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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你什么叫爱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7年第11期 | 赵冬苓  2017年11月20日08:59

导读:

一场谋杀使得作家母亲突然失去了十六岁的儿子,她用自己的方式,在晚报的专栏里给逃遁的凶手写信,每周一封。没想到,凶手不但看到了她的专栏,还开始给她回信。在来往书信的交流中,作家母亲逐渐了解到凶手的成长经历,她心中的痛与恨开始融化。等到凶手提出亲自来看她,她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挣扎。小说在一个波澜起伏的凶杀案中,探索了比惩罚罪犯伸张正义更为深刻的主题。

路敏离开家时是下午三点,那时儿子林林还在摆弄他的计算机。急匆匆出门时她抬头看了一眼天,天上只有一丝云彩,尽管太阳还高悬在天上,那丝云彩却有点发红。咪咪叫着追在后面,她大声呵斥着它,把它关回屋里。她听见小东西把门抓得唰唰响,便大声地喊着林林:“别光趴在那儿,你喂喂咪咪。”

听不见儿子回答,只听见键盘还在噼里啪啦响。她走了,一边走一边想,这孩子这样下去可不行,一条生命全被一台电脑占去了。

路敏是去晚报参加一个读者座谈会的。她是本市有名的作家,大约一年以前,她在晚报上开了个专栏,专栏有个很矫情的名字“告诉你什么叫爱”,那是她第一篇随笔的题目,便被编辑拿来做了专栏的名字。事实上刚开始的时候路敏对这名字颇为欣赏,可越到后来越觉得它矫情。爱是别人可以告诉的吗?再说了,像她这样一个离异多年,在社会上冲冲杀杀像女光棍一样一剑闯天下的中年女人,有资格去告诉别人什么叫爱吗?可悟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她的专栏成了晚报的名牌,一年中,它拥有了大批少男少女读者,更得到了许多旷夫怨妇的青睐。每天晚上她蜷缩在沙发上,抱着咪咪读着一封接一封的读者来信,心里便不由得涌出对自己的崇拜之情。那些信千奇百怪,什么故事都有,有些故事她做了下篇随笔的引子,另一些便做了自己小说的素材。

开完座谈会又和晚报老总共进了晚餐后已是晚上八点半了,晚报用车把她送到住宅门口。开门时,她很兴奋,那是一种类似醉酒的感觉,她在想做名人的感觉其实并不错,只是不知道可以做多久。

首先扑上来的是咪咪,她抱起它,美美地亲了它一下,就在那时闻到了一种异味,一种甜丝丝黏乎乎湿漉漉的腥味。她觉得那气味是咪咪身上带来的,抱着它仔细看了一眼,发现咪咪的胡子上似乎沾了什么发黑的东西。她一边用手去给它抹,一边大声喊:“林林,你给咪咪吃了什么?”随后她看着自己摸过咪咪的手愣了——手上红红的,是血。

她快步冲进客厅,客厅里很乱。她又冲进儿子卧室,儿子的电脑还开着,但却没有儿子的影子。她用变腔的声音叫着,一头撞进厨房,然后便顺着门框瘫坐在地上。

“凶手是从厨房里进来的,可以认定是谋财害命。从现场情况分析,他以为屋里没人,便从厨房的后门撬锁进屋。那时候,您的儿子一定沉溺在电脑里。可凶手进屋后发出的声响惊动了他,他找到厨房,两人便在这里发生了搏斗。凶手杀人的凶器是您家的菜刀,根据出血情况看,他第一刀就砍断了您儿子的颈动脉,所以血溅得满墙都是。您儿子继续和凶手搏斗,但由于失血过多,渐渐体力不支,凶手又砍了他几刀,终于……”

“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路敏躺在医院里,胳膊上打着吊瓶,终于忍耐不住,冲那个年轻的警察嚷起来,“你说这些干什么?我还不知道我儿子已经被人砍死了吗?告诉我他是谁?那个砍死我儿子的凶手,他是谁?”

那警察垂下眼睛,有几分窘迫地搓着自己的手:“遗憾的是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他是谁。从现场情况看,他不是个有经验的凶手。杀人以后他慌了,他只匆匆在客厅里翻了一下便逃掉了,您不是也说,家里并没丢什么吗?”

“那为什么还抓不到他?他没经验,而你专门干这个,总该算有经验的了,为什么抓不到他?”

“路老师,您不懂,没经过周密策划的犯罪,并不像您想象的那样好破。您分析考证半天,他那边并没什么逻辑。现在我们仅仅可以断定的是,他不像当地人,很可能,他是路过此地,手里没了钱,想找一家弄点钱花花。他敲了门,可是您儿子没听见,他就进去了。杀人后,他逃了——您家屋后就是院墙,墙外就是山,他逃走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看见。此刻,他也许早就在外地了。”

“这么说,我儿子白死了?再没人对他的死负责了?”

“我们没这么说,但路老师您不要着急,您得给我们时间。您好好养着,注意自己的身体……”

“身体,身体!”她一下子爆发了,一把扯掉吊瓶,从床上跳起来,“儿子没了,我唯一的儿子没了,我活着的希望没了,还要身体有什么用?”

三天以后,她出院回了家。

回家时她的前夫坐在客厅里等她,一见到她便迎上来,嘴里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站在那里,耐心地等着他说完,然后便冷冷地说:“你走吧,我还有事要做。”

家已经被前夫收拾过,墙壁刷得雪白,儿子的血迹被掩住了。她在死一样寂静的屋里走来走去,脑子里的神经绷得弓弦一样紧。一个影子老是在她脑子里晃来晃去,一个巨大的问题压在她心头,这问题就是——那个人,那个杀了她儿子的人,他是谁?

她压根儿不相信凶手是外地人的说法,只想一想她家的地理位置就可以明白了:如果他只是从本市路过,手头缺了钱,他会在靠近铁路或公路的地方作案,而她家远离交通线。想弄几个钱就走,他何必舍近求远?

不,凶手一定就在本市,离她家不远,现在,他一定藏在自己家里,密切注意着案件的最新发展。也许,在凶案发生后的这几天里,他还躲在看热闹的人群里,远远地到过她家。凶手没经验,这一点她倒同意警察的看法,也许,他和她的儿子差不多大,但应该比林林强壮,比林林高大。她似乎已经模模糊糊看清了那张面孔,那应该是一张十分凶残的面孔,当他挥刀砍向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时,他的眼睛会因为渴血而变得通红。她看到林林的血像雨点一样喷射到他脸上,她听到林林疼得大叫,而他却在这叫声中兴奋得张大了鼻孔。

她要见到他,她一定要见到他。就是这个人,无缘无故杀掉了她的儿子,夺去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唯一的爱,她却对他一无所知,这事想一想就让她觉得荒谬。他要把他找出来,一定要把他找出来,认识他,熟悉他,知道他的身世,他的母亲,他的家,以及,他杀人后的感觉。现在,这已经成为她活在这世上的唯一理由。

几天以后,她来到晚报,晚报的人已经知道了她家的不幸,一看到她,便纷纷上前,握着她的手想表示慰问,而她只一把抓住了其中副刊部主任的那只手。

“我有事和你谈。”

她说出的话那位主任闻所未闻。

“什么……什么?您是说,您想给凶手写信,把这些信登在您的专栏里?”

“是的。”

“可是……可是,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必须这样做,我心里有个声音叫我这样做,不这样做我没法活。”

“您觉得有必要吗?给一个凶手写信,这有点像……像……对不起,像对牛弹琴。”

“我相信他也是个人,我相信我儿子是他杀的第一个人,这件事一定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会给他心理上造成冲击。我相信就像我想认识他一样,他也会想知道杀掉我儿子后造成的后果。我要把他钓出来,我相信假如他是个没经验的凶手,那么我便能。”

“可是……可是,这太非同寻常了,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如果……如果他真被你钓了出来,如果他去找你,就会给你带来新的危险。”

“我不管,那正是我想要的。你别拦我,你听我说,假若我找不出杀我儿子的凶手,那我就会死。”

主任惶惑地看了她一眼,便进去请示主编,主编一听便拍了一下桌子。

“同意。想想吧,一位失去了儿子的母亲给凶手写信。相信不相信?我们的晚报会因此而多卖十几万份。”

你杀了我的儿子。

在八月二十三日的那个傍晚,你从我家的后门进入我家厨房,当我儿子发现前来阻止你的时候,你凶残地用我家的菜刀杀了他。你一共砍了他十一刀,其中第一刀就足以使他毙命,可你还是继续给了他其余的十下。

你杀了他,无缘无故地把他杀死了。他只有十六岁,他的生命之花还没来得及绽放,便被你掐断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天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如果我发现有什么异常,我根本不会离开家。那天我的儿子像平时一样伏在他的电脑前。我的儿子是个孤僻的孩子,在这个世上,除了我,他所拥有的只有那台电脑。他正在搞一个简单的程序设计,以他小小的年纪,能搞出那种设计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对我谈过他的设计,我对电脑不懂,所以没仔细听,可我听出这设计让他很骄傲,谈它的时候他苍白的脸颊泛出红光,两眼闪闪发亮。在这个世上他所拥有的东西如此之少,因此他对属于自己的东西和梦想才会那样珍重。他对我说他要当电脑专家,以他的天资和他的努力,我相信他会实现。可是这一切都被你破坏了,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用一把菜刀切断我儿子通向梦想和未来的路!那菜刀我前几天磨过,原来是用它切菜的,你却用它来结束了我儿子的命。你砍断了他的脖子,鲜血当时一定溅了你一脸一身。你闻到那股气味了吗?那股从我儿子血管里冒出的气味?我一进门就闻到了。你闻到它,见到那血像喷泉一样喷出来还在继续砍吗?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你只是想要钱,你本来可以砍伤他后放过他,迈过他的血和身体去其他的房间,在那里有你所需要的东西。你本来得到那些东西并不需要结束他的生命,可你却在他失去反抗能力后继续挥舞着那把血淋淋的菜刀,直到把他砍得面目全非。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他?当你在鲜血喷涌中挥舞菜刀时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有过对面前这个弱小少年一丝丝的怜悯吗?有过对自己罪行一点点的恐惧吗?有过一刹那间的犹豫吗?离开我家后产生过难以忍受的后怕吗?你现在在做什么?在自鸣得意?在玩味别人的痛苦?在体味杀人的快感?在尖着耳朵听街上响起的警笛?抑或,这一切都没有,你还像平时一样活着,该吃的时候吃,该喝的时候喝,好像你从来没杀过人,也没有一个无辜的人因你而死去过?

你记住,从今往后我会不断给你写信,直到你被抓住或者我知道你已经死去。你记着今天,一九九六年八月三十日,从今天起,每个星期你都会接到我的信,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醒着或是你睡着,无论你读不读,看不看,这些信存在着,这些字将追逐着你,拷问着你,追得你无处逃遁,直到你被它们追进地狱。

你记着,这是一个母亲的誓言!

你读到我给你的第一封信了吗?

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你在这一个星期里干了什么?你想过被你杀死的那个少年了吗?今天是我儿子十六岁的生日,我在他的电脑前摆上了一个小小的蛋糕,在蛋糕上插了十六支蜡烛。本来应该由他自己来吹灭这些蜡烛的,是你把他吹蜡烛的权利剥夺了。这个小小的仪式我们是年年进行的,每年的蜡烛都会增加一支,是你使这蜡烛的数目永远无法增加了。你使我的儿子再也无法吹熄自己的生日蜡烛,也使我再也看不到他吹蜡烛时那兴奋庄重的神情,你用你那凶残的手剥夺了两个人的幸福,而这一切给你又带来了什么?

你知道你杀掉的是个什么人吗?你知道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其实并不需要做你现在做的事情吗?如果你敲敲我家的前门,从那里走进来,向我的儿子讨你想要的东西,他会给你的,可能比你想要得到的更多。是的,我的儿子就是那样一个人。他是个感情纤细、性格温顺的孩子,由于在童年时期就离开父亲,使他变得敏感、怕羞。在他九岁的时候,有一天我买来一些河蟹,当我把它们放进锅里煮时,那些活着的蟹子满锅爬,我儿子看着,变得面色苍白,他抓住我说,求求你,妈妈,求求你,放掉它们吧。我赶快连水带蟹子一起泼掉了,可尽管如此,我儿子还是大病一场。从那以后,我们家再也没买过蟹子。是的,他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他爱小动物,爱朋友,爱一草一木,他看不得身边有人乞讨,有人受苦,别人向他要求什么,只要他能够做到,他从来不曾拒绝。所以,如果你从前门进去,告诉他你没钱了,告诉他你急需一点钱,你无论编一个什么需要钱的理由,他都会粗信,他会帮助你,给你钱,连同他的信任和友谊。可你不要这一切,你宁愿凶残地举起刀,使自己手上沾满了血,用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做代价,只为了一点点钱。

如今,他死了,但我每晚还看到他,看到他羞怯地微笑着站在我床前,你看到他了吗?你是看不到他的微笑的,当你看到他的时候,他的脸上只有恐惧和憎恶。当你挥刀砍向他的那一刹那,我儿子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对你说了什么?他恳求过你?他呼过救命?你不会把那一霎间的事情忘掉吧?当你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你不会在黑暗中一次次地看到当时的情景?那细节不会一遍遍地在你面前温习?如果你真忘了,那么在读我这封信时就仔细地回忆一下,想一想我儿子当时的面孔,想一想那些溅在你手上脸上的血。你闻到它的气息了吗?甜丝丝、黏乎乎、湿漉漉,那是我儿子的血的气味。记住它,不要忘记。从今以后,那张脸,那种气息,将永远一步不离地追逐着你。当你吃饭的时候,当你做梦的时候,当你面对你的家人、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的时候,如果你能逃脱惩罚长大,如果你竟建立了自己的家庭,那么,当你面对你将来的妻子、孩子的时候,你将闻到那股气息,那是你手上沾着的血腥气,哪怕你喝一口水,吸一口空气,它也将随着它们进入你的身体,还有那双无辜的眼睛,它将在你的灵魂深处盯着你。

你那天杀了我儿子,然后用你带血的手在客厅的餐桌上拿走了二十几块线(二十几块我记不清了,但最多不超过三十块),你对这事怎么看?你是不是觉得得不偿失,像做了一桩赔本的生意?这件事对于你的意义仅止于此吗?

天平的一边放着二十几块钱,另一边是一个十六岁的生命,你想过这样一种可怕的对比吗?是不是在你心里,一条命的价格只有这么多?

也许你从来没想过别人的生命价值这个问题,那么你自己的生命呢?你想过你自己的生命值多少吗?如果你被抓住了,如果你因杀人而被送上刑场,那么你为了二十几块钱丢了自己的生命,你想过值也不值?

生命价值,也许你从来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吧?一条生命生下来,长大了,他消耗了多少物质,是一个可以量化的数字,但他得到的关怀和爱却是无法估量的。但是一条生命的价值还不仅仅在于此。更重要的是,在我们这个星球上,一切价值观念都是以人为坐标设定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的生命价值才是至高无上的。你毁了它,为了二十几块钱毁了一条生命,毁了我们这个星球上至高无上的价值观念,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你把自己从人类中孤立出去,你成了人类的公敌,人人皆可诛而杀之,你将永远被追逐,被诅咒,被唾弃,直到你被一颗枪子追上!

自凶案发生,已经一个月过去了,这一个月你过得怎么样?晚上做噩梦吗?听见警车叫心惊肉跳吗?那血腥忘了吗?我儿子的面孔还记得吗?

在儿子一个月的忌日里,我去看望了他,他的骨灰存放在栗山公墓第三栋第六排第三十二号。如果你忘了他,可以随时去那儿看看他,看着他过去的模样,你会在他面前产生一些新的感受。你不想去吗?他在那儿等着你,下一次你出门的时候,也许会身不由己地往那儿走。

……

她就这样一封接着一封给那个凶手写着信。她在信里反复发泄着自己的仇恨、温习着凶杀的细节。她想既然现在关于凶手可以肯定的只有他的没经验,那她就要把这一点牢牢抓住。她得在精神上控制住他,控制的方法就是保持并不断加强杀人这件事给他造成的恐惧,使他紧张,使他失态,甚至,使他精神崩溃。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不断在自己心里强化着对凶手的仇恨,并每天都回忆着那天一进门时呈现在她面前的血淋淋的场景。她不断地在信里描述着儿子的惨死,以及那种浮在空气中的甜丝丝的血腥气。她想象着凶手看到这些信时的心理感受,被仇恨充斥的心里就感到一丝快乐。

一个晚上,那个年轻的警察又来了,身后跟着一个老头。那老头个头不高,两只眼睛也不大,老是微微眯着,脸皱得像核桃皮,生活要怎样蹂躏,才会把一张脸蹂成这副模样啊。

年轻的警察介绍说老头姓王,叫王守一,是刑警队的前副队长。路敏点点头,在灯下挑衅地看着老头那张脸,等待着他要说出的话。她知道,老头是因为她的那些信而来的。

“不要再写那些信了。”王守一开门见山地说。

“为什么?公民没有通信的自由吗?”路敏挑衅地反问。

“您在玩火。”

“对谁?”

“对您自己。”

“我不怕。”路敏走到窗前,把打开的窗户给他看,“您知道吗?自从那一天起,这扇窗晚上就没关过。我在等着他,等着他上门,那正是我想要的。”

“也许,危险还不仅止于此。”

“还有什么?还能有什么?我只有这一条命,我已经把它置之度外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怕的吗?”

王守一眯着他那双藏在褶皱里的小眼睛看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路女士,您是位作家,我的小孙女就爱读您的那些随笔,她说您教给她什么叫爱。您一定读过许多书,记得在《一千零一夜》里有一个关于所罗门的瓶子的故事吗?”

“一个渔夫在大海中捞上个瓶子,他耐不住好奇,把它打开了,一股青烟从瓶里冒出来,变成一个魔鬼,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您应该去考中学生。”

王守一又叹一声:“是啊,魔鬼一旦被释放出来,就不会受您控制了。”

“可是您忘了那童话的结尾:渔夫略施小计,还是把魔鬼装了回去。”

王守一走了,临走时叹了最后一声:“路女士,好自为之吧。记着,对付杀人凶手,您不如我们内行,万一有什么情况,及时与我们联系。”

路敏站在门阶上,微笑着看着他们俩离去。前队长,还是副的,却来和她大谈什么文学。

路敏就继续写她的信,每星期一封。给凶手写信变成了她生活的中心,它点燃了她全部的热情,调动起她全部的生命,激发了她全部的活力,刺激了她全部的欲望。她苦思冥想,字斟句酌,想方设法把她的仇恨磨得更锐利,把凶杀的细节灌得更鲜活。她想把她写出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一粒火炭、一根尖刺,一旦到了凶手那儿,就把他烫伤,把他钉住。在她那支生花妙笔的雕琢之下,凶杀和仇恨得到了这样完美的表现,简直变成了一门艺术。

但是始终没有凶手的动静,这些信唯一的作用就是使晚报的销量大增,每逢周六,人们都纷纷抢看路敏的信,一边看一边发出心满意足的感叹,其热情远远超过当年对琼瑶言情小说的迷恋。有一天,路敏到晚报送最近一封信,主编竟大笑着老远就迎上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说:“写得好,写得好!接着写,还可以写得更生动一点。”一直到说完了,才想起这话有哪儿不妥。

路敏却陷入惶惑之中,她想,怎么回事?不该来的全来了,该来的怎么没动静?难道真像警察说的,那凶手是列过路车,早就开了过去?那她那些信不是白写了?像独角戏,像单相思,或者,更难听的,像老百姓常说的,烧火棍子一头热。如果真的这样,她这几个月的表演不是显得很可笑了吗?

不,那凶手是本市的。尽管没有证据,但她有直觉。她的直觉没错,错的是她的信,她一定写得不妥,一定还没打到凶手的痛处。

于是她把自己的信件一封封仔细研究,把那些打磨得润如珠玉一般的文字一粒粒重读,突然恍然大悟:当她把凶杀和仇恨变成了表现艺术的时候,它们就失去了自身的生命和活力。它可能打动所有的局外人,但也可能把局内人隔离到局外,也就是说,这个时候,那个凶手很有可能像本市其他读者一样,以一种好奇的目光读着她那些文字,看着她怎样用最恰切的语言表达自己的仇恨,描绘着那场凶杀。

她的错误就在于此。她只注意了场景,而忘了置身于这场景中的那两个人:杀人者和被杀者。

我今天再一次清点了我儿子的遗物,发现他一直佩戴在身边的那块玉不见了,是你拿走了吗?你大概以为那是个很值钱的东西吧?可是我告诉你,它是我花了三块钱从一个小摊上买来的。那时候我儿子三岁,整个冬天,他一直在反复感冒咳嗽,要不就是扁桃体发炎。在那前一年,我刚刚和他的父亲分手,因此,每当他又病了——而他往往在夜间发病——我都不得不一个人抱着他去医院。对于一个孤身女人来说,那是一段很漫长的路,去的时候,我不大想到别的,回来的路上,我会经常感到恐惧。我就对儿子说,林林,哼一个给妈妈听听,我的儿子,无论他烧得多么厉害,听到我的话,便会有节奏地哼着,不是歌,但比歌还好听。就在那个冬天,我听了别人的劝告,给他买了那块玉,人家说,玉可以避邪。我给他找了根红线绳把玉穿起来,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挂在身上。那块玉只花了三块钱,但一个母亲全部的爱和关怀都凝聚在上面,从这个意义上说,你倒也算识货。可是当你从我儿子那儿把它偷走以后,那上面的爱已经全部失落,你偷走的只是那三块钱,对你而言,那块玉只是一块石头。

你身边有过这样一块玉吗?你的母亲不曾送你一块玉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以寄托她对你的关心和爱吗?如果没有,那么说明你可怜,你尽管比我儿子活得长久,你尽管窃走了属于我儿子的玉,但你远不如我儿子富有。我儿子十六岁的生命里,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关爱,而你却永远也得不到。如果你有,那么想想你的母亲,当她把那玉送给你的时候,是希望你成为一个杀人犯吗?

最近这些天,我请来一位电脑专家,请他清查了我儿子的电脑。那位专家终于弄懂了我儿子临死前设计的那个程序,这是一个关于爱和理解的游戏。游戏的开始,A和B被隔膜着,互相寻找着,他们必须为接近对方找到适当的语言,打通一条道路,有点类似于我们过去的迷宫。当他被杀时,他已接近了这游戏的终点,他正为最终找到使A和B相通的渠道苦苦思索,而就在这时你闯了进来。你有多大?十八?二十?总之,你和我的儿子算是同龄。如果你当时坐下来,和我儿子一起玩那游戏,也许,我儿子留下的就不是一道无解的方程,而你,这次闯入找到的也会是一个朋友,而不是一个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

昨天夜里,我梦到了我的儿子,我梦到他坐在我对面和我说话,当时我们俩都笑得很开心。在梦里,我一点也想不起他已经死去。后来我笑醒了,懵懵懂懂起来去给儿子盖被子,看到他空着的床,才想起他已经死了,被你夺走了生命。我在他床边坐下来,在那里我哭了。自从他死后,我第一次流下眼泪。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你就想不到杀死一个儿子会给母亲带来的悲伤吗?想一想,如果你被人伤害了,你的母亲该有多伤心!

在那个晚上,十六年的光阴倒转回来,我想起了自从儿子来到人世后的点点滴滴,想起他给予我的每一点微小的欢乐和痛苦。我是个作家,我曾自以为来到这个世上是为写作而生的,自从失去儿子以后,我才知道,每一个女人,生下来就是为做母亲准备的——你用一生来追求成功,追求事业,可到头来想一想,你一生最大的欢乐、最大的成功、最大的心愿,你心之所系、情之所困的,到头来只有你自己的儿子。做了母亲,一个女人的生命才算完满了。如今因了你,我的生命变成了一株没结果实的树,一棵被拔离了泥土的草。你现在知道你做了多么残忍的事了吗?

在那个夜晚,我擦着脸上冰冷的泪,我在黑暗中对你说,但愿有一天,流在我脸上的泪不要挂在你母亲的脸上。

自从我儿子在那个夜晚来看过我以后,我觉得他又回来了,这些天,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到处看到他的影子,听到他的笑声。晚上入梦以后,我甚至不止一次被他敲击键盘的声音惊醒。

奇怪的是,我怎么也记不起他长大后的神态,一笑一颦还是他小时候的样子。在他小时候,我算不上一位很好的母亲,我总在为自己的事情忙,和他父亲的关系已经开始紧张,因此,我有时对他很好,有时又很粗暴。记得有一次,那时候他才两岁多吧,有一天,我躺在床上看书,他站在床边我跟前,把头拱进床单底下,咿咿呀呀唱着自己的歌。我说,林林,你钻床单底下干什么?林林你把头拿出来。他不听,也许他太迷恋自己的歌声了,没听见。我又说,林林你听到没有?妈妈让你把头拿出来。他还在唱。于是我伸出手去。我伸出去时还是想把床单掀开,把他弄出来,可就在伸出手去的那一刹那我突然冒出一股怒气,于是我隔着床单在他头上狠狠地打了一下。他的歌声顿止。他从床单下伸出头,小脸一脸愕然,我和他都愣了,过了一阵,他才用小手拍打了一下床,哭起来,对我说,你干吗呀?我当时就知道错了,我知道自己没控制住自己的坏脾气。我一直记着他那一脸的惊愕,他实在不明白当他唱着歌的时候他的母亲为什么打他。我的儿子,他就是那样,对一切无缘无故的击打都会表现出一脸愕然,他所能表达出的只是自己的不理解。可是,不管他理解不理解,这世界还是无缘无故地击打了他。

窗外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在细细的雨声里,她伏在窗前写这些信,写得更加痴迷,更加狂热了。她一边写一边流泪,巨大的悲痛像春潮,一浪高过一浪,把她整个身心淹没了。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多泪的。自从在厨房里发现林林浸在血泊里的尸体后,她还没哭过。在医院里,那个护士好心好意地劝她:“哭哭吧,哭哭吧,哭一哭,对身体有好处的。”她只冷笑,对她说:“你放心,抓不到凶手,我既不会哭,也不会垮下的。”可她没想到自己突然变得这么伤心,这么脆弱,她一边写一边哀哀地哭着,有时候,竟忘了自己写这些文字是为了什么。

就在这样一个夜里,她很晚才上床,头刚一贴到枕头,就陷入昏昏沉沉的梦里。在梦里她又看到了林林,看到了他那张无缘无故受伤害后惊愕的面孔,她哭着去摸林林的小脸,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接着唱吧,妈妈不该打你。”可就在这个时候她被一种细微的声音惊醒了。她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屋里死一般静寂,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身上每一个汗毛孔都张开了,她调动一切听觉嗅觉侦察着,寻找着,可还是没听到动静。

可确确实实有个声音被她听到了,来自开着的窗户那儿,似乎有一张手曾经在窗上摸过。

她耐心地等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屋后的山林那边,似乎有树枝被折断的声音。她赤着脚下地,跑到窗户那儿,向外张望。外面一片漆黑,看不到人影。

第二天她就把那个叫王守一的老头找来了。

“王副队长。”

“是王前副队长。”老头伸出一个指头更正她。

“他来过了,他昨晚来过了。”她急急忙忙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王守一,王守一那张老核桃皮一样的脸还是紧紧皱着,一点表情也没有。

“你没听懂吗?他来过了,他曾经到我的窗前,后来又悄悄走掉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呢?你在梦中听到你的窗响了一下,后来又听到树林里有树枝折断了。这能说明什么?你对夜没经验吗?在夜晚,人睡了,大自然就醒了,在树林里,即使没人走动,树林自己也会发出声响的。”

“不,是他,一定是他!我有直觉,他来过了!”

王守一眯着眼打量着她。

“好吧,如果是他,那说明你有危险。不要继续写信了。”

“你怎么啦?他出现了。他为什么出现?因为他读了我的信,他耐不住了。在这个时候,我应该继续写,这是我的任务,而你的任务就是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把他抓住,难道不是吗?”

王守一仍然没能劝住她,只好走了,出门后,他立刻变得精神矍铄。

“加强对这一带的监控,那个凶手来过了。”

是的,是凶手来过了,她对这一点坚信不疑。他是本市的,他读过她的信,那些信把他打动了,使他控制不住再次走近这幢房子的欲望,终于不顾危险来过了。她要继续写,继续打动他,他来过第一次了,那压抑的欲望经过这第一次被释放的刺激,会变得更加难以控制。他还会读她的信,一字不漏地读,只要她写进他心里,那欲望就要越来越强烈。他控制不住,他控制不住的,他会再次出现,会走进她的屋里,她终会看到他的,亲眼看到杀害了她儿子的凶手的脸,一想到这一点她的神经就兴奋起来。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她信里写到的什么触动了他,使他产生了走近这座房子的冲动?是她的悲伤,对,是她诉说的失去儿子的悲伤使他触动了。这么说,他还不是个丧尽天良的杀手,他身上还有残存的人性?

残存的人性!一想到这一点,她呆住了。(中篇节选)

选自《时代文学》2017年第9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