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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艺报 | 盛文强  2017年11月13日07:08

一只毛蟹从墙角冲到院子中央,朝天举起了它的两只巨螯,由上至下连点了三下,然后收拢巨螯,合在胸前,抬眼望着低沉的云团,一场雨就要来了。

毛蟹是父亲从海上带回来的,它太小了,只有拇指那么大,半透明的外壳下,肚肠是颜色稍深的一片混沌,理不出头绪,它不等人细看就跑远了。那天晒网时,眼见它从网眼里掉出来,肚皮朝天摔在地上,急忙翻了身,八条腿带着蟹壳跑起来,跑得比风还要快。几天来它一直躲在院子里的某个角落,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这个旁观者进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有时我们在饭桌前狼吞虎咽,忽然想到它正在暗处,晃动触须似的眼睛朝我们望着,就不得不停下来,甚至摆出正襟危坐的姿势。今天,翻滚的云层光临小院的上空,毛蟹一定是远远望见了漫天白亮的雨,所以不顾一切站出来,向天空举起了双螯,这是一个古老的祈雨祭祀仪式,圣洁的时刻,时光为之停滞。我想到先民们留下的关于求雨的岩画,那些古老的身影穿透了几万年的时空来到我面前,他们高举双手的姿势,竟和这只毛蟹有着惊人的相似,我终于明白,最古老的生命在气质上总是相通的——脚踩大地,仰望深远的青天,头顶上翻滚的云层隆隆作响,高举的双手接通天地,雨恰在此时落下,神圣的敬畏骤然降临。此刻,毛蟹已经干渴了太久,背壳上已经绽开了几条细小的裂缝,一场雨正是它日夜盼望的,或许在夜里它还梦见了不住落下的雨,它瑟缩的梦境里,看到院子里的泥地上多出了一个个湿润的黑点,悄无声息地洇染开来,瞬间连成了一片。

雨还没有来,空气里有片刻的闷热,院里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我们坐在炕上说几句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等着雨的到来。窗户大开着,稍微偏过头,就能看到毛蟹在院里急得乱转,一家人看得饶有兴致。起风了,风吹进窗子,掀动我们的头发,甚至撼动发根,满头的黑发不住地摇晃,分明是几团黑色的火焰在跳跃,我们感到了来自头顶的燃烧着的惬意,没有人伸手去梳理吹乱的头发。你知道,这是很多年以前的场景了,老宅倾斜的院墙岌岌可危,连同半岛低沉的薄暮,如今都有了衰老的颜色。

屋里暗下来,黑夜提前降临,雨就要来了。我刚关上窗户,无数的雨珠同时落下,暗淡的屋子霎时被雨照亮,院子里坑坑洼洼的地面一下就平了,那只毛蟹占据着院子中央的一小块凹地,雨水一会儿就盖住了它,夜色渐深,从闪电里,我只看到两只螯在水面上来回移动。雨点敲在屋顶上,让人想到一把碎石块掉落在陈旧的木板上,溅起阵阵烟尘,石块四下迸溅,几个起落才能着地。忽然,阵阵敲击骤然减掉了大半,不知什么时候,一只硕大的海龟来到院里,石质的外壳在缓缓移动,耸动的后背投下暗影,罩住了旁边的毛蟹。毛蟹受到惊吓,踩着水逃走了。雨打在海龟身上,沙沙的声响被它陶瓷般的滑腻外壳吸走了,只留下一片湿气,使龟壳闪着冷而硬的亮光。院门紧闭着,海龟从哪里来,难道是从天而降?侧耳细听,会听到它均匀的喘息,犹如睡着的婴孩。海龟突然闯进我们的生活,稳稳占据了院子中央,给我们带来不大不小的慌乱,我们忙翻身下炕去看海龟,打开房门,它却不见了,院子里空荡荡,留下一片椭圆形的干燥地带,这椭圆的周围均匀分布着六处凸起的地方,我蹲下来,慢慢认出海龟的头尾和四条腿,我怀疑海龟在我穿鞋下炕时,就已经预知到危险来临,它抬起眼皮,露出了闪亮的眸子,旋即微合上了。它扇动鳍形的四条腿,像长出了两对鸟翼,面无表情地朝空中望了一眼,就原地升空,在雨夜中飞走了,雪白的腹甲变成了一个白点。

夜里,我们听到了雨声的远去,海龟穿过了古旧的街道,飞在古镇上,越过了无数在黑暗中闪亮的屋顶。我在后半夜醒来,翻身的瞬间,恰巧从窗户上看到海龟飞过,像一个笨重的拇指拂过雨线的琴弦。凡它飞过的地方,雨水都被拦腰斩断,地上有了一条宽阔的干燥地带,其宽度正好是海龟壳的宽度。第二天早上,我们出门看时,到处都是泥泞,小股暗流还在地表穿插,阳光下的水面有各种锯齿状的斜纹,只有海龟留下的路滴水不进,我们沿着这条路走,才不会有泥浆灌进鞋里,大家都挤上了这条路。以后的许多年,这条路成了半岛的主干道,横穿了整个半岛,平日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我们把这条路称作“龟路”。

许多年后,我时常会想到这样的场景:海龟扑腾着鳍状的四条腿升空时,天地间正连接着无数条密不透风的雨线,它们把云层中的水吸到地面。而雨线碰在莽撞飞来的海龟身上立刻消失了,就像消失在无限的虚空里。

那天的雨从傍晚开始,时紧时慢,叮叮当当下了整整一夜,直到清晨才收场。雨的零星片段以后陆续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看到海龟飞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无雨的长廊,深夜里,一个头发凌乱的夜归者在这长廊里步行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