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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但汉松:阅读是一个字一行行去读,听浓缩版音频是不够的

来源:澎湃新闻 | 徐明徽  2017年11月15日15:12

在文学阅读逐渐走向速食化、碎片化的消费社会,如何阅读成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听完网络上数十分钟的名著浓缩音频,是否真正可以吞服下时间的不朽与伟大?

11月12日,南京大学英文系但汉松副教授来到上海图书馆,以美国当代著名小说家卡佛的短篇小说《你们为什么不跳舞》为例,逐段逐行带领读者进行文本细读,深入诠释文学阅读何以成为人的生命中一种不可或缺的体验。

但汉松在讲座上

阅读是一张PH试纸,帮助我们自我发现

提及阅读,大多人都可侃侃而谈。但阅读究竟是一桩怎样的事?或许除了知识的获取与余暇的消遣外,阅读还是旷日持久的练功与修行,是道路漫长、充满发现的探索奇旅。

但汉松散文集《以读攻读》日前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发行,该书收录了作者自2006年到2016年发表在纸媒的三十篇文学评论与随笔。从英美文学到电影戏剧,再到当代中国小说,但汉松以略带棱角与锋芒的评点,精妙而细致的剖析,将私人阅读激发的成就感展露得淋漓尽致。部署、调动、斡旋、强攻、破袭、鏖战……但汉松以个人突入意义城池的历程,言明——阅读,绝非一时一地、一蹴而就之事,它延宕在毕生的岁月里。

于现当代美国文学及批评理论深耕多年,但汉松却言,《以读攻读》绝非一本某些读者所期待的文学阅读方法手册或指南。不是不乐为人师,只是但汉松以为,文学阅读是一次发生在生命个体内部的私密事件,它绝无代劳的可能。

“我们在阅读的时候不是一张白纸,而是用自己的回忆、个性、预期、偏见、价值观,与文本当中的语词摩擦、碰撞、融合、交接。阅读文学作品,不同于探囊取物,快速阅读也并非能事。阅读是一次探险,中间极有可能遭遇吉凶未卜、前途不明的事件,最终很难全身而退。内心、精神、灵魂可能因阅读完全改变,这是文学阅读美妙而可怕的地方。文学阅读可以被想象为身体的新陈代谢。在这样的假设下,没有人能替你新陈代谢,甚至连罗振宇都不可以。”

“自己去读,并非阅读文化一以贯之的常态。很久以前,文学是一种口头文化,通过口口相传完成文化记忆。但在1517年10月31日,一个叫马丁·路德的德国僧侣,在维滕贝格教堂门口贴上《九十五条论纲》。大多人宣称这是欧洲宗教改革的起点,但我认为这也是个人阅读史的起点。马丁·路德石破天惊地告诉人们,人在上帝的面前是平等的。每个人都能以平等的姿态进入神圣的典籍当中,进行一种私密化、个人化的阅读。个人与神的关系,不需借助教会,只要在《圣经》的字里行间便可读出大义微言。新教的发展、印刷技术在欧洲的革新,使得阅读变成个人手上的权柄,这是现代个人阅读史的开篇。”

在如今这个提倡内容变现、知识经济的时代,阅读看似唾手可得,有很多App以现代都市人既忙且累,没有办法自己读完《呼啸山庄》、《傲慢与偏见》为出发点,邀请一些知名人士将畅销书、名著浓缩为数十分钟的音频以飨听众。

但汉松表示,“这样的创新好像让听众读完了名著,又似乎促进了公众阅读的意识和风气。但我认为这一切吞服下去后,文学阅读可能尚未开始。真正的阅读需要亲自把文字当药煎服,使其进入体内,和身心、血液、神经中枢发生奇妙反应。因此,阅读并没有特别的窍门,阅读就是亲力亲为,一行行的读,一个字一个字的读,让自己的想象力、生命体验与文本冲突、碰撞。”

如何读懂雷蒙德·卡佛?

在文本细读的实验中,但汉松以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短篇小说为示范,展露阅读与生命的联系。卡佛是美国当代著名的短篇小说家、诗人,以极简主义的写作风格享誉文坛。由于叙述语言简洁平实,叙述方式客观冷静,卡佛被誉为“美国二十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小说家”和“继海明威之后美国最具影响力的短篇小说作家”。《伦敦时报》在卡佛去世后称其为“美国的契诃夫”,他是美国文坛上罕见的“艰难时世”的观察者和表达者,标志着“一种新的小说”、“一种新的语调和文学质地”在美国的出现。

但汉松认为,卡佛是开展文学阅读最合适的操练场和试金石。

卡佛有短篇《你们为什么不跳舞》,小说以一中年感情遭遇滑铁卢的男子某日于卧室凝视窗外陈列的旧日家什为起始,写到一对年轻男女的闯入。在看似yard sale的你来我往间,生活的暗涌次第呈现。该篇由于情节简单,有时不过几个生活场景或几个人物的对话,初初读来不免有无头无尾、莫名其妙之惑。然而,虽不能明确梳理出主题或者意义,但由阅读而引发的“闷着的绝望”却是真实发生的。

卡佛究竟想表达什么?这样的阅读又会带给读者什么?但汉松笑言,“卡佛如同在词语的石窟中进行雕刻的匠人。雕塑是一门省略的艺术,把石头中多余的部分剔除,留下来的就是艺术品。卡佛最厉害的一点就是懂得如何省略,因此我们应注意的不是纸上写了什么,而是没写什么。”

“在西方文学史上,日常生活十九世纪末才成为书写的对象。在那之前,大多人认为日常生活太过庸常,是审美的天敌。而契诃夫、卡佛这些作家,在波澜不惊的生活中,触摸到了其中的激流与暗涌。他们有时以没有事件性来表达一种真正的事件性,以看似简单平淡来传递触目惊心的生活内容。”

“卡佛《你们为什么不跳舞》同契诃夫短篇《带小狗的女人》一般,都是从人生的中路开头。这样的文学观念很独特,文学叙事不一定要有开头、中间、结尾,完整的叙事有时不过是对于世界简单的幻想。更多伟大的小说从中间开始的,当你打开文本时,人物已经在生活的沼泽中不能动弹。而当我们结束阅读后,主人公的命运亦未因时间变得更好。虽然其中蕴含着非常‘丧’的人生观,但正如大多人的生活,人生的困难总是刚刚开始,它的终结远不到尽头。”

如同欣赏一幅抽象画,意义的不确定经常拉扯神经。面对同样可能引发痛苦的文本,但汉松言,“懂得与否不是瞬间发生的事情,读懂一本书是延宕在生命漫长岁月中一个过程。纳博科夫说过,真正的文学阅读永远都是重读。文学是一种累加的、犹疑的过程,不能用懂得与否粗暴决定阅读的效果。阅读有时不能列出一份成果的清单,因为有时它获得的是一种惘然与震撼,它需要时间反刍、消化,让我们对过去的生命状态有所思考。”

中国缺乏好的书评和由这种特殊文类聚合而成的书评文化

提及《以读攻读》的出版,但汉松并不讳言自己的私心,“作为一个读书人,看着书架上堆满的书,我时常会有一个困惑:既然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了这么的书,为什么还要多出我这一本?如果这注定只是一本可有可无的书,我为什么要出版它?而我所写的这些文学评论以及随笔,既然它们已经有过自己的读者,为什么还要把这些散落的文字聚合在一起,变成一本书?这也是让我困惑很久的问题。”

“最终决定坚持到底,让这本书出来,其实还是因为一种读写人的虚荣,因为散落的文章如同满地的叶子,终究不如那些长在枝上的词语更像一棵树。和所有对于书籍有特殊癖好的人一样,我觊觎那个书架上的肉身,那具将短长篇胶装封订、穿上封面、带着油墨芬芳的肉身,那具可能凑巧会在书架上和伟大神灵们比邻而居的肉身。我还是想让自己的文字变成一本书,仿佛这样它们可以获得更加恒远的生命,可以在茫茫的读者之海中漂浮得更久一些。”

作为一个在大学教授英美文学的教育工作者,私心之外,但汉松更存一份公义。他不由以读书人的眼光对当下的文化市场发生疑问,“长久以来,我觉得中国缺乏好的书评和由这种特殊文类聚合而成的书评文化。我们似乎有很多书评人,也有豆瓣读书栏目的写手,但书评更多时候似乎变成了一种新书发行的软广告,变成了一种商业文案模式。在这样图书发行部门策划、催生书评的机制下,应运而生的是一些万能书评人,他们似乎可以给所有类型的新书写评论,他们成为了中国书评独当一面的作者群。”

“中国缺少《纽约书评》、《伦敦书评》等可以定义一个国家文学公共评论的资深媒体,并不完全是因为我们缺乏类似的文化媒体资源和渠道,而是因为书评人的组成比较单一,缺乏更多具有学术专业背景的书评作者。中国大多数人文学科的学者还没有习惯面向普通读者去写作。这其中有学术评价体系的限制,让专业学者不愿意做面向学术共同体之外的写作,因为它们无法变现为职称晋升或社会服务的依据。”

“久而久之,我们的文学公共评论丧失了专业性,学者们的文字变得愈发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也越来越不习惯向大众发声,写出晓畅易懂的评论文字。而普通读者则只能在豆瓣、微博等社交媒体上通过‘读者评论’来认识一本书的潜在价值。改变这一切并非我一人之力可促成,我只是以绝不亚于学术论文的苦功写下这些文字,表达一个文学专业的从业者对文字本身的敬畏外,更希望以真诚的书写做出公共评论的沟通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