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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脸

来源:文艺报 | 姚十一  2017年11月13日07:19

姚十一:女,1990年生于宁波,毕业于天津医科大学,现居宁波。曾用本名“姚丽”在《山花》《西湖》《文学港》等刊物发表小说。

树下的人说,四姥爷快翘辫子了。

“四姥爷都翘了好几次辫子啦!”枣树上探出一张白麻脸。

“小崽子,这次是真的!”

少年从树上跳下来,兜里的枣子滚落一地。

报信的边拾枣子边说:“待会儿千万别看你四姥爷的脸,千万别看。”

“不能看?”

“对,不能看,记住了吗?”

少年拾起一颗枣子蹭了蹭,塞到嘴里,四姥爷活像个老神仙,长眉赤唇,滴溜溜转的眼珠子像马眼一样,怎么死了不让看呢?

“姨丈,四姥爷是怎么死的?”

“你看了就知道。”

“不是不能看吗?”

“对,不能看,记住了吗?”

“四姥爷到底怎么死的?”

“掉沟里,憋死了。”

“四姥爷怎么会掉沟里呢?掉沟里怎么会憋死呢?”

“你看了就知道了。”

“不是不能看吗?”

“对,千万别看,记住了吗?”

……

对门阿三

有人活着出名,有人活不成了才传开来。四叔在时,除了长相略好,穿得略齐整,胡子刮得略干净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可就这一点长得略好,也够四叔神气了。还好四叔就种种菜,掏掏螺狮,否则,水庄的女人得多眼红!还是四婶说得好,掏几斤螺狮说几斤话,才三斤?你打扮得这么模样给谁瞧,就不怕水鬼看上你哦?谁想,四叔真叫水鬼看上了。四叔顶着烈日撑着船,脑子一软,竹篙子脱了手,身子一歪,直拍在正午的河面上。河埠头的女人们啊一声,哦一声,一看是四叔,赶紧扑通扑通下水。

人是捞上来了。

“死了吗?”

“还有气!”

“破了……”四叔撑开两道血红的眼缝。

“什么破了?”

“破了……”

四叔就这么中风了。中风,就是说话歪嘴,站不起来,手还颤个不停,小孙子让四叔攥个铃铛,当当当响一天,响得隔壁的狗也叫起来。我老婆看到四叔歪嘴流涎的软样,直叹气,连人都瘦了一圈,真的,瘦了一圈。四叔也瘦了,两腮凹得很深,我心疼四叔,把烤得香喷喷的猪肉给四叔切了一碗,可是他们不让四叔吃。有好几次,四叔差点死掉,好像脑子里的东西随时会崩掉。四婶告诉我,四婶对我们什么都说,一天晚上,四叔嘴里一直念,寿衣……寿衣。四婶说,这人还在呢,死人才穿寿衣。后来,大概开春的时候吧,四叔能站起来了,拄着拐,走啊走,走到了望春桥,那可够远的,站在三眼桥上的四叔,像被双规的领导一样。四叔继续走,走到了百岁寿衣店。百岁,呵,谁活得了那么久呢?四叔问寿衣店老板讨衣服穿,一直说,试试看。老板发了朋友圈,四叔被四婶和两个儿子拖走了,大儿子用食指推了推四叔的头:“魂灵呢?”要我说,这大儿子可不怎么样,我还以为我们外地人才对老人这样,想不到本地人更糟啊。怎么不好?我看到大儿子给四叔吃了好几个耳光,还把一大桶水从四叔的脑袋上泼下去。可怜的四叔瑟瑟发抖,为什么?因为四叔不肯吃药啊。四叔老觉得药有毒。

法师李仁龙

李仁龙给死者捋平寿衣,套上寿鞋,伏在地上大哭不止……

我大小做了100多回活,头一回见到这么吓人的脸。你们莫哭喊,求我也没用,哪个人不愿意干干净净走?这模样,怕是鬼老爷看了都要伤心……你们别求我,哎……坟有了吗?要快,老先生等不住五天,你们莫哭,求我也没用,哎哟,去请谢老三来吧!对,草庄的谢老三,让他想办法。去年我在羊庄做活,一老太太从天桥上跳下来,你们见过的,那么高,开汽车的,天桥下有个驾校。老太太头朝地,摔得模模糊糊,脸上的棱角都没了,抑郁症吗?也许吧,可怜的,一定是遭了什么罪,否则怎么会跳桥呢?你会跳吗?你呢?就是啊,活着多好。后来,亏得谢老三一双巧手,受累,给我倒一缸水,天太热了……谢谢谢谢,亏得谢老三一双巧手,把老太太吹起来了,哈,就像吹皮球一样,腮帮子鼓起来了,额头起来了,鼻子起来了,连瘪塌塌的嘴也满了,还真别说啊,这是菩萨的手!还有一回,桃庄一个后生,结了流氓,学会了赌博,打牌把丈母娘送的金项链赔了,我一说你们都知道,这结对一定要结好的,后来被追债,赔上了房子,要跳楼,没跳成,突然疯了……受累,把电扇转过来一点,还能再大一些吗,太热了,谢谢谢谢。一开始没几个人知道他疯了,过年前,他举着菜刀在庄子里吓唬人,歪嘴老太婆见了要了命地关门,被他砍了还了得,就那次,大家都知道阿庆儿子疯了,疯了以后怎么办呢?他娘出门就把他绑在柱子上,不巧,大年初一,两夫妻去走亲戚了,儿子被家里的疯狗吃了。又靠谢菩萨把咬掉的肉补上去。用什么补?呵,这我哪儿知道。

人死了,有张看得过去的脸让母亲大人、父亲大人,亲朋好友瞻仰,才不那么痛心疾首啊!

谢老三真有几把刷子,就是作。呵,这也没什么,有本事的人都这样,不像我们这些没本事的人直愣愣的。怎么作?他看了人,会跟你说变不了啦,你们怎么办?你们就哭,哭得越凶越好,会爬的爬,会滚的滚,然后,就好好求他,把钱掏出来……

第四轮了,都叫过来吧。老阿叔,阿拉老阿叔,可怜啊!

遗孀

我一看老头子不见就去找,家里找了,门口找了,散步的路上找了,都没有,我告诉卫白,老头子不见了,他叫上卫鸣、花娣、苓娣……能叫的都叫了,你们太远了,不能添麻烦啦,能叫的都叫了,我们一路找到望春桥,上次老头子就跑到望春桥啦,你们说怪不怪,好好的人怎么会去寿衣店呢?所以说,人这一辈子都是有数的,阎王指头一掰,说这人该来了,那谁也留不住。

寿衣店老板说没见老头子来过,他拄着拐杖走不远,也就这附近了。当时,天黑下来了,要找也要等天亮啦。卫白在网上贴了老头子的照片,现在的法子真多,上回就是发了微信圈朋友给找回来的,总觉得这次也会找着的。天刚有点光亮,狗还没醒,我们找了家里,找了门口……还是花娣眼睛亮,哎呀,这不是小姨丈吗?老头子伏在田沟上,露出一截白白的汗衫……儿子把他拔出来,给他擦身体,还是花娣脑子明白,给仁龙打了电话,把你们都叫来……老头子面孔擦黑……

怪我那天早上说了他几句,我说老头子,尿不要撒到芋艿地里啊,老头子生气了,等我割了菜回来,人就没了。他是故意躲起来,让我们急……天那么热,老头子肯定藏到竹林里了,那里阴凉,又不会被人看到。天黑了,待不下去,加上一天没吃饭,肯定要回来的,我猜,会不会跨沟抬脚的时候,没跨过去,打滑了,一头扎到沟里,那个时候,我已经睡了。夜里打雷了?难怪天亮时地有些湿,没下雨?打雷怎么会不下雨呢。哎,莫说它了……早上胜利滑稽死了,骑着电瓶车,手里还捧着手机下象棋,女儿坐在后面喊着要下车,骂他不要命啦,快要死啦。他开开停停,还是输了,这一盘30块呢,眉头一直皱着。那会儿才4点多,卫白还等着他扛棺材。

婶婶来啦,婶婶哟,阿拉老头子可怜啊,叫也叫不出,爬也爬不起……怎么夜里抓黄鳝的人也没瞧见呢?这么浅、这么窄的沟也能淹死人,是啊,就两掌宽,一掌深,也能要人命?命数到了躲不过,这个坎过了,下个坎就栽了,就是死相太不好,跟亲戚朋友隔壁邻舍交代不过,总要让人指点,说这家老头子死得多么惨,老太婆多么不周到……我把老头子的脸罩起来,凭什么要给那些人看,他们就是来看戏文的,是,我也不怕他们说……

大嬷嬷,你快进来坐,这么热的天,受罪了。姨丈也到了?车子停里面来好啦,先吃块西瓜吧。定花,你也坐下来吧,吃块西瓜,冰过的,来,拿一块。阿兵啊……我没事,我扛得消,只是老头子没了,心里多少空荡荡的,这一得毛病,屋子再没清爽过,你们晓得的,我是要干净的人,一屋子都是尿骚味,这样的人带也带不出去,别人我也不好意思请进来。这毛病再坏没有了,夜里睡着睡着,屁股就冷了,老头子要撒尿从来不叫我,直接尿床上,尿不湿又不肯用。就过年出了一回门,阿拉阿定客气,一定要老头子一起去,我说还是别去了,问老头子,要是去就兜个尿不湿,老头子终于点点头,眯眯笑了……

长媳桐花

水是泼了,耳光没有扇过。小阿姨,外地人说话,抓住一点儿事大做文章,听对门阿三说的吧?小河南过年也没回老家,大年初一,在家门口聚了一些哈哈大笑的人,烧整只猪,穿了两根铁丝,直接架在火上烧,熏得我眼泪水吧嗒吧嗒掉,那猪皮烧得擦黑,皱出油来,门口一股焦臭,对呀,这种吃法我们南方人是不喜欢的,给我吃我是不要的。他们也客气,切了一碗肉送来,闻着倒蛮香,倒了可惜,我切成小片,还给爹夹了点吃,就三片,四片就多了,爹吃完三片还想吃,舌头吐进吐出,馋老死了,这把年纪,能吃就让他吃,是呀,我又夹了两筷子,吃完,爹说不吃了,吃多了不好,爹是多么爱惜性命的呀……门口都是谁,爹要是好端端死了,哪会有这些人,听说脸在沟里泡了一夜,都要来看。那是谁?是不是阿波?阿波,要洗把脸吗,今天不上班吗,特意请了假呀,辛苦了,其实出殡来就好,姨夫脸蒙着纱布,别看了,吓着你。小阿姨,你再吃块西瓜,阿波也累的,每天要送三个小孩上学,本来两个大的买了自行车,骑了几天就不要骑了,孩子嘛,图个新鲜,还是求着要她带,姆妈,给我带带去吧,姑妈,给我带带去吧……过年买衣服,买了一个另一个也要,大的买了,小的也少不了,一买就是三个人的,也是一笔花销。现在的小人统统养娇气了,能懒就懒,能赖就赖,是呀,小阿姨,我也总对阿波说,弟弟那么苦,能帮就帮着点,阿兵讨了两个老婆都害坏毛病,头一个,女儿一岁没了,谁想得到第二个也这样,我都替他出眼泪。两个小孩倒还亲的,大的书不太会读,看到人倒是很会叫,上回我接青青没留意,她在后面喊我大妈妈,我给了她5块钱买茶叶蛋,她一开始不要的,推来推去才收下,这小孩看人总是怪怪的,乖倒是乖,就是眼里有怨气。小儿子就和气些,白白净净,眼睛亮晶晶的,很怕生,跟在姐姐后面,蛮叫人怜的,阿波说,这小人也很会作,要是答应他的事没做,就自己躲起来扮哭脸,闷声不响。我跟阿波说,小孩子要哄的,命又不好,做姑妈的能照应就照应些,是吧小阿姨。现在阿兵也想明白了,把小孩养大,将来还得靠他们。阿兵生意也很会做,车子也买进了,我和他一起考驾照的呢。他不管孩子呀?倒是苦了舅舅舅妈了,把孩子扔在爹妈家,包吃包住,生活费也不给?这就忒说不过去了。是啊,小阿姨,舅舅肯定也气的,好在阿波一直宽慰他:这以后,你们的东西还不是留给他?索性舅舅也别管,阿兵赚钱不给孩子花留着做什么?讨老婆呀?一般女的可不行,这一打听,克了两个老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再大的胆也萎了。除非是外地人,你看小河南的阿姐,成天穿着裙子趴在阿辉家窗台上,我们心里明白,却也不好说什么的,她们看到本地男人好亲的。哦,小阿姨,现在女人想法多,保不准她们挑挑拣拣,您误会了,我也不是看轻她们,更不是对外地人有想法,是怕……亏了阿兵,再说呀,阿兵的手多少和一般人有些不同,做白事抬过死人的,摸了多少有些……怎么说呢?师傅在招手了,我去拜拜,小阿姨,您歇会儿,谢老三还没来,听说他不太好请的……

发现死者的外甥女

我一看,那白白的背,是阿拉小姨丈啊,倒挂的小姨丈,我喊阿姨,姨丈在这里,这一声过去,我整个人一冷。我怕阿姨受不住,搂着她站在一边,姨丈的腿细细的,像海菜梗歪在沟边,两只塑料拖鞋,一只还挂着,一只飞到了路面,挂脚的拖鞋上立着一只大蜻蜓,鼓着眼睛,尾巴很粗,一直瞧着我们。沟边的草东倒西歪,肯定是姨丈拼命在抓,可是草太嫩了,吃不住力,救不了姨丈的命,就是草老一些,姨丈也抓不住,他要是有力气,这么浅的沟,一撑就跳起来了……卫鸣和卫白把姨丈拔上来,两个人还抱不动,我只好去帮忙,唉,谁让我胆子还大些,桐花她们还不吓死。姨丈的面孔全是泥,嘴巴里,鼻子里,耳朵里统统堵满了,原来阿拉姨丈是被活活闷死的啊(落泪),衣裳里……一条条小虫爬来爬去……像米那么大,这气一断,人就跟……烂泥一样,散了,想想再没有比阿拉姨丈更可怜的了。卫鸣和卫白把姨丈扛到家门口,叮叮咣咣打了好几桶水,用毛巾一擦,大腿的皮……搓下来了(哽咽),卫白的手抖得厉害,桐花也吓坏了,还好我胆大,先把姨丈的脸揩干净了,泥下去后,姨丈的脑袋活脱脱像一个紫芋头,紫黑紫黑,模模糊糊,姨丈种了一辈子菜,结果自己……成了人人要撇掉的烂菜叶……阿波不好意思哟,早上本来不会睡过头的,闹钟响了,想再眯一会儿,不小心多睡了半个钟头,害你在路口干等,前一天晚上哭得眼睛好肿,第二天睁也睁不开。倒是跟桐花孙子一样啦,10个月大,眼睛忒细,一见生人就扮哭脸,眯出一滴眼泪来,跟他说,彬彬,眼泪再挤点出来呗,他又眯了下眼睛,好玩倒是好玩(大笑)……

你们看到那只蜻蜓了吗?眼睛跟姨丈一样鼓鼓的,找到姨丈的时候,它停在姨丈的脚上,早上出殡,在姨丈坟头,我们在树荫下站着,它在我们头上飞来飞去,后来停在谁的白帽上。你们说奇怪吗,没看见?真是,这么大一只蜻蜓,肯定是同一只啊,就刚刚,门口站了一个人,看着像谁来着,那只蜻蜓就停在他的脑袋上!你们没看见?这么大一只蜻蜓,眼睛很鼓,尾巴很粗,我认得,是同一只。哎,你们没看见就算了……阿拉姨丈是一天福也没享,得了痴呆还被儿子打,在厂里做活时,人家跟我说,卫白太不厚道了,姨丈不肯吃药,就甩巴掌,还把一桶冷水浇下去,我问桐花,桐花说只泼了水,没打,昨晚,卫白跪在地上哭,一五一十都讲出来了,我眼瞎,跟这种人……咳,嗯……听说谢老三不来了,死人的脸他看腻了。

死者的房客

天没亮,她还在熟睡。姑妈、姑妈……一个并不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彻底扰乱了我的睡眠。楼下站着三个黑影,像一家三口,呼喊的女人见了我,用手捂着嘴巴,看着旁边正在抽烟的男人。我记得是这里的。相当小声,和她的脸一样模糊。我告诉他,福祥叔不住这里了。她说,我知道,他前几日过世的。不,几个月前就搬走了,我告诉她。她请求我下楼看看姑妈给的地址,我看了眼熟睡的妻子,她的脸很好看。摸着昏暗的楼梯,找到了鞋子。我告诉她,你们可以直接去祠堂。她看了眼低头抽烟的丈夫和一言不发的儿子,然后请求我为他们带个路,语气格外轻快。一路上,她的丈夫闷闷不乐。他问我是不是也参加葬礼,我说,没人通知我,何况,我的孩子病了。

祠堂门口的路灯圈着黄晕,因为过于昏暗,还打着另外两盏白晃晃的大灯。灯下,七八个穿白褂子的男人合力把木桩穿过麻绳结。昏沉的大悲咒一直响到门槛,我没有进去,福祥叔的两个儿子在门口整理丧服,里头十来个穿着白褂的背影前后晃动着,举着蒸笼把馒头分给守夜的人。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卫白先看到了她,给了三顶白帽,告诉了早饭的地方,她才显得不那么尴尬。她把白帽套在儿子乌黑的头发上,替他捋平额前的短发,儿子昂着头,似乎并不满意头上软趴趴脏兮兮的东西。她把儿子搂到怀里,看到丈夫独自往厨房去了。

天亮开了些,能看到门前的两棵枣树了,它们结着死者的果子,隐在淡淡的清光里。偶尔有人从枣树下走过,把头转向这边,看一眼地上的稻草、捆绳、黄纸箱、一片片金漆木雕龙板……庄里的黄狗出来了,攀着家门前的水管,或徘徊在倾倒的垃圾桶旁。我听着敲锣鼓、吹唢呐、拉胡琴的人凑在墙角谈笑,两只白色铁皮鼓靠着树,一旁生锈的铁盆积了好几日的锡箔灰,一位头戴孝帽的年轻女人正往灰烬上泼水……突然,我为自己的话大吃一惊,我没有孩子,我熟睡的妻子醒来就会生病。

我该回去了,可我并不打算这样做。泼水的年轻女人原来是福祥叔的孙女,她正为腰上的麻绳发愁,眉头微皱,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和阳光下的雪梨纸差不多,和兜着纱布的刚刚凝结的豆腐也差不多。她懒散地坐在长凳上,看着淡红色的指甲和布鞋上的红布,没有亲人过世的悲伤,也没有刚刚产子的愉悦。那个女人弯下腰,把手搭在她小小的肩上,她们相视一笑。孩子呢?放婆婆那里了,阿姨。几个月啦?三个月了。她们和妻子有什么不同呢?只是她醒来就会生病,无节制地抽烟、散步,自言自语,把愚蠢的脸贴在窗户上。我为她感到不平,她不应该这样。

要盖棺了。我站在她身后,她搂着儿子,我被一种虚幻的温情笼罩着,仿佛我们正生活在一起,让她的丈夫在厨房抽会儿烟吧。法师的手一挥,我们把眼睛看向棺材里的脸,我借着她的背影匆匆一瞥,见到的却不是一张脸,简直是一块毛茸茸、发了霉的暗绿色苔藓。她吓坏了,捂着嘴啜泣着,颤抖的肩膀使我感到自责,她的丈夫突然跑来,看了我一眼,抱住她安慰起来。我倒退了几步,为自己无耻的臆想感到失望。接着,我们听到门口的师傅一通吆喝,于是一群人拥到门口,去看吹唢呐敲锣鼓的人即兴表演。只是恍惚间,觉得棺材里的脸像极了妻子,她和福祥叔又有什么不同呢?那天晚上,他不该出现在竹林里,看见我雪白的匕首悄悄抵在妻子身后,他哦哦地叫唤,可惜他的声音太小了,连蝼蛄都叫得比他响。我告诉她要下雨了,该回去睡觉了,她很听话。

我走在送葬的队伍里,脑袋上的蜻蜓飞来飞去,它的眼睛鼓得真大,能看到一切似的。太阳出来了,越来越多的面孔被阳光照耀着,在散发着腐败气味的垃圾桶前,我们排队跨过燃烧的草堆,把花圈掷到灵车上。 

点评:

《变脸》这篇小说情节并不复杂,通篇围绕一个人的死,周围的嘴展开各自叙述,本是一篇普通小说的走势,但因人物语言硬朗和风趣,指向模糊而精准,使得整篇小说呈现出一个广袤无垠的诗意空间。坦白地讲,这些年,我很少看到同龄的写作者提供这么硬朗且极具辨识度的文本。姚十一这篇小说,在语言革新上所做的努力,带给我很大的冲击和启迪。

——智啊威

(智啊威,1991年出生于河南周口,有小说发表于《天涯》《作品》《文艺报》《大益文学》等报刊。)

《变脸》有着鲜明的叙述策略,叙述不是为了表白,而是为了隐藏,所有的句子都隐晦地指向了一些不可告人的阴谋和丑事。中国乡村是一个熟人社会,但这并不意味着乡村的每一件事都为人熟知。实际上,在过分的“熟”之间,夹杂着数不清的“生”。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生”又并非完全的“陌生”,也正是这些暧昧的、难以明说的东西,给作家们提供了令人激动的素材和灵感。在《变脸》中,这些深藏的欲望和丑陋,不正是每个叙述者都欲言又止的吗?欲言又止,这个词汇恰恰说明了他们心知肚明。

——甄明哲

(甄明哲,“90后”,有短篇小说见于《作品》《青年文学》《牡丹》《小说选刊》等刊物,有作品入选“作品90后文学大系·小说卷”。)    

 

主持人:李世成

李世成:曾用笔名泣河,布依族,1992年生于贵州晴隆;小说散见于《文艺报》《黄河文学》《青年作家》《滇池》等,现居贵阳,供职于某杂志社。

《变脸》讲述南方某个村庄一个“长辈”之死,亲人及邻里的反应。文本采用多声部叙事,布景启闭之间,“演员”自身话语营构出的叙事网,精致且缤纷。故事的书写围绕“变脸”的主题展开,人物絮叨的情状看似互不相干,实则紧密相连,不同的声音均有共同的特点,始终带有一种欲说还休的倾诉欲;文本各节点看似闲散、缥缈,实为作者在语言符号意义上精心排列的紧凑的“果核”。在家长里短间,可一窥南方乡村的生活图景以及精神风貌。姚十一很好地把握住了叙事分寸,纯熟的手法令人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