乾民的家就住在这里,距中宫寺不远,往东过一棵老皂角树就到,也就小半里路的样子。刘乾民管柳青叫“柳青伯”,管马葳叫“马葳姨”,柳青和马葳则管刘乾民叫“民娃”。那时的民娃常到中宫寺去玩,柳青和马葳很喜欢这个没娘而懂事的孩子。柳青家每每做了好吃的,总会给他留一些。自然,有了什么好玩的,柳青也不会忘记民娃。

一年春天,柳青去北京开会,半个月后,他风尘仆仆地回到了皇甫。刚刚放学的刘乾民听说柳青伯回来了,他午饭也顾不上吃,像一只小鸟,一路欢呼着,飞奔向中宫寺。还在原底下,他就喊开了柳青伯,等上到半塬,上到了柳青家,果然,看到柳青已经回来了。家里来了好多前来看望柳青的乡亲,柳青正在和众乡亲热情地闲谝。见了民娃,柳青惊喜地说:“民娃,你也来啦!看伯给你捎回来啥东西!”说着,便走到院中,还没等刘乾民反应过来,柳青已变戏法似的提来一个笼子,笼子里装着两只鸽子,递到他面前,说:“喜欢吗?伯专门从北京给你带回来的!”

这两只鸽子太漂亮了,它们通体雪白,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一双玻璃球一样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着,机灵而活泼;见了人,嗉子上下窜动,还咕咕地叫。民娃高兴坏了,接过鸟笼子,连声谢都忘记说,就转身飞跑而去,回家告诉他爸去了。急得柳青在后面大喊:“民娃,慢点跑,小心绊倒!”

刘乾民说,柳青很喜欢鸽子,他在中宫寺居住时,家中就曾养过一群,约有四十只吧。每日清晨,看鸽群飞出,飞过清澈的滈河,飞过青翠的蛤蟆滩,一直飞到终南山下,柳青的心也便随了鸽群,飞到了遥远的天际;傍晚,望着鸽群披着晚霞,从远处飞回,柳青的心中就有一种无言的喜悦涌出。看鸽群飞进飞出,成了柳青写作、工作之余的一种享受,也显现出一个作家对于生活无比的热爱。受柳青的感染,刘乾民从此也喜欢上了鸽子,这种喜欢从孩童时期,一直延续到七十岁的今天。而且,还将继续延续下去。

“在日常生活中,柳青很能体贴群众,尤其是当地的下苦人。”刘乾民说。他给我们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九五四年的冬天,皇甫地区落了一场多年罕见的大雪,蝴蝶大的雪片,下了两天两夜,整个蛤蟆滩里一片银白。雪大得把一些脆弱的树枝都压断了。这样的大雪天里,一般庄户人家是不会出门的。他们会坐在热炕头上,一边梦想着瑞雪兆丰年的美景,一边有滋有味地吸着旱烟锅,恣意地休息。是呀,一年中,他们难得有这样的享受!但刘远峰就不行。在落雪后的第二个雪夜里,他身背七岁的民娃去乡上开会,谁让他是互助组的负责人呢!承揽下众人的事,就得为众人出力、负责。更何况,眼下这个刚翻身的贫农,正满怀着对新社会的感情、正满怀着对未来的向往,和王家斌一样,正积极地为自己和大伙儿的事不知疲倦地工作着。谁又能阻拦住他奔向新生活的兴头呢?会一开就是半宿,一直到后半夜,刘远峰才背着已睡着的孩子,踏着积雪,返回归家的路。尽管很疲劳,但他依然毫无倦意,精神头很好。雪后的原野上寂静无比,远村近郭,偶尔能听到一两声狗叫,除此,便是呼呼的风声和遍地清冷的雪光。一个人走着走着,刘远峰似乎感到身后跟着什么东西,他猛一回头,不由心中一惊,一只饥肠辘辘的狼,正悄无声息影子一般地紧随在他身后,随时准备偷袭他背在身后的民娃。虽然心中吃惊,但仗着年轻有胆,刘远峰并没有慌张,而是把孩子移到胸前,然后假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大踏步地往家赶去。到家,把孩子放到炕上,他才操起一把铁锨,赶走了那只一直尾随着他,眼下蹲踞在他家门口麦秸垛旁边的饿狼。而此时,刘远峰已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第二天到村里初级社办公室开会时,刘远峰把自己昨晚的遭遇当闲话说了。柳青听了,吓了一跳。他当下就对王家斌等人说:“以后夜间要开会,一律到刘远峰的家中去开。刘远峰是我们的好同志、好弟兄,他眼下没了女人,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既当爹又当娘的不容易,我们要关心他,照顾他!”

柳青是一个很有情趣的人,他除了喜欢养鸽子外,有时还会去滈河边的树林里打鸟。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滈河两岸生态环境相当好,树林荫翳,稻田成片,田间林中鸟雀极多。夏秋时节,水田中白鹭、鹳鸟翔集,树林中麻雀、斑鸠鸣叫。尤其是到了傍晚时分,村庄的上空和树林里,时常出现鸟雀噪林的壮观景象,成千上万的麻雀叽叽喳喳,忽飞忽停,连人的心都搅得乱乱的。庄稼人有时耐不得聒噪,又嫌它们糟践粮食,遇到这种情况,往往捡起一块土坷垃,用力向它们掷去。但是,没有用,受到惊吓的麻雀们,稍稍安静一下,接着会发出更加闹人的吵闹声。柳青那时有一杆气枪,于是,闲暇时,他便会唤上民娃,一起去河边的树林里打麻雀、斑鸠。不似今天人们环保意识增强,这种行为在那个年月是被允许的。我们后来,还不是发生过消灭“四害”的运动吗?“四害”之一,就是指的麻雀。事实上,在十里蛤蟆滩上,那时候,麻雀也确实泛滥成灾。“不过,柳青伯打雀儿,也就应个名儿,他纯粹为了写作之余的消遣、散心。至于打着打不着雀儿,那倒在其次。”刘乾民说,这种游戏却给他寂寞的童年带来了无限的乐趣。他至今忆及,那情景还像就在眼前。

柳青对刘乾民的关怀可谓无微不至。一次,县上在常宁宫放映苏联电影《幸福生活》,那是一部内部电影,只有一定级别的领导才能看。柳青带民娃去了。那时电影还没有普及,看电影还是一件稀罕事儿,刘乾民说,那是他平生看过的第一部电影。他当时高兴坏了,事后,逢人就说。当然村里人也很羡慕他。

刘乾民结婚后,很快,他的大儿子出生了。一九七二年十月,刚刚放出牛棚的柳青得知此事后,去他家祝贺,送上了一百元的贺礼。要知道,当时的一百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刘乾民心中明白,这是柳青伯见他日子紧巴,在暗中帮他。

柳青不但对民娃好,对刘远峰也很好,他在皇甫蹲点时,还是刘远峰的入党介绍人呢。父子二人对柳青的感情可谓情深似海。一九七八年六月十三日,柳青在北京病逝,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将这一不幸的消息向全国人民播出时,那天上午,刘乾民和父亲正在稻田里插秧。闻听此讯,刘远峰当下就悲痛得昏倒在水田里,刘乾民也哭成了一个泪人。令他尊敬、挚爱的柳青伯走了,刘乾民觉得他的心中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二○一四年十二月三十日上午,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我们几个人静静地坐在蛤蟆滩刘乾民的农家小院里,倾听着这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述说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叙说激动处,老人几度哽咽,泪水溢出眼眶。我们聆听着,也深深为柳青和皇甫人民的深厚感情所打动。

滈河清清,长流不息,一如人们对柳青的怀念和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