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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限

来源:《花城》2017年第6期 | 赵松  2017年11月13日16:20

碰不到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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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完美的时代里,工作已非谋生手段,而纯粹只是消遣。除了农业,所有生产都由人类中心网络系统控制的智能机器人在地下几百米深处的密闭工厂里来完成,在地球的表面,我们能看到的就是大自然的美景,而没有任何工业痕迹……坐在家里,所有食物和生活用品都会无限量供给,你只需对着那个联合政府提供的生活服务器说出:我要……人,从头到每个器官,四肢、皮肤,都可在衰老或损坏后更换,基于人的基因……当然,这也意味着只要你愿意,就可以更换整个身体,只保留头,甚至只保留大脑。而最新的科研成果,则使人类终于摆脱了身体的束缚,只需将大脑保存在脑体生活中心,通过网络即可以实现一个人的全部生活与存在。也就是说,假如有人厌倦了以身体来存在的这种传统方式,随时可向人类管理中心申请“脑存在方式”——通过审批后,他就会被送到指定的地方,取出大脑,置入独特的全密闭脑仓,留下的身体则会被冷冻封存起来,直到哪天此人厌倦了“脑生存状态”,申请恢复身体生存状态时,再给予复原。首批志愿者的实验证明,“脑人”的生活是异常富有创造力且丰富多彩的,人类从未如此自由地存在过。在我们这个社会上,传统的人、更换过器官的人、更换过身体的人、脑人,当然也包括各种级别的高智能机器人,网络虚拟人,等等,正在共同创造地球作为宇宙中最为灿烂辉煌的文明体的巅峰时代。”

“……生育孩子也已不是夫妻的事,而是人类繁育中心的工作。任何人,不论男女,都已省去了生育功能,因为他们随时可以申请拥有一个孩子,当然,这需要等待,因为限量配给制——人类必须保持一个明确约定的规模,不能多,也不能少。只有某个人向人类存在中心申请不再活下去并已确认其死亡时,人类繁育中心才会制造出一个孩子。少一个,补一个,就这么简单。更为人性化的是,对于那些申请不再活下去的人,人类存在中心也会提供两个选项:一是直接同意其终结生命;二是将他/她冷冻起来,由他/她自己设定时限,等到时限到了,智能真空冷仓将自行启动解冻程序,将此人恢复常态并唤醒,随后,如此人仍决意死,就会如愿以偿。按最初的设想,至少五十年内不会有人思考死亡的问题。而后,也许将会逐渐出现少数决定去死的人。也许,还有很多人会选择冷冻选项。那时将会出现第一个繁育人类的高峰期,随着很多人选择死亡,那些期待孩子多年的人将会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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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愚蠢的行为,就越是会被扬扬得意地说出来……银河深处,N类太阳系里,第六颗行星的那九个月亮,你总是称它们为“超级喜剧明星小团体”,因为它们表面都是厚达千米的冰层,个个看上去都是那么的晶莹剔透、喜气洋洋,实际上又冷冰至极,每次见到它们虽说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但都会有种被它们那无与伦比的喜感所淹没的感觉……直到看到我们的那颗月亮,这种感觉才会被某种无法描述的乏味与尴尬的感觉所取代,它已在一百多年前就被人类掏空了,变成了人类以及机器人的永久墓地。只有在这里,人类祭扫先人的仪式作为古老的习俗被耐心保留着,从人类繁殖中心生产出的第一批人开始,每批人的成人礼都在这里举行。地球上已没有任何人类的历史痕迹,所有精挑细选出来的作为历史证据的实物与样本都被完整地保存在月球海位置下面几百米处的巨大空间里——人类历史博物中心。掏空月球导致的月震会有规律地发生,经过能量转换装置的处理,这种震动的能量会被转化为一种钟声,不时在月球表面回荡。这种声音会被另外的装置清晰地传达回地球,在周日的早晨、中午、傍晚和午夜各播放一次,每次一分钟。科技的高度发展,使地球上只有两类人,一类是野心勃勃的,一类是无所事事的。前者不断去推动科技发展,更深入地探索宇宙,发现类地星球,创建移民基地。而后者就像观众一样,尽管也在参与其中,却并没有真的做出什么有实际意义的事。他们不需要做什么深刻的思考,无论是对于世界,还是对于人本身,都是如此。他们要做的似乎也就是享受这漫长的生命存在过程,不需要担心死亡会随时降临,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是困难的。他们常常也被称作旅行者。因为他们总是会被飞船送到某个新的基地,去体验那里的生存环境,略有了解之后,就再次离开,回地球修整一段时日,更换了一些器官之后,再度启程。因为所有的交通工具,以及所有的可更换的人类器官,都是智能化的,也就是说,当你出了问题时,无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都会被监控中心立即发现,并以最快的速度进行救治——急救中心的飞行器总是会在几分钟内抵达你身边,将你带回去,在最短的时间里修复你。从这个意义上说,对于人,真正困难的,是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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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船距离地球还有三百光年,Joy在卵形睡眠舱里醒了几分钟。醒来时,感应投影束已根据她的意识指令在她的角膜上逐一呈现飞船的飞行数据、方位坐标,以及附近星系情况,当然也包括飞船的飞行路线,第九宇宙速度下的飞行姿态……若是简化为十几秒的过程,看起来就会很像一片叶子从树上飘落,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像一片叶子以同样的姿态动作从地面飘回到树上,而实际上,准确地说,其实更像是一个乒乓球在太空中看似随意地不断借力跳跃,而每一个弹跳点就是一个星系引力场的最佳切面上的核心点。她原本可以起来去公共空间里转转的,但想了想,还是算了。这样的旅行在她的经历里已是司空见惯,早就毫无新鲜感可言了。三百光年的距离,飞船的飞行时间相当于地球上的三十小时。对于Joy,其实就是闭上然后睁开眼睛的过程,被系统唤醒之前,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在过去这106天里,她几乎百分之九十五的时间都处在睡眠状态里。她给自己预设的唤醒点只有九个。现在,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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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老N那里。对私人飞行器轻声发出指令时,她多少有点儿恍惚,一时间甚至没能想起上一次说这句话是在哪一年。有十年了?其实她可以立即询问飞行器系统,调出当时的影像资料,只需要几秒钟就能找到答案,但她并没这么做。她宁愿搜索自己的记忆。记忆当然是模糊的,但也会有清晰的时候。最先浮现脑海的,是一台造型简约之极的卵形舱,它确实就像一个巨型的蛋,无论是材质还色泽,都像极了,甚至根本都找不到开启的缝……它的直径有两米,宽一米。十分钟后,她已出现在老N工作室的门外。识别系统早在她从飞行器里出来时,就已通过了验证,在她走上台阶时就为她打开了工作室的门,甚至还出乎意料地播放了一首她最喜欢的歌曲,一百年前曾流行过的《某时》。

这个工作室的外形,其实有点像当年悉尼歌剧院的微缩版,当然仔细看就不像了,倒更像是几个半透明的玻璃蛋壳。老N喜欢没事儿时待在南侧的那个最大的厅里,那里视野开阔,白天可以眺望无边的原野,而夜间则适合仰望广阔的星空。经过长长的走廊时,她没有闻到任何熟悉的气息。来到那个厅的门口,门自动开了。她停住了脚步,那把仿生躺椅的靠背上露出那抹灰白凌乱的头发,他好像在打盹。这是他的习惯,每当出现最佳透明度的夜空,可以观看更多的星辰时,他就会在这里松弛地打盹。他说在这种时候,他总能听到它们的声音。当然,这指的是它们放射出来的射线波在太空深处相遇时所发出的微妙荡动的声音,在他听来这显然比世界上曾经存在过的任何音乐都要动听百倍,当然也要看心情,否则的话也可能是更为乏味的。

她慢慢地转到了他的面前。茶几上已泡好了她喜欢喝的来自人马座卫星实验基地种植的绿茶。他闭着眼睛,没戴眼镜,呼吸均匀。她坐下,在那个洁白的卵形沙发里,继续打量着他。跟上次见到时相比,他明显衰老了。作为地球上为数不多的选择自然人生存模式的人之一,在她眼里,他的衰老显得有些触目惊心。因为这么多年以来,她没见过几个自然衰老的人。她看到的都是些不会老的人。在很大程度上,这个社会现在只有“年轻人”。而像老N这样选择自然人生存模式的人几乎极少会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跟三十年前一样,跟十年前一样,她依然年轻、貌美,浑身上下的任何细节都是如此。她看着他的脸庞,看着那些明显加深的皱纹,还是会有些伤感,或者,也可以理解为某种莫名的触动。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如果一个人还能保留些许自然人的状态,那就是在面对另一个真正的自然人时会被莫名地触动吧?要是用脑波理论来解释,就是出现了脑波异动中的峰峦景观,而在脑波检测仪的屏幕上,则可以看到类似于地壳巨震期间峰峦起伏的场景。他曾告诉过她,人在这种时候的感受力、直觉力、想象力、超感力都是最为强烈的。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花城》2017年第6期】

作者简介

赵松,作家、文学艺术评论家。1972年生于辽宁抚顺,现居上海。出版:《空隙》《抚顺故事集》《细听鬼唱诗》《积木书》《最好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