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静水流深的人与文 ——《默默且当歌》读后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彬  2017年11月20日11:02

我与建功相识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

有一年,我们单位在北戴河举办笔会,约请建功授课。地点在中国作家协会疗养院,是一个旧时的西式小楼,房间不多,在楼房一侧新建了一排平房,因为那里环境相对安谧,便请建功到那里居住。建功是那次笔会的亮点,许多年以后,莅会者仍然回味他的授课内容。对建功我早已神往,读过他的《盖棺》、《丹凤眼》、《飘逝的花头巾》,我至今记得那些小说中的细节:在给那位因矿难而死的魏石头盖棺楔钉的时候,年幼的儿子用稚嫩的声音呼喊:“爸爸躲钉,爸爸躲钉”; 而那个冷傲的食堂女工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面对冒犯,盛菜时会让铁勺子碰击搪瓷缸子,发出一声脆响;落地的窗纱在晚风吹拂下缓缓“蓬”起来……这些精彩场景和入微的描绘,几十年来,在我的脑海萦回而至今挥之不去。

这就是建功,创作了如许优秀小说的作家。建功不仅写小说、剧本,当然也写散文。近日,华文出版社出版了他的《默默且当歌》,我阅读之后,久久而深陷其中,加深了对他的了解与认知。这本散文

集分四辑,第一辑亲友,第二辑民俗,第三辑艺文,第四辑游踪,展示了建功其人、其文的风骨、文采而使人动容。1977年深秋,“文革”结束以后不久,国家恢复高考,建功那时在京西煤矿做矿工,在母亲的劝说下,报考了北京大学中文系。而在四年前,1973年,矿上的师傅推荐他去南京大学中文系做“工农兵学员”,由于父亲的“历史疑点”,加之有“反动言论”而被拒之门外。因此,尽管参加了高考,建功对考试的结果似乎并不热衷。当工友兴冲冲地跑来报信时,他正躺在沙堆上仰面朝天晒太阳。听工友说完了,“当时似乎只是淡淡一笑。”又翻了一个身,“我想晒晒后背。”当后背也晒得暖烘烘后,他才爬起来,去取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回想起来,”他后来说,“有点儿后怕。”为什么会是这样?他说,我那时“我的心,已经像岩石一样粗糙了。”那年,建功二十八岁,此时,他在京西煤矿已经工作了十年:打了五年岩洞,第六年,被矿车撞折了腰。伤好以后,“天天率领四个老太太筛沙子。”之前在岩石掘进队跟车,那活儿说来,建功后来调侃有些“浪漫”,其实是颇有风险的,“最刺激的,当然是挂钩了”,把前车与后车衔接在一起,“侧蹲着身子,一手托着铁钩,一手提着铁销,屏住呼吸,盯着那列轰隆隆奔腾而来的牵引车。‘咣’的一声,两车相撞,销落身闪,大工告成,随即又飞身抓上毫不减速冲向前方的矿车,和这黑色的长龙一道呼啸而去……”但是这一次,矿车出轨了,把他重重地摔在另一条轨道上,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列装满矸石的矿车已经冲了过来,把他卷到了“矿车碰头底下”。待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师傅的怀里,“眼前无数黄灿灿的矿灯在

闪”,高喊他的名字。建功后来在《不敢敲门》中深情回忆搭救过他的师傅: 现场救援的、医院陪床的……直到《不敢敲门》的主人公张师傅。张师傅是河北人,原本已经退休,是“立新科”的人请他回来“再立新功”而照顾建功:

他每隔一小时帮我翻一次身。用酒精擦我的后背,怕我生褥疮。每天晚上,他都去打来热水,一把一把拧干毛巾,一点一点替我擦身子。我的一切日常生活:吃饭,服药,大便,小便,全都得躺着进行。而他总是含着慈祥的笑,帮我做了一切。看着他那微微驼背的身影总在床边闪来闪去,心理真不是滋味儿。端饭倒水尚能忍受,而让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给你递便壶,倒便盆,怎么过意得去?他一定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有一天他对我说:“你得把我当自家人,咱爷俩儿赶上了,是有缘。帮你一把,该着!赶明儿你好了,兴许我还躺下了呢,兴许你得伺候我呢。都是走窑的出身,谁跟谁?”

十年的矿工生涯锤炼了作家,矿工之间淳朴深厚的情感也深深打动了他而成为他做人的根本。在与人交往中,建功的诚恳、善良、热心与担当仿佛夏季夜空的流星,往往在不经意间闪眨。一年冬季,建功与史铁生去双榆树朋友家做客聊至深夜,回家的路上“忽然落下雪花,没多一会,大雪竟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建功骑在自行车上,推着铁生的手摇轮椅,望着被大雪遮蔽的前方,喊道:“真他妈的风雪夜归人啦!”不久,风雪更加肆虐,建功跳下自行车,一手扶车,

一手推着史铁生的轮椅在深雪中跋涉。也不知走了多久,来至雍和宫铁生家中。裤脚已然精湿。在他家的煤球炉旁边烘热了裤脚,建功又骑上车,奔往永定门外的家中。

这就是建功。

十年的矿工生活,为建功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盈的素材与鲜活语言。一天,建功去翻译家施咸荣家做客,施指着正在打开冰箱门的妻子问建功,假如开冰箱门的不是你杜师母,而是一个没文化的、底层劳动者的妻子,想让我把灯挪过来,帮她照照,按照北京话,她会怎么说?建功愣了一下,不知这问题所由何来。但还是尽量按照他规定的情境,脱口而出,说:“给个亮儿!”施咸荣听后,抚掌大笑,说,好极了,我要找得正是这一句,原来他正在为类似情境的翻译找不到对应的表述而犯愁。类似这样的北京话,在安定门地铁站,有一天我也听到过。一个清洁女工在靠近屏蔽门处打扫卫生,对站在她前面挡住视线的人说:“别挡亮儿!” 这些原本生动传神的语言今天却被有些作家忽略了。“现在的事有些弄颠倒了”,建功引述施咸荣的话说,感慨许多翻译工作者,“常常感到词不达意言不传神,因此很希望向作家学习,因为作家善于从生活里撷取有血有肉的语言。遗憾的是,现在也有些作家搞反了,有话不好好说,硬要到我们的翻译文本里寻找范式。”施咸荣坦言:有些其实原是翻译者憋出来的“生硬”之句,却为某些作家孜孜追求,以为时髦。

如同他的小说,建功的散文也是讲究叙事策略的。他的散文,语言简洁传神,布局精巧而不露痕迹,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往往从细

节出发而直抵人心。收录在《默默且当歌》中有一篇记述汪曾祺的散文《在汪曾祺家抢画》。在文学界,汪曾祺冠有若干名号,一是文体家,一是美食家,一是书画家。汪曾祺没架子好说话索取字画容易,建功却不好意思张口。大约是在1996年春节过后,建功和几位年轻同志拜访汪,参观他在虎坊桥的新居,用北京的话说是“温居”。参观汪的新居时,同行的年轻人突然欢呼起来。他们在字纸篓里发现几团宣纸,展开抹平了说:“汪老!您画废了,我们可要了!”听到这话汪的反映是:“一如往常的神态——先是若无其事地瞟去一眼,随即灿然笑起来,说:‘哎呀,都是烂纸,你们真能翻!’他不再说什么,走到画案前,从一个角落里掏出一卷来——大概都是他近期的画作。”“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汪老是让我们挑画。” 字纸篓的宣纸属于细节,由此而引出汪曾祺请大家“挑画”,符合汪曾祺矜持的士大夫形象。如果没有这个细节,汪曾祺主动请大家“挑画”自然违背了汪的性格。 近年来有些散文作家畅言散文变革,呼吁把小说笔法引进散文写作,他们认为小说可以虚构,散文为什么不可以虚构! 从而打破了散文的底线,如果是这样,虚构的散文与虚构的小说还有什么区别呢? 而小说中重要的元素:细节与人物对话却被他们忽视。散文与小说的区别,在传统上是多叙述而少对话与细节, 我欣赏建功散文的原因之一,便是把小说中习见的这两个元素,引进了散文创作,非如此又如何于刻画形象而更上层楼?这当然是建功,包括其他小说家们对散文创作的可喜贡献。

对汪曾祺,建功是敬佩的,他不失时机地请教并记之于文,记的

是人,却有锤炼文章的“秘诀”存焉。比如他曾经询问汪的语言节奏为什么会拿捏得那么好?汪回答“别无他法,多读而已。”汪说他曾经把晚明小品熟读于心,读到最后,内容都忘记了,节奏却还潜存于心。“文章写到某处,多一字必删,少一字必补。不然永远觉得系错了扣子,一天过不舒服……”建功的散文也是如此。他的询问与汪的答复,属于语感问题。语感包括三个方面,一、质地(词汇的选择);二、句型(词汇之间的节奏);三、句型组合。语感是检验作家控制语言的试金石,因为究其实质,其背后呈现的是作家的人生阅历与文化定力。读建功的散文,心生感触,不由杂谈如上。他的人品与文品,他的真性情与真情感,读之愉悦而会心可意,他的这部新书,如何可以不读呢?

2017/10/23

(陈建功:《默默且当歌》,华文出版社,2017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