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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艺报 | 何立文  2017年11月13日07:21

摘掉眼镜,物质的色彩、形状、线条和它们与人的距离顷刻间蒙上一层薄雾,“清晰”与“准确”便成了我与世界之间无法逾越的障碍。

首次发觉自己视力下降,是在初三下学期的某一天。

那天,我抬头看黑板,发现上面的粉笔字有重影。那一刻,老师讲课的声音忽然变得遥远而模糊。我眯缝着眼,脖子使劲前伸,才勉强看清楚字的笔画。那时少不更事,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正好旁边有个同学配了一副眼镜,做课堂笔记时便经常借用。繁重的课业让我无暇追究近视的成因,我只能随着如山的试卷与作业沉浮。多年以后,我才省悟,视力下降那么快的主要原因是夜晚复习功课时养成了一个恶习。整个初中阶段,我借宿在一位亲戚的单身宿舍。亲戚是一位不苟言笑的数学教师,喜欢喝酒,偶尔抽查我的作业。那几年,每天晚自习后,我都会在房间里继续复习功课。屋里仅有的一盏25瓦白炽灯悬挂在亲戚的床边,尽管靠床放了一张暗黄色的办公桌,但我把那块区域视为神圣之地,从不敢坐到灯下。我的小床紧靠北墙,灯光抵达小床上空时已经稀释得昏黄而暗弱。我坐在床上,把英语、语文、政治课本摊在薄薄的被子上,借着模糊隐约的灯光默读、强记蝗虫般的知识点。如此往复,时间一长,视力自然直线下降。

当年戴眼镜的同学很少,所以潜意识里总认为眼镜是知识丰富的象征,不是随便可以佩戴的。因此,我只能懵懵懂懂地硬撑着。1990年考上新余师范,我才在街边小摊上买了一副近视眼镜。一晃而过,已经整整26年了。

长期近视容易使一个人的眼神变得木讷,万物因为特征的弱化,在他眼中渐次失去吸引力。我的亲戚、朋友、同学对我常有怨言,说我碰见他们也不打声招呼,有为人高傲的嫌疑。记得有一年,在回乡路上碰见一个初中同学,据这位同学的说法,他当时跟我打招呼,我居然毫无反应!这年春节,大姐(同学和她一个村)告诉我,那人特意找到她,说我一双眼睛长在头顶,成绩好就瞧不起同学了。2014年在鲁院学习,与几个同学聊天时,其中一位说,前几天她在教室门口碰见我,没料到一声面带微笑的问候竟然换来我的视若无睹。奇怪的是,我对此事竟毫无印象。最后,她无限诧异地摇摇头说,从未遇见过像我一样傲视万物的人。

视力弱化对一个人待人接物竟然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这是我未曾料到的。更令我困惑的是,近些年来听力也好像有所减退。

我居住的小区紧靠一家大型建材市场,平日听到最多的声音便是金属敲击、切割声,久而久之,耳畔便终日萦绕这种尖厉而粗鲁的声响。这些声响遮蔽了许多曾经让人心旷神怡的事物,比如风声和虫鸣。我深知,这是移居城市的代价。如果从声音性状辨识,城市无疑属于机械,属于坚硬,属于毫无章法的喧嚣。可怖的是,在众多声音的围剿下,我竟然产生幻听。好几次,我言之凿凿地说,外面正在下雨。妻子闭目侧耳,继而予以否认。我不信,拉开窗帘细瞧:天空暗灰,大地一片干燥。对面楼道里,一个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在切割瓷板,刺啦刺啦的声音打着旋儿飞向每一扇窗户。奇怪,瓷板切割声怎么会听成雨声?一天午睡后起床,朦朦胧胧间竟然清晰地听见父亲喊我。我摇晃着起床,把每个房间都搜了一遍,可惜一无所获。我拨通父亲的电话,问他在干什么。父亲说他在放牛,“牛在山上,我守在路口。”父亲的嗓音有些沙哑,夹杂湿润的喉音,听起来有些失真。我对电话那端人的身份产生了一丝怀疑。挂了电话,父亲喊我的声音依旧沉甸甸地挂在耳边。我立在窗前想,难道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时空?抑或真有“灵魂出窍”一说?

近年来,我居住的这座小城竟然雨后春笋般冒出数十家冠以“长沙×××”的饭店餐馆,或雄踞闹市,或隐于城郊,生意红火得很。朋友聚会、亲戚往来之时,我也曾数次获邀前去消费,结果吃来吃去除了咸、鲜、甜,竟尝不出别的味道。我不知道,是自己变得更挑剔了还是味觉退化了。又想起刚进城那年,孩子还小,老婆在乡下,向来不下厨房的父亲毅然挑起买菜做饭的担子。过惯了苦日子的父亲专挑便宜的蔬菜,炒了放在桌上,食之寡淡无味。起初我不好说他,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便建议老人家多买点荤菜。我耐心地跟他解释说:“现在不比从前,生活水平提高了,鸡鸭鱼肉遍地,即便是蔬菜,下锅时多放点油也更好吃啊。”父亲啪一声放下筷子,正色道:“挑三拣四,你是下多了馆子,吃高了口味!”弄得我很是尴尬。以致一段时间内,我都在反思,是不是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吃高了口味”。直到现在,我依然没弄清楚。

多年前去龙虎山,在上清宫品尝道教古镇三大名菜之一“上清豆腐”。白玉似的豆腐块上撒了点点葱花,清香四溢,用瓷质调羹舀一小勺,入口即化。这种妙不可言的感觉至今留存在我的味蕾深处。美好是惟一的,不可复制。日后,我也曾试着调弄一道本真的“豆腐”,却只有品尝失败的沮丧。

看来,味觉似乎专为回忆而生。不知道若干年后,人类的舌尖还能不能敏锐地辨别五味?

五官的困惑与迷茫尚居其次,无法回避和必须面对的是思想的茫然。

父亲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18岁那年,被迫终止学业的他去一个荒山农场当记工员。18岁可谓风华正茂,却被关在深山老林的一座茅棚中,备受孤寂无助的煎熬。父亲说:“当年的不堪经历讲出来后,竟没几个年轻人相信。”无法想象,两年炼狱般的生活在父亲的年轻时代居于何种地位。未来,这个让无数人激情澎湃的词语,在父亲心中只是茅棚顶上积存的一层枯叶吧?没想到,我18岁那年居然也经受了类似的考验。师范毕业后,我分配在一所偏僻的乡村小学。学校8个教师中,我是惟一的年轻人。每天放学后,其他老师都回去了,偌大的校园内就剩下我。孤灯残影,好似破庙里的老僧,不甘寂寞的心在空寂的围剿下支离破碎。那些年,我几乎在沉沦中度过。关于未来,我也曾作过若干设想,但 “坐以待毙”这个词一直高悬在我的头顶。我的眼前,除了大山还是大山,一条灰白曲折的乡间公路在视野尽头幻化成一团迷雾。若干年过去,我告别乡村进入城市,享受文明赐予的繁华,但在热闹与丰裕的背后,我仍然时时陷入一片空茫。

我不知道是外界诱惑过多,还是自己定力不足,清晰总是离我遥远。在我心中,万物混沌时光倒流,世界重回遥远的荒芜。也许有人会说,这是缺乏理性的表现。可是,真实与真相究竟隐匿在何处呢?人类居于无限之中,所作种种努力皆为有限,换句话说,就像一只蚂蚁行走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在一个相对固定的时空中,他暂时获得了清晰,但这个清晰只是过程中的偶得,而无始无终吞噬一切的黑洞永远在那一端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