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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不是我开的

来源:《青年文学》 | 李祯  2017年11月16日10:10

李祯,1990年出生,山东淄博人。作品散见于《青春》《山东文学》《西湖》《都市》等刊。现居北京。

我要去张成家暂住几天。他在北京租了一间将近二十平米的卧室,虽然面积不大,再容纳一人,我想应该不成问题。

张成是我的大学同学。同窗四年,生活在一间寝室,我不得不对他了解颇深。他在农村长大,是家中独子,幼年之时,母亲就跑掉了。抱着仅有的几条线索,他的父亲多次去外地追寻,未果。最终,父亲只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多年之后,儿子不负所望,成为一名名牌大学的在校生。大学期间,张成没有投身于学业。他把大部分精力放在穿着打扮上,耐克的鞋子、阿迪的衣服、DK的腰带,虽然大部分是一些在淘宝上购买的便宜假货,但也把他衬托得光鲜亮丽。因此,他收获了不少女朋友。张成热情,活泼,好友众多,我就是其中的一员。回忆起大学时光,不禁令人感慨。如今,我依旧贫穷、张成却更上一层楼,在北京有了一份收入颇高十分稳定的工作。两年之前,他就在电话里急切地催促我:来北京耍耍吧,我带你去看看紫禁城。每一次,我总是委婉地拒绝。

现在,我来了。站在雍和宫地铁站的出口,等待着和张成的久别重逢。十几分钟之后,张成出现在地铁站的A出口,和我隔着一条马路。我站在B出口,远远地朝他挥手。他抱怨我走错了路。刚来北京,我不熟悉地铁站,比我家的鼠洞还复杂,我扛起一袋行李,朝着A出口走去。马路很宽阔,走到对面,需要跨上远处的天桥。这是冬天,当我走到A出口,秋衣早已黏在身上。还没等我喘口气,张成说:“吃饭去。”他的嘴巴叼起香烟,朝着面馆走去。我不得不扛起行李,紧随他的脚步。

张成发生了变化。我大致扫了一眼,从脚到身体的三叶草装束,全是正品。栗色烫过的头发,微微凸起的肚腩,脸庞圆润,显露出一股凶气,典型的城市里的中产白领。我们在面馆坐定,他请。我要了一份红烧牛肉面,张成只要了一笼生煎包。他说:“感冒了。”我劝他,多休息。张成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他缺乏生气,也可能是对我不够热情。我有些失望。食物上来之后,我们匆匆吃完,张成把我领到了他的住处。张成简单地向我交代几句,就跑去上班了。我站在他八平米的卧室里,一张双人床占满了整间屋子,桌子和衣柜围绕在周围,走路的空间只留下一人的距离。我看着挂在桌子上方的晾洗衣服,无所适从。

一个下午,我都在思考来京的目的。朋友阿欢邀请我来工作,剧本策划职业,月薪八千,上班时间在下午两点到六点之间。我是个懒惰的人,有自己支配的时间还能得到不少钱,阿欢告诉我后的第三天,我就来了。现在,我追悔莫及。天气很好,透过仅有的一扇窗户,我望出去,阳光明媚,白云飘散,剩下的是林立的高楼。门外,邻居在敲门。几分钟之前,我撒了泡尿,随手关上了厕所的木门。里面没人,他直接走进去就好。我想提醒他,但没有;他走了进去,确实没人。我感到内疚,上完厕所应该把门敞开的。几天之后,我才养成了习惯。

我走到街上闲逛,人不多,基本上都在办公室里上班,北京像座空城。走了几步,我不想走了。规整单调的写字楼中间夹杂着很多七八十年代的老楼。

这些老楼被风雨磨损得表皮脱落,墙壁皲裂,一副苟延残喘半死不活的样子。现在,我就住在老楼里,还有什么可看的。我站在桥上,桥栏杆上倚靠着很多废弃的自行车,车筐里盛着垃圾,桥下,河水浑浊。一艘小船正缓缓向我驶来,两位老头正用桨拨动着水面。我很激动,瞪大眼睛欣赏着他们,北京竟然有如此闲情逸致的老头。当船靠近,我没有再看下去。他们是两个穿着黄色制服的清洁工,正用竹竿上面的网兜打捞水面上的垃圾。

我走回了家。

卧室里坐着一位不速之客。他三十多岁,寸头圆脸,体格精壮,正跷着二郎腿有节奏地摆动。我们相互打量着对方,他的腿占据着卧室的走廊,我站在了门口。他说:“你是谁?”这句话应该是我问的,考虑到他的个头和体型,我老实交代了姓名。怕产生误会,我还补充道来此暂住,是张成的朋友。

“张成在哪儿?”

“在上班。”我说。

“他告诉你了吧?”

我点了点头,其实,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让他早点收拾。”

我又点了点头。随后,他走进了隔壁的屋子,我才能够钻进卧室。我躺在床上休息,听到邻居和他发生了争执。隔着一面墙,我没太听清,大致上争论的是房租退多少的问题。

屋子里没开灯,我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在床尾来回走动。我确定是张成,他回来了。我想起身迎接,可是太累了,身体贴在床上连动的欲望都没有,我再次合上眼睛。他的脚步声震荡着我的耳膜,忽隐忽现,使我产生了幻觉。我被关在一间阴暗潮湿的仓库,和张成隔着一扇铁门。我躺在木床上,不敢挪动身子,生怕轻微的动作暴露自己。张成在外面巡视,不时在铁门上的小孔里紧盯我一眼。我看到了他的眼白。突然,我感到莫名其妙,使尽浑身力气坐了起来。

“你怎么不说话?”张成吓了一跳。

我睁开眼睛,扭动了下身子,我发现张成的眼白确实不小。

“床不错。”我在床上跳了两下。

“小心点,不结实。”

张成赶紧趴下来,脸紧贴着床板,手轻击了几下。见没有多大毛病,他长舒了一口气。张成看着我,我也在看他。我想告诉他刚刚做的梦,然而,他望向了窗外。窗外月亮很大,小道倾斜而下,尽头是一条宽阔的马路,那里排列着一盏盏路灯,在车辆的灯光下略微暗淡。马路对面是几间低矮的商店,越过屋顶是写字楼,方块形的窗户里灯光璀璨。

“月亮真圆。”张成点上一根烟,面部凝重。

张成隐藏在阴影里,屋子里的其他物件也是。我说:“打开灯吧。”

张成似乎没听到我的话,他坐在了床尾,背对着我。我连他的面部都看不到了,只留下一个后脑勺对着我。我发现他的头发浓密乌黑,交织缠绕在黑夜之中,似乎隐藏了很多秘密。

“出去走走吧。”我提议。

张成扭过头,注视着我。

“你要买东西吗?”

“不是。我想看看月亮。”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们在八平米的卧室里吃喝拉撒。晚上,我趴在窗口,期待着月亮的降临,窗外灯火通明,就是没有月亮。我很失望,出门走走的愿望落空。我需要另一个合理出门的借口,想了半个小时,再加上在卧室里基本寸步难行,我的左腿麻木。我瘸着条腿,靠在了床上,身子差点压到张成的胳膊。张成身体僵直,一动不动。我怀疑他是不是死掉了,不由得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肋部。张成动了动眼睛,用余光瞟了我一眼。他说:“干吗?”见他安然无恙,我把不速之客光顾过卧室的消息告诉给他。张成询问是谁?我不清楚,他没留下姓名。张成列举了他所认识的中年男子,基本上是他工作中的同事,一个都没来过他家。张成说:“他是不是走错了门?”他确实去过隔壁的屋子,但我敢肯定没有走错,他认识张成。

“妈的,是二房东。”还没等我具体描述,张成愤怒地坐了起来。他的怒火跟随着肚皮从衬衫的间隙里暴露出来,我生怕撑坏了他的衬衫。

“你知道吗?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二房东,他们大部分是蛆。二房东每个月盘算着变相收取我们房客的费用……”

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张成立刻住嘴,他变得正襟危坐,一截烟灰散落在床。我想弹下去,他抓住了我的胳膊。张成把两根指头伸到嘴边,示意我不要出声,他仔细地分辨着门外的动静。门外又响了几声,随后,邻居进入厕所。我又忘记了敞开厕所门。

张成走到门外看了两眼,他才放下心来。回到卧室,他接着上面的话题,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二房东种种剥削房客的手段。我看清了张成,他开始变得明亮具体,他就是二房东手中的爆竹,二房东的余威如同火苗,瞬间把张成点燃了。张成讲到生动处,随即大手一挥,床单被掀到了墙角。一条女士三角内裤展露出来。张成这才稍稍冷静,若无其事地把内裤塞进了衣柜里。

我知道始终有一天,我也要租房,我也要面对二房东。我知道凭我的财力和性格,完全是以卵击石。张成看出了我的疑虑,他把手机递给了我,手机上显示着一条租房广告。

房子陈设简单,空间是张成房间的两倍。

“我都给你找好了,你就租这间,看上面的信息,绝对不是二房东。”张成自信满满地说。

“租金一千八百块一个月吗?”我说。

“已经便宜了。”张成说,“你刚来北京可能不了解,我租的这间卧室属于二环内,所以,价格昂贵。八平米就要二千三百块钱,还是座八十年代的筒子楼。你要租的这间房子在宋家庄。虽然属于四环,可是交通方便,紧邻地铁站,到达你们公司也就四十分钟的车程。”

“可以倒是可以。”我撒了个谎。其实,我不想租房,这里是北京,在生活和工作还没有稳定的境况下,我不敢租。这又是个悖论,这里是北京,我要给张成看到希望,我还需要撒谎。

张成脸露喜悦,倒是一口答应。他拿起电话,准备给房东打电话。

“不用这么着急吧。”我想制止他。

“房子可遇不可求的,我先打个电话问问吧。”

张成的脸色阴沉下来,不到一分钟,他挂断了电话。

我说:“怎么样?”

张成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只限女生。”

原来租房还有条件限制,我感到庆幸,可没庆幸多久,“我不能让你继续住下去了。”张成说出了他的苦衷。

“什么?”

我听到了,可一时无法理解话里的意思,主要是心理上不愿承认张成在驱赶我。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露宿街头的画面,大雪纷飞的夜晚,我衣衫褴褛,在垃圾堆旁,和流浪狗争抢食物。我愣了几秒钟,手慌忙去翻口袋,卫生纸、打火机、烟盒通通翻在了床上。我愣了几秒钟,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确定我需要一所房子,才得以把手机从兜里翻了出来。我把手机在他面前晃了晃,示意我在努力找房,请不要驱赶我。

“你不用担心,我跟沈奇商量好了。你先到他租的地方暂住几日,他明天就过来。”张成把卫生纸,打火机,烟盒,还有手机一一放在了我的口袋里。随后,他拍了拍我的大腿。

第二天,二房东先来的。他带来两位壮汉,透过衣领隐约可看到文身。二房东敲响隔壁的房门,邻居立马和他发生了争执。一方要求先退押金,一方要求先搬走。双方互不相让,争执近一个小时,最后,二房东以不搬走直接扔东西要挟,邻居无奈妥协。我和张成躲在卧室,各自怀揣着心事;窗外阳光明媚,我俩却无暇顾及。

“小张,咱们出去谈谈吧。”

房子空间太小,容纳不下另外两位壮汉,二房东把张成邀请到了客厅。张成去解决他的问题,我留下来,坐在床上,考虑我的问题。是直接租一个卧室,还是住在沈奇那里。我犹豫不决。我和沈奇不熟,两个人同屋难免尴尬。如果自己租一间卧室,身上的钱刚好负担得起,但是吃饭和出行就成了问题。我还需借一笔钱。我不想借,老家里的那帮朋友还指望着我飞黄腾达,这叫我如何求助他们。没有一个办法是我愿意接受的。来到北京之后,我感觉有一股莫名的力量牵着我的鼻子,我别无选择。

没过多久,张成就回到了屋子。他一屁股坐在床上,再也不怕床板皲裂,他指着门外骂道:“蛆,蛆,蛆。他就是北京城里的蛆。”

这个时候,二房东和他的保镖早就离开了。张成把合同扔在床上,他觉得不解气,牙齿直打哆嗦,捡起合同,他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合同上明文规定,房子签到四月份,现在才二月初,张成就要卷铺盖走人。虽然,二房东把后面三个月的房租和押金退给了他,但少退了半个月。

“不,他们应该是蛀虫,北京城里的房子都快被他们蚕食了。”

我表面上劝了张成几句。他在四环之外已经租好了房子,一室一厅,带独立卫浴。当然,价格是这所房子的两倍。我不明白,张成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奢侈。我想跟着搬过去住几天,张成没说,我也不好开口。

沈奇来了。

首先,我要向你们隆重介绍一下他的基本情况。沈奇也是我的大学同学,与张成的身世不同,沈奇的父母在他出生之前,就给他创造了丰富的物质基础,用高富帅形容一点也不夸张。来到北京之后,沈奇却失去了先天的条件。他是被父母赶出来的,并且,一分钱也没有给他,以此磨炼他艰苦奋斗的品质。为了把履历镀得金光闪闪,他正应聘一家知名影视公司的剧本策划职业,实习期两个月,只有一个月一千块的交通补贴。不过,我们的沈奇还是顽强生存了下来。

我简单地跟沈奇打过招呼,把要搬过去的消息告诉他。

“没事,没事。你搬过去住吧。”沈奇显得很客气,倒使我不好意思,他是用什么钱租到房子的这个疑问,就没有开口询问。

“谢谢,真的麻烦你了。”我说。

“没事,没事。大家都是同学。”沈奇说。

“你先在沈奇那边安顿下来,等着找到房子再搬出去。不用太为房子的事操心。”张成说。

“我知道。”

沈奇坐在了张成身边,他说:“你知道我的房东多变态吗?”

张成不解地问道:“你不是直接找房东租的房子吗?”

“是啊。但是,都一个屌样子。”沈奇一脸委屈,“房东在我卧室里安装了烟雾报警器。”

“这么恐怖。”张成瞪直了双眼。

沈奇点了点头,他把头转向我。“幸好,你来得早。我的卧室里有两张床,昨天,房东要搬走一张,我给劝住了。房东说‘多住一个人要多交五百块钱’。”

沈奇不抽烟。卧室里烟雾缭绕,他咳嗽了几声,接着说道:“在我那边,你也只能暂住几天。因为不知道房东什么时候把床收走。”

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难过。

晚上,我搬到了沈奇的住所。住所有二十多平米,陈设简单,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原木色衣柜立在窗户附近,两张单人床平行排列在卧室中央。靠窗的那张床属于我,我把毛衣、毛裤,还有一些松软的衣服铺平,我躺下去,还不错。

“先将就几天吧。”沈奇看到床上用衣服覆盖而成的床垫,他也没有多余的被子和枕头。

“你不用担心。等着找到了房子,被褥马上从家里寄过来。”

沈奇皱着眉头,他想说些什么,却不好讲出口,转而继续玩电脑游戏。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偷偷摸摸地搜寻烟雾报警器。天花板上镶嵌着两盏节能灯,一盏是正方形,发散着白光,一盏是椭圆形,坏掉了,灯管和灯线暴露在外。我怀疑烟雾报警器就藏在坏掉的节能灯里。

“你为什么要委屈自己?直接租一间卧室吧,反正你有八千块的工资。”沈奇还是没能忍住,把刚才想问的说出口。

沈奇搞错了,我还没拿到工资。

我犹豫地说道:“能租到好房子,我立马租。”

“我不会委屈自己。”

我翻出手机,再次寻找房子。找到合适的,我先让沈奇看两眼,询问他是否满意,征得他的同意之后,我打电话过去,确认是不是房东本人。经过两个小时的搜寻,在众多的房屋中介之间,冒出了三位房东。我一一记下他们的电话和房子的位置,准备明天去实地看景。

早上,张成打来电话:你们出发了吗?那时,我正在手机上找房,沈奇还没醒。我希望在沈奇醒来之前,找到第四所可以实地考察的房子。我告诉张成,我们下午出发。

“抓紧找吧。你要体谅体谅别人,沈奇也有压力的。要是你碰到他的房东,沈奇就惨了。”

“我知道。”

“不说了,我在公司呢。你什么时候工作?”

“明天。”

“加油。”张成挂断电话。

我和沈奇出发了。手机上显示一点左右,三所房子以沈奇的房子为中心,呈三角形的方式分布,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看完。我们优先选择了北花园社区,距离沈奇的住处最近,两站地距离。天气不错,我们是走着去的。

走了大概半个小时,前方出现一座高架桥,上面的车辆川流不息。我们上不去,只能往回走。手机上的导航欺骗了我们,指导的是一条行车路线。我关掉手机,向路人打听,路人们连连摇头,沈奇也跟着唉声叹气。又走了半个小时,隔着一条河,我望见北花园的招牌在远处闪烁。

还没走到北花园,我就产生了回到家乡的错觉。鲜艳、俗气的店面招牌迎风招展,露天的小吃摊随处可见,沾满尘土的工人拿着啤酒瓶讨论着薪资和女人。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暗自决定住在这里。大街上横行着电动车,一位穿着劣质夹克,左胳膊夹着皮包的小伙停在了我们身边。他大概二十多岁,体格偏瘦,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之后,随手塞给我一张名片。

“是不是要租房子?”

沈奇装作没听见,拉着我向北花园快步走去。

“喂,别走啊。先去看看再说吧,这里的房子没有比我手头上更便宜的。”

当这个家伙离开我们的视线时,沈奇才说:“千万不要租中介的,他们都是黑心人。”

“我知道。”

北花园小区的围栏上贴满了出租房屋的广告。我问沈奇,要不要打电话试试。沈奇“唉”了一声,我只好作罢。小区附近零散地站了十几个人,不时就有一个人凑到我们跟前,问租不租房。我俩装作没听见,或者随便应付几句,扭头走掉。我和沈奇东躲西藏,绕了一大圈,才来到房东指定的楼下。我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手里拿着皮包,朝着我们招手,正是那个骑电动车的小伙。没想到还是遇到了中介,我俩撒腿跑掉。

我们是坐地铁到达第二家房子的。一间次卧,空间适中,十六平米,房租一千八,也是房东本人出租。说实话,我挺满意的。不过,房东提了很多要求。房东本人居住在这里,她有一个三岁的孩子。我不能吸烟,不能喝酒,不能发出太大的动静,不能很晚才回来,总之,一点也不能打扰他们的生活。

最后,我和沈奇来到第三所房子。房东告诉我,他刚租出去。

“唉。”

“唉。”

“你说你怎么办,你说你怎么办?”

“为什么北京就容不下你?”

“为什么?”

回到住处之后,沈奇就开始“唉”,一连“唉”好多声。我不明白,为什么每个朋友都比我操心,好像是我为他们租房子。我尽量地鼓励他,让他不要担心,我会找到房子的。他还是“唉”,盯着我发出“唉”。我还能鼓励些什么呢,也不由得“唉”了几声。沈奇给张成打了个电话,汇报今天的情况。我躺在床上,进行下一轮的房子搜寻。

我工作了。在沈奇卧室暂住的第二天,我正式步入工作,找房的时间只能限制在早上和傍晚六点之后。晚上,我看了一所房。六十平的面积隔成四个套间,走廊压缩成了下水道,是隔断房。

我耷拉着头走下地铁,手机没电了。我忘了沈奇居住在几单元几号楼,地址全记在手机通讯录里。我坐在沈奇对面小区的长廊上,思考来北京的目的,依旧没搞明白。我晃了晃脑袋,指着自己,大声咒骂。

我跑到一家大型房屋中介公司。今晚,我必须住下来。房子只要便宜,我立马搬进去,再也不考虑中介、隔断房之类。我没有了选择。中介们穿着西服,打着领带,一个个忙碌地用电话联系着客户。我被忽视了,他们好像没有看到我。

“我要租一间房。”我心中萌生出一个点子。

一位眼镜女挂断手机,迎了上来。我跟着她来到电脑附近。眼镜女用电脑搜索了几间房。

我摇了摇头。

“豪华,精装修的。把你们最贵的房子给我找出来。”

“我一看你就是企业家。”眼镜女出来把最贵的一间房给我找了出来。

“好吧,就这间吧。你们今晚收拾好了,我明天就搬进去。”我勉强地看了一眼。

“你放心。”眼镜女脸上露出讨好般的笑,像是求种的母狗。

“你能把你的手机号给我吗?我需要充电宝,打开我的手机,记下你的电话号码。”

眼镜女服务很周到。在打开手机的瞬间,我看了一眼沈奇的住址。我不用露宿街头了。我把眼镜女的手机号码也记了下来,临走之前,我还悄悄把她的充电宝塞进了自己的兜里。

刚回到沈奇的屋子,张成打来了电话。我还沉浸在年轻企业家的身份中自得其乐,说话难免有些刻薄。

“你还没搬走吗?”

“没有。”

“你知道沈奇这两天过得很提心吊胆吗?怕你担心,他一直没有告诉你。房东就要上门了。”张成十分无趣,我不想听这些。

“我会尽快找到房子的。”

“要不,你和我一位同事合租吧。他在二环租了一间卧室,他的朋友离开了,现在他一个人负担不起房费。一间二十多平的卧室,两人平摊大概一人一千五左右。”张成给我提供了一个方向。

“不用。我要自己住一间卧室。”

“你自己能找到房子吗?”张成在质疑我的能力。

“我需要独立空间。”

“中介费是一个月的房租,你能承受得起吗?押一付三,还要交三个月的房租。你有这么多钱吗?”

他越指导我,我越反对。

“我需要独立空间,我需要创作,我需要排练。”

张成挂断了电话,我俩不欢而散。卧室里响起一声悠长的叹气,沈奇无奈地看向我,他又“唉”了一声。我愤怒地盯着他,第三个“唉”刚到嘴边,他咽了下去。

第二天,很早我就醒了过来。沈奇出去了。趁他不在,我决定探测烟雾报警器的效果,就当我送给他的临别礼物。我希望有一股水流喷射在他的床上,或者刺耳的响声惊醒全小区的居民。我悠闲地点上了一根烟。

我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横冲直撞地穿过行人身旁,不时,还把手伸进衣领,挠挠胸膛。我浑身瘙痒,恨不得脱掉所有衣服在马路上滚两圈,只要有人看我一眼,我就会恶毒地咒骂他。我被耍了。沈奇耍了我,房东耍了我,他的卧室也耍了我。屋子里根本没有报警器,唯一能够喷水的是浴室里的花洒。花洒还坏掉了,浑浊不清的脏水喷在我身上,使得我身子瘙痒不止。我走在大街上,不住把手伸进衣领,不住地挠。我的衣服扔掉了,鞋子扔掉了,行李统统扔掉了。没有多余的负担,我肯定能租到房子。

我钻进了地铁。地铁里人很多,他们穿着讲究,西装革履,却表情木讷,总之,就是呆头呆脑。我拍了拍身上穿了一个星期的外套,不由得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他们装作没看见,身体却往我身后退了几步。我不明白都是北京肠道里的食物,为什么不相互拥抱,而是选择视而不见。可能他们是高等食料,我只是消化不掉的地沟油。

我沉浸在肠道里无法自拔,下地铁的时候,刚迈了一步,一位女士就撞到了我(为了抢座位),胳膊肘正好刮到了我的耳机线。她把挂在身上的耳机线还给我,并热心地告诉我,你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地铁轨道了。我不聋,听到了手机掉进地铁轨道里的动静。我想告诉她,亲爱的,那是我的手机。还没等我开口地铁门就关上了。我看着躺在轨道里的手机,感觉一点用处也没有,手机也是一项负担,那就让它躺在里面吧。

我安静下来,坐在地铁站里喝矿泉水。一位陌生的男子正拿着相机拍我。我疑惑地看了看自己,身上没有什么异常的打扮,更没做出古怪的行为。于是,我夺过了他的相机。

“你想干吗,这是我的相机。”这位陌生男子有点慌张。

“谁能证明它是你的。”我翻出相机里我的照片,发现他拍得不错。

陌生男子把相机的型号,购买的时间,地点一一向我说明。

“如果是你的相机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我刚拍的。”

“里面有我的照片,它就是我的。”

“你不给我,我报警了。你这是抢劫。”

“你报吧。”

陌生男子拿出手机,他说,我报了啊。我说,你报吧。

“你到底想干吗?”他没敢报警。

我想了想,笑嘻嘻地说:“给你倒是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陌生男子好奇地瞪着我。

陌生男子跟着我踏上了找房之路。他是个北京土著,吃穿不愁,现在,他终于有点事情可干,所以,他比我还要充满干劲。

经过一天的努力,我们终究一无所获。我把相机还给他。他没要,他说:“你明天再还给我吧,咱们明天再找一天。”我不想找了,没有足够的钱,根本找不到房子。我把相机强塞给他,夺过他的手机,给张成打了个电话。手机一直显示无法接通,我就给张成发了条短信,还是没有收到回复。

今晚,我需要找一个酒店安身,就尽快地跟陌生男子告别。我走了几步,发现他一直跟着我。我停了下来,我说:“我不找房子了。你走吧。”陌生男子笑嘻嘻地看着我,他说:“我请你吃饭吧。”我没犹豫,跟他来到了通州。

之后我在通州安定了下来,就住在陌生男子的父母遗留下来的房子里。我还成了一名摄影助理,每天的工作就是端着相机抓拍行人。工作自由,轻松,遇到了美女,我会多拍几张。唯一出乎我意料的是,我遇到了张成。

我在超市购买打折的面包,在传媒大学地铁站边上,离我居住的房子有三站地的距离。我先看到的是一位长发披肩、身材绰约的年轻女士,职业本能促使我端起相机拍了几张照片。随后,张成走了上来。

张成牵起年轻女士的手,对着我微微一笑,他认出了我。我想到了在张成的八平米的卧室里的三角内裤,很可能是属于这位年轻女士的。

“她是我的女朋友,现在,我们同居了。”张成介绍。

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和这位年轻女士打过招呼之后,她就走到摆放食物的货架旁边去选购了。我和张成站在原地,两人尴尬地笑了笑,互相整理着说辞。

“最近怎么样,工作顺利吗?”张成询问我,他有些拘谨。

“我把工作辞了。现在,干起了摄影。”我拿起摄影机在手边晃了晃。

“啊,”张成说,“你,为什么……”

“一言难尽。”我琢磨着该怎么跟他解释,“各自都有各自的难处吧。”

张成皱起眉头,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好吧,但愿你喜欢这份工作。”张成说,“临走之前,你应该跟我们打声招呼的。我和沈奇很担心你。”

说完,张成看向我,似乎怕我做出什么过激反应。

“你和沈奇可不要介意啊。”我对着他微微一笑。

“好,我们知道。”张成沉默了片刻,“沈奇不会介意的,现在,他也不住在原来的地方了。

“为什么?”我问。

“风水不好。”张成冲我会心一笑。

我点了点头。

“你的手机找到了吗?”

“还没有。”

这个时候,张成的女朋友来到了我们身边,手上的购物篮里塞满了食品。张成牵起他女朋友的手,他告诉我,他该走了。我拍了拍张成的肩膀,示意他保重。

我简单地挑选了两块面包和几瓶啤酒,也走出了购物店。我停在了门口,张成竟然一个人站在门口等我。天上飘起了蒙蒙细雨。人行道上的行人不多,隔段时间就有零星的两三个人从他的身边穿过,远处的马路上开着耀眼白灯的车辆倒是络绎不绝,风把地铁口里阴冷潮湿的气味带了上来,夹杂着点点细雨打湿了张成的头发。

“拿去用吧。”

张成把一块红色外壳的苹果手机直接塞进了我的口袋里。我猜测是他女朋友的,但我不好意思拒绝,因为他突然变得很真诚,从他眼睛就可以看出:干净,澄澈,夹杂着少许疲惫。

“你不会认为,”张成擦了擦头发上的雨水,“我和沈奇在赶你走吧?”

“没有,没有。”我说。

“我完全没有过要赶你的意思。”张成说,“可是,我有女朋友。我需要给她提供一个安稳的家。其实,大家活在北京,个个都身不由己,我希望你能理解。”

“我理解。”我说,“我理解。”

张成脚步坚定地走了上来,他紧紧地抱住我,重重地拍了拍我的后背。“你要明白,在这个社会上,最信赖的是同学。”我莫名地感动,像是见到了大学时期的张成,友谊也得以继续长久下去,不过他还是转身离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待在了那里。

我也快步往家里走去,不然,衣服会全部被雨水淋湿。

▲本文原载于《青年文学》2017年第8期

创作谈

我一直希望在九〇后作家的作品中能读到他们对自己这一代人生存际遇的鲜活叙述,他们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如何想象自我与世界的关系,等等。李祯的《门不是我开的》就是这样一篇符合我期待的作品。这篇作品讲述外省青年留京的艰难,从中可看到二房东、中介等各色人物的面貌。作品关注随处可见的日常现实,但又蕴含着内在的锐气。这种带着体温的叙述是有力量的。

——特邀栏目主持人:郑润良

郑润良: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文学创作的?你心目中的文学启蒙老师是谁?

李 祯:我应该算是起步晚的,开始写小说的时间不长,只有两年半的时间,现在还处在摸索阶段。我觉得自己在文学创作方面是比较幸运的,二〇一二年,我认识了如今的挚友魏思孝,他是我文学道路的引路人,推荐给我读很多国内优秀的小说。二〇一五年,我开始真正的写作。我自认为启蒙老师是契诃夫,他的叙事节奏闲庭信步。契诃夫小说中的人物软弱、无能、怯懦而又虚荣,与社会显得格格不入,永远挣扎在生活的旋涡中,特别打动我。我觉得这些小人物是小说中最有意义的存在。

郑润良:你觉得什么样的小说是好小说?另外,你能否以当代作家为例谈谈?

李 祯:我记得初中的时候,表哥给了我一本《鲁迅小说全集》,印象深刻的是《故事新编》,与课本里所学的鲁迅文章很不同;另一方面课本里的文章是要背诵的,是学习任务,作为一名差生,我有一种本能的反感。那个时候,年纪小,也读不懂。当时,读了《故事新编》之后,我兴奋地发现原来小说是这么好玩,这么有趣。《故事新编》为我打开了阅读的大门,之后接连读了余华、苏童等很多先锋作家的作品,还有几个国外作家,比如卡夫卡、博尔赫斯等。那时,我常常感觉读不懂,只感觉语言特别好,硬着头皮读,是一种盲目的状态。直到四五年前,我读到了朱文的小说,是完全口语化的写作,写的全是日常生活,浅显易懂而又深刻卓绝。相对于国内的先锋作家,口语化写作风格对我触动更深。所以,我喜欢的小说家是曹寇、赵志明、魏思孝、张敦、手指、郑在欢等人,他们有部分作品是我认为的好小说。

郑润良:除了小说,你从事过诗歌、散文创作吗?

李 祯:诗歌和散文都没有创作过。在诗歌方面,我自认为没有天赋;对于散文这种文体,我不感兴趣。诗歌我倒是读了很多,比如“第三代诗歌”中那些诗人写的诗,他们提出的“诗到语言止”,还有“废话派”的诗。一方面出于个人喜欢,另一方面我觉得对于自己的写作有所帮助,潜移默化受他们影响很多。诗歌能够磨炼语感。现在,我又开始重新读唐诗。比起上学阶段,又有一些新的感悟。

郑润良:你目前从事什么工作?你觉得靠文学创作能养活自己吗?有没有考虑从事其他经济回报率更高的文字创作?

李 祯:目前的主流文学刊物稿费确实不高,我没有把投稿当作一种赚钱方式,目的不在于此。当然,对于写作者来说,稿费肯定是越高越好。现在我谋生的职业是编剧,养活自己足够了。

郑润良:你的职业和你的写作有冲突吗?

李 祯:不冲突。我从事的是编剧行业,首先从时间上来说,我下午两点上班,早上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写小说,有时候,晚上也会写点。虽然都是文字工作,编剧的工作受众群体是观众,目的是让他们感到欢乐和悲喜。小说写作是很私人化的,是让自己满足,是让自己释放,让自己享受其中的愉悦,所以我写小说时不考虑他人,完全为自己。

郑润良: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有可能成为一名作家?或者说,你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作家?

李 祯:作家谈不上,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名“小说练习生”。在写小说方面,我没有自信,在开始做这件事时,我都不敢声张,一直偷偷地写。我不敢想有可能成为一名作家。我成长的环境,也就是山东淄博的城郊,不管是年轻人,还是年长者,都把赚钱和生计作为人生的首要目标。其他不挣钱的行当,都算是不务正业,都是“吃饱了撑的”。我怕成为一个异类遭朋友们调侃。我也赞同他们,人毕竟首先要养活自己,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再说,我感觉我写的都是习作,自己满意的很少。关于小说,我倒是想写出与生活息息相关,能把身边的小人物共通的情感表达出来的小说。

郑润良:你觉得自己的创作技艺从什么时候起有明显提升?你的创作冲动通常在什么情况下来临?

李 祯:大概去年吧。因为随着习作数量的增多,慢慢地就感觉稍微摸清楚了——自己适合写什么,该怎么写。多读多写,是写作者唯一的捷径。大多数时候是在经历过一件事之后,或者说,做认真状去思考过去的事情的时候灵感来临。如果发现素材有意思,那我就打算动笔写了。有时候是对人,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觉得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为什么人不像人,为什么善良的人总被欺负?”内心会感到不甘,而自身又做不了什么,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

郑润良:未来你准备如何继续提升你的写作水平,有什么样的创作规划?

李 祯:我没有详细的创作规划,还是以短篇小说写作为主。最近想写一个中篇试试,但是,到现在还没搞清楚这个中篇要写什么。在提升水平方面,我觉得融入生活中去,通过各种方式积累丰富的生活经验,我是不相信闭门造车的。真诚地写,多写,有一说一,不故弄玄虚,写熟悉的人物,把对身边的人物的理解写出来,随着越写越多,应该就能提高吧。

郑润良:最后谈谈你的业余爱好可否?

李 祯:我是一个很无聊的人,话很少,不爱社交,更不爱出门走动,业余爱好就是一个人窝在家里看球。有时候也会和朋友一块儿打网络游戏。因为大多数朋友分布在天南海北,网络游戏成了我们这代年轻人互相联系、共同娱乐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