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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岗上牧云

来源:《儿童文学》经典版10月刊 | 朱锡琴  2017年11月14日15:43

苏子沟的春天每年都比山外的春天来得早,今年和春潮一起走进来的,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身体敦敦实实,上身穿明黄色的毛衫,下身的牛仔裤又肥又长,裤脚卷起两圈才恰恰在脚踝处,白色的旅游鞋风尘仆仆,可能是和它的主人赶了太多的路,他的左手拎着一个破旧的旅行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塞着什么。

苏子沟的春绿衬托明黄色的男孩在这片蓝天绿地里格外明媚。男孩在刚苏醒的苏子沟跳跃着,最先发现男孩的是苏子沟的一位住户常五爷。

常五爷六十多岁了,长相没啥特别,小眼睛阔嘴巴,密密匝匝的胡子三天不刮,就得从胡子下面找脸了,四季风从他的脸上刮过,让他的皮肤又糙又黑。常五爷喜欢羊,赶羊的皮鞭夹在胳肢窝那儿,把羊圈的木栅栏门打开,羊群就像白亮亮的溪水涌进来或涌出去,那溪水还唱着欢歌“咩咩……”,常五爷的心也跟着羊群欢欣起来。

常五爷看见男孩就问:“孩子,你是来买鸭蛋的吗?”

男孩摇摇头。

“那你是来买我这羊的?”

男孩还是摇摇头。

“那是来干啥子嘛!”常五爷有点不耐烦。

“打——哄(工)。”男孩口齿不清,一张嘴巴,口水就流了下来。

常五爷这才发现,这孩子特殊呢!但他听出来了,男孩说打工。常五爷皱着眉头,“这父母当的,丁大点儿的孩子就舍得出来打工。”常五爷叹气,“孩子,跟我这老家伙回家吃点饭,趁着日头没落西,赶紧回家去吧!”

男孩不走,拍着自己的小胸脯:“打——哄(工)!”

苏小个子正巧经过,问:“打工?来我家吧!我家活轻巧。”

苏小个子黑不溜秋,还有些跛脚,走路一拐一拐的,像老挂钟的钟摆似的来回晃悠,好像一阵风就能将他扳个仰面朝天。他养麻鸭极有一手,上万只鸭子一天能产九千多枚蛋。它们每天清晨像跳水健将一样,前仆后继地往青潭里跳,碧绿的水潭瞬间就黑云压顶,看不见宁静的水面了。

在他眼里,鸭子走路和他一样高贵,他不觉得那是瘸,而是一种别样的威风。在他放鸭子的时候,他老婆总是情不自禁地嘱咐他:“别瘸喽!”他就停住脚步喝住老婆:“不会说话就把嘴巴闭紧点,从你嘴里就吐不出一颗象牙,哪壶不开提哪壶。”骂够了,吆喝鸭子一路向西,青潭就在那边。

苏小个子每天就领着他的鸭子往返在家与青潭之间,总觉得不过瘾,那些鸭子根本不听他的指挥,“嘎嘎”地叫着自己的小调。他的威风使不出来,就想再雇一个人,最好花不了几个钱,还要聪明能干的,可这样的人他自己也知道不好找,更何况苏子沟只有两户人家,一家养麻鸭子的苏小个子,一户牧白山羊的常五爷。

苏子沟四面环山,除了偶尔来一些买鸭蛋的、买羊的,基本一年四季就看不到其他的什么人了。

常五爷不高兴了,“这么大孩子你让他打工,让他和你踩鸭屎干活啊?”

苏小个子因为有些脚跛,就格外嫉妒常五爷健步如飞的腿脚,常常紧盯着常五爷的腿脚看,小声嘀咕:“腿脚好有啥用呢?!一辈子赶路的命。”

此刻他瞪了一眼常五爷说:“我也没让你和我踩鸭屎,你激动什么?孩子,和我走吧,不白干,每天给你十个鸭蛋。这鸭蛋现在贵着呢,五毛钱一个哪!”

常五爷看看苏小个子:“你真是算盘成了精,谁也算不过你。”他弯下腰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孩子捡了一根细木棍,在初春暄软的地上写了“毛毛”和数字“12”,常五爷明白了,孩子叫毛毛。常五爷拍拍孩子的小肩膀说:“给他干一天要十块钱,不要他的鸭蛋。这么点的孩子你去哪儿卖鸭蛋?”

苏小个子那个气啊。“就十个鸭蛋,多一个我都不用他。”他在前面背着手走,男孩小心翼翼地在后面跟着,再后面是他的一万“雄兵”——鸭子。经过鸭栏,苏小个子指着摞得比人还高的鸭蛋筐说:“明天早上你就把鸭蛋捡到这里去,小心别打破了,要不扣你钱。”

苏小个子庆幸自己雇了个便宜帮工,可他媳妇儿没看好毛毛,“你雇人就雇呗,雇个傻子回来能干啥?”

苏小个子一龇牙,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傻子听摆弄,让他圆就圆,让他扁就扁。”

几天下来,苏小个子的媳妇儿抿嘴就知道乐,毛毛虽然傻点儿,可是听话,让干啥就干啥。12岁的半大小子也不知道累,捡鸭蛋、起鸭粪、喂鸭食、洗衣做饭都包了。

可有一点苏小个子失算了,毛毛太能吃了,包子、面条、大饼上啥啥吃光,没滋没味的面汤都能喝一盆,足够两个大人吃的量,苏小个子心疼得直咧嘴。苏小个子别的毛病没有,就是抠门儿,家里养着上万只麻鸭,一天能产九千多枚蛋,可他媳妇儿想吃个鸭蛋,苏小个子也心疼半天。

毛毛心眼实,当初和苏小个子讲好一天十个鸭蛋当工钱,一个也不多拿,但当天账必须当天结,今天的鸭蛋明天给都不行。有一次,为了凑满一鸭蛋箱,苏小个子没和毛毛商量,便将毛毛的十个鸭蛋装进箱子里。收鸭蛋的车还没走,毛毛回来了,硬是从车上搬下箱子,捡出属于自己的十个鸭蛋,气得苏小个子直骂。他媳妇儿瞅着苏小个子气急败坏的样子,有点幸灾乐祸,心里直说“该!谁让你当初雇他的”。

一晃,毛毛在苏小个子家放鸭子已经有十几天了。按说,每天十个鸭蛋的工钱,他至少也攒了一百来个鸭蛋,可毛毛一个鸭蛋也没剩下。苏小个子冷眼看着毛毛敦实的身板,心想,一百来个鸭蛋可不是少数,就算他吃了也得剩点皮呀,不可能连皮都吃了。“是不是给人了?”他媳妇儿说。

“给谁?”

“那还用问。”

苏小个子当然知道媳妇儿说的是谁。苏子沟除了养麻鸭的苏小个子,就是牧白山羊的常五爷。

第二天天蒙蒙亮,苏小个子还没起来,就听见外面的鸭群“噼里啪啦”炸窝了,近万只的大鸭群,一起“嘎嘎”叫起来震得玻璃窗户都发抖,苏小个子来不及披衣服趿拉鞋就往外冲,他看见鸭群受了惊吓,在鸭栏里四处逃窜,鸭毛漫天飞舞,在灰蒙蒙的鸭群中,不知所措地站着毛毛。

“你干什么?”苏小个子尖着嗓子,抓着毛毛的肩膀使劲晃,急得要骂人要打人。有的鸭子飞到鸭蛋筐上,装满鸭蛋的筐摞在一起,晃晃悠悠,悠悠晃晃还是倒下了。半空中一只不知好歹的鸭子,“噗”一声,把一摊绿鸭屎屙在它主人的脑袋上,苏小个子眼睛都红了,一边恶心一边心疼,到处是打碎的鸭蛋。

苏小个子的老婆披着衣服走出来问:“出啥事了,出啥事了?”

苏小个子举起沾满蛋液的手,脸比哭还难看,“看,鸭飞蛋打了,我的九千个鸭蛋啊,就算少说也得四千五百块钱哪,我的钱啊!”苏小个子一边骂毛毛一边踢打毛毛,“狗屁毛毛,我看你别叫毛毛了,叫九千碎得了。”

苏小个子头发上,衣服上粘满了鸭毛,活像一只成了精的大麻鸭,他没精打采地把毛毛送到常五爷家,阴阳怪气地说:“我把九千碎给您送来了,我这小庙可养不起这尊大神。”说完扭头就走。

常五奶包了皮薄馅大的饺子,羊肉和洋葱混合的香气让毛毛直咽唾沫,但毛毛不把事情说明白了,天上的龙肉也吃不下。他看到一支铅笔头,又找了一张巴掌大的纸片,画了起来。

纸上画的是一幅连环画,第一幅是一只似鸟非鸟、似鸭非鸭的小东西在下蛋,蛋下不来,常五爷猜应该画的就是苏小个子家的麻鸭。第二幅是一个小男孩想用手帮助它把蛋抠出来,结果麻鸭狠狠地啄了小男孩一口。第三幅是麻鸭飞向鸭群。第四幅是群鸭乱飞,鸭蛋碎了一地。第五幅是一个大人对着小孩大骂,一泡鸭屎飞到大人的脑袋上。

常五爷看到画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常五奶笑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常五奶含着笑出来的眼泪说:“你又不是产科大夫,鸭子下它的蛋,那就让它慢慢下呗,你着的什么急啊?”

毛毛拿着那个破笔头在纸片背面又画了起来,他把画拿给老两口的时候,常五爷和常五奶看完谁也不说话了,眼里全是闪闪的泪光。第一幅画是一个要生小孩的女人,因为难产,被折磨得满头大汗。第二幅画是大夫来了,但女人已经躺在那儿静静地不动了。第三幅画是一个坟头,坟头下写了歪歪斜斜的字——妈妈。

常五爷和常五奶明白了,毛毛的妈妈因为难产去世了,毛毛怕那只下不出蛋的鸭子,最终也会像他妈妈那样静悄悄地死去。常五爷用他粗糙的大手,摩挲着毛毛的小脸蛋,久久说不出话来。常五奶擦把眼泪端起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羊奶说:“喝吧,孩子。”

毛毛喝了几口,放下碗不喝了,他用无限期待的小眼神望着常五爷,“我要打——哄(工)。”

常五爷知道毛毛的心事,不把打工的事情解决了,毛毛是吃不好这顿饭的,但他实在太小了,只比山羊高了那么一头,别小看了那些山羊,也有些欺软怕硬的家伙,这四处都是陡峭的山,让哪只不服气的羊顶下去,能不能活命都不好说。常五爷没有吱声。

毛毛不知道常五爷满肚子说不出来的话,又满怀渴望地说:“我要打——哄(工)。”

常五爷还是闷着头不说话,他担心这个一心一意要打工的孩子,下一次不知道遇见什么样的人家,是福是祸还不好说。

毛毛从炕上跳下来,拎着小提包就要朝外走。

常五爷终于开口了:“好好好,打工打工,明天呀,和爷爷放羊去。”

毛毛这才回来埋头吃饺子,一边吃一边望着老两口傻笑,仿佛他得到了世间最美的差事。

常五爷终于想通了,毛毛年纪小,口齿不清,出去恐怕要受人欺负,那么不如留在这里,教他牧羊,年底再给他两只公羊母羊,这里山多林密,水草肥美,用不了几年,毛毛也会有或大或小自己的羊群了,总不至于被人一辈子呼来喝去的。

让常五爷想不明白的是,毛毛为什么一定要打工呢?他难道就没有其他亲人了?但常五奶说了:“盐打哪咸,醋打哪酸,总是有原因的,这么小的孩子出来干活也一定有他的道理。”常五爷也就不问了。

牧羊是一件有趣的事,平原人家牧羊还要担心羊群会不会伸错了嘴巴,祸害了庄稼,在苏子沟就没这点顾虑,只要羊愿意,就可以随便吃。几百只羊在山间林地撒欢,冬天像未融的雪,夏天像飘落的白云。

常五爷牧羊和别人不同,别人都是拿着鞭子在羊群后面走,怕羊顶了人的屁股,不管多大的羊群都由一只头羊领着,走哪儿吃哪儿。常五爷不喜欢被羊牵着鼻子走,他就是羊群的头羊,他抱着鞭子走在羊群的最前端,他的鞭子伸向哪儿,羊群的餐桌就开在哪儿。

显然,毛毛还不具有这种威慑力,而这种威慑力常五爷也给不了毛毛。

这下这群羊想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想在哪儿开饭就在哪儿开饭,毛毛怕羊群走散了,就四下围拢这群不听话的家伙,一会儿汗就顺着脸蛋下来了。有一只母羊,左脸长了一块巴掌大的黄斑,远看就像一朵黄花开在云彩里,常五爷叫它黄花。黄花刚生了小羊,警惕性强,攻击性也强,它见毛毛在它眼前拿着鞭子左摇右晃,以为要对羊羔不利,就低下头,撅起屁股,前腿弓后腿蹬,一个俯冲就把毛毛顶了个仰八叉。

毛毛遭到了伏击,像打雷一样号,看见了常五爷的黑脸,他立马不敢号了,他怕常五爷又要赶他走。

常五爷心疼毛毛,脸上不敢表露,如果毛毛真要当个羊倌,今天这关他早晚得过,胆汁滴到眉毛上,苦也就是眼前这一小会儿,熬过去就好了。

毛毛爬起来,“嗷嗷”叫着冲向黄花,黄花一甩头又把毛毛摔了一个跟头。毛毛的哭声在山谷回荡,黄花悠闲地吃草去了。

毛毛再次爬起来的时候,好像也变成一只羊了,他学羊的样子,撅起屁股低下脑袋,像正在吃草的黄花肚子撞去,黄花软软的肚子受到重创,吃了一惊,还没等它掉转头故技重施,毛毛就撒丫子躲进羊群里去了。趁着黄花不注意,毛毛又会出来拿脑袋顶黄花的肚子,周而复始。

常五爷心里暗暗感叹,毛毛比他小时候强多了,他小时候被羊撵得顺着山道跑,那鬼哭狼嚎的叫声他现在都忘不了,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呢!

春深时节,苏子沟就变了,已经不是深绿夹杂浅绿的世界了,蒲公英金黄色的花开在低处,山桃山杏山梨的花朵粉白娇香,开在高处,蝴蝶来了,燕子来了,苏子沟已经春深似海了。

常五爷的羊群也变了,他掌握多年的羊鞭子已经握在毛毛的手里,毛毛代替他走在羊群的最前面,愿意慢就慢走,愿意快就快走,他的鞭子就是指挥棒,毛毛屁股后面的羊群绵延出很远,像拖了一条白色的巨大尾巴。毛毛已经不愿意让常五爷跟着他牧羊了,老主人的存在让他这个小主人的威慑力小了很多。偶尔还会遇见苏小个子,毛毛都要雄赳赳地指挥他的羊前进。苏小个子再也不敢叫他 “九千碎”了。

随之而变的还有羊群的行走路线,以前常五爷牧羊,只在附近的山坡转悠,附近的草吃光了,才百般不情愿地走远一点。毛毛牧羊不吃窝边草,要翻过那座西山坡——最高最高的山坡。常五奶每天给他煮的几个鸡蛋,他一定留给常五爷一个,常五奶一个。他们不吃,毛毛就剥开鸡蛋,硬塞到两个人的嘴里,然后把自己的两个鸡蛋、咸菜,以及干粮装进小包,挂在脖子上。

常五爷嘱咐毛毛:“去那么远干啥子嘛,又累又费鞋底子。”

毛毛就说:“不内不内(不累不累)。”常五爷他们在山脚下也看得见那片白花花的羊群翻过山坡,常常疑心那是一大块白云刚巧浮过。常五奶说:“让他爬吧,小孩,没长性,过几天就该不耐烦了。”

毛毛每天回来都很累,但又很高兴。吃了好草的羊们像滚来滚去的雪球,圆乎乎的,毛毛的小脸可越来越瘦了。常五爷实在看不下去了,夺下了毛毛的鞭子说:“你在家给我好好休息几天,五爷爷放羊去。”

毛毛就擦着常五爷的肩膀过去,他拿不拿鞭子,羊都听他的话了,他是一定要去西山坡牧羊的。

常五爷就和常五奶说:“西山坡是不是有啥勾魂的啊?”

常五奶就回应:“要不,咱俩也去看看?”

常五爷说:“要去你去,我不去。”

常五奶真就跟着去了,脚磨出了水疱,才走到西山腰,歇了半天才大汗淋漓地下山了。

毛毛每天都要去西山坡,常五爷问他:“去那么远的地方放羊,有意思?”

毛毛都笑着点头,“牧云,牧云。”

有几次,由于下大雨,毛毛只能在附近牧羊,他乌溜溜的黑眼珠就望着西山坡,神往的样子。

常五爷和常五奶就开导他:“羊吃饱了就行。”

毛毛却失魂落魄地说:“牧云,牧云。”

常五奶就取笑常五爷,“听毛毛说得多有诗情画意,你放了几十年的羊,也从没想过羊是云彩啊,顶多想过是棉花糖。”

常五爷就说:“你知足吧,我还没说像卫生纸呢!”

毛毛发高烧了,病得起不来炕了。常五奶特意进了一趟城,买了一大包好吃的,肯德基的汉堡和鸡腿、十八珍的肘子……围着毛毛的左右摆了一堆,毛毛拿起一样看看,闻闻放进牧羊的口袋,再拿起一样闻闻,看看还是放进口袋里,脸上的笑容好像这场病生得很值。

毛毛还要去牧羊。

常五爷这回可真发火了:“再不听话,就送你回家,不让你牧羊了。”

毛毛的大眼睛就呆呆地望着西山坡,含糊不清地说:“牧云,牧云。”

毛毛病了,牧羊的担子自然又回到了常五爷的肩上。常五爷又拿起了那挂长鞭,“呦呵呦呵呦”地上路了。毛毛就把这包好吃的,挂在一只公羊的犄角上,羊群走出那么远,毛毛还在喊:“牧云。”

常五爷想就近牧羊算了,哪儿的草不是草呢?但现在的羊可由不得他了,出了羊圈,在黄花的带领下直奔西坡去了。常五爷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去过西坡,听说后来西坡的人都搬走了。常五爷也不愿意和这些畜生较劲,也想登上西坡,让毛毛和他的老太婆看一下他赶着云彩走。

常五爷毕竟是老了,刚爬上西坡就选了一块干净的石头躺下了。羊吃它们的午餐,他睡自己的午觉,挺好。就在他刚躺下的时候,他听见了一阵咯咯咯咯的笑声。他回头一看,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扎着两根冲天辫,挓挲着两只小手,跌跌撞撞地向羊群跑过来。那只有脾气的母山羊黄花,温顺地卧在地上,小女孩就撅起屁股,像黄花的羊羔一样,吧唧吧唧吃起了羊奶。

常五爷活了大半辈子了,他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倒把他吓到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坡背面传来:“是毛毛哥哥回来了吗?”小女孩哪有空回话,吃得起劲着呢。

一个穿着破旧衣衫,扛着锄头的男人走了出来,见到常五爷时愣住了。

男人双手紧张地搓着说:“毛毛妈妈难产去世了,留下刚出生的孩子,孩子没奶吃,饿得直哭,毛毛就自己下山去了。是他自己要去的,我拦都拦不住。我想去找他,可他妹妹又小,有一天毛毛回来了,还带回十个鸭蛋,再往后他妹妹能喝上羊奶,还能吃上鸭蛋鸡蛋……”

常五爷看着白胖的小女孩眼泪都要下来了,怪不得毛毛怎么吃也不胖,那些鸭蛋鸡蛋,好吃的都让毛毛给了妹妹。怪不得他不管刮风下雨都要来西坡呢!

小丫头喝饱了羊奶,羊群也吃足了草,常五爷和毛毛的爸爸挥挥手,要回家了。

走出很远的时候,他才看见羊犄角上挂着的那包美食,他摘下来,返回去交到毛毛爸爸的手里。毛毛爸爸很高兴,招呼小女孩过来说道:“牧云,牧云,快点过来,快谢谢爷爷。”

今天是个没有风的日子,但常五爷回来的路上像被大风吹得迷了眼睛,不断擦眼泪,他不断念叨着:“原来她就是牧云,她就是毛毛嘴里念着的牧云。”

那只黄花被常五爷留在了山坡上,他回家的步子格外匆匆,他要告诉他的老太婆,他知道谁是山岗上的牧云了,如果老太婆允许的话,就让山岗上的那朵云彩飘下来吧,飘到他的家里,飘到毛毛的身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