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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望清单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7年第11期 | 钟求是  2017年11月13日08:27

导读:

苏颐在火车上偶遇一场即兴的诗歌朗诵会,并由此结识了诗人树井。树井正在做一项实验,假设自己的生命进入倒计时,他罗列了一份愿望清单,希望在“死亡”之前将清单上所列项目一一完成。谁知,当他的愿望全部实现,在庆祝实验成功的酒宴上,他却做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非常举动……

你不缺空气。

你享受寂静。

这种枯燥,就是你的古典风格。

——爱德华·勒维

对苏颐来说,厦门这趟差像是一次排队加塞儿。依着原计划,她在这个周末应该去郊外遛车。刚买了一辆蓝色小车,拴在家里比较憋屈,又是花草争宠的踏青日子,开出去撒个欢儿正是时候。为此她和几位玩友已约了出游地点,备好了放肆心情。

突然现身的一份差事挤进来,便乱了计划,不过她也不能不高兴。在公司做了四年,她已习惯临时加班、半路打劫的节奏,何况厦门不是个恶心地方,何况搭伴去的姐儿老徐先掏了暖语。老徐说:“别让自己揣着不乐意,这是一轻活儿,见几枚脸吃一顿饭便OK了。”老徐又说:“你呀荒废的年头也不短了,趁着这趟闲差,我给你讲讲怎么捉住一个男人。”老徐是天秤座,喜欢把重的说轻。其实她们是去签一份艺术品展览合同,算得上硬事。

苏颐就这样坐上了杭州至厦门的高铁。这是三月末旬的周六,好天气加上放闲日,车厢里显得身影充足。苏颐的座位靠着走道,里侧挨着老徐。她坐下便知道,这一路上要听老徐讲许多话。老徐做人活络,嘴里存着不少公司消息和情爱道理,现在得了机会,自然要输送出去。不过因为周围都是耳朵,她只能轻了声音,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某个话题里走。苏颐则闲了心,支着耳朵一边听着,一边配合地点头摇头。

两个人正这么私语着,车厢里忽然出现了异样。随着一声招呼,前面几排站起好几只身子,其中两个人抖开一样东西,原来是一面蓝色旗子。他们走到车厢前头,将旗子铺在半边墙上,用胶带粘妥——旗面上明白写着一行字:火车诗歌朗诵之旅。车厢里一阵惊讶,目光离开手机或窗外,一齐给了前边。两位女乘务员出现了,她们走到那几个身子中间,听他们的解释。解释显然是有效的,没有太多的话,便把女乘务员说服了。她们退到旁边,当起了观者。

苏颐和老徐停了聊话。在那一刻,苏颐心里生出小小的愉快,因为她并不愿意一路上耳朵旁边只有老徐的声音。跟老徐的絮语相比,眼前的这段插曲会好玩儿一些。

一位戴眼镜的长脸男子站到走道中间,大着声音宣布诗歌朗诵会开始。他用手掌在空中画了一下,说:“这是三月二十六日的高铁,我们没有行李,我们只携带诗歌上路。诗人,请你打开嗓子,发出不愿意私藏的声音吧。”

一位黑皮肤的胖子首先亮相。他使劲眨几下不大的眼睛,朗诵了一首自己写的诗歌,题目叫《忧伤的铁轨》,不过他的脸上似乎没有忧伤,只有来路不明的生气。第二位是个长着半脸髯须的矮子,他跳上座椅,让自己高出周围一截儿,然后朗诵了一首说是英国诗人写的作品。他的声音亢奋而模糊,只是在最后才出现清晰的诗句:

他从书页翻过站台

像是踏入白色的幸福时代

在朴素的宣告之后

获取了黑色的一束神秘

这几句诗虽然念明白了,但进入苏颐的耳朵,仍是不明白的。好在此时的朗诵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场面的有趣。接下来上场的是一位年轻姑娘,她明显有些害羞,所以手上的一本杂志成了掩护工具——她低着脑袋,拘谨地读着杂志上的诗句,只在段落的中间偶尔抬一抬眼睛,当看到好几只手机正在拍照时,赶紧又低下头去。

与姑娘的紧张相反,之后是一幕大胆的演出。一位坐在母亲旁边的小学生男孩儿本做着听众,这时显然被逗起了情绪,身子不安分地扭摆,表示着一种冲动。当姑娘一结束朗诵,他伸手抢过杂志,争取地说:“我来一首我来一首。”这是意外的插入,但能促进气氛,戴眼镜的长脸男子点了点头。男孩儿高兴地捧起杂志,在上面随意挑了一首诗,举着脑袋大声朗读起来。他的嗓音纤细明亮,脸上也因为兴奋而变得鲜亮。不过周围的耳朵稍微留点儿神,便能听出这首诗的调子是悲凉的,其间不乏“雨水在蓄谋一场泪水”“皱纹被时间卷起”一类的诗句。但男孩儿并不自知,一半得意一半认真的神情一直伴着阅读声,直到遇着一个陌生的字儿,才猛地刹住,抬手慌慌地挠一挠头。他的滑稽样子引起旁边一些笑声。他的母亲探过脑袋,帮助儿子读出拦路的字儿。

随后出场的是一位留着盖耳长发的小伙子。他似乎有点儿偷懒,未从靠窗座位移步走道,而是站起来将身子倚在玻璃上,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白纸,宣布说这首诗是自己早上刚写的,题目还没想好,或者叫《无语》,或者叫《那一天,我从你身上碾过》。他笑了一下说:“我本来想叫《无语》的,但叫了《无语》,现在我就不应该朗诵而是沉默,所以想想还得叫后一个题目。”这样说过,他扬一下那张白纸又放下,平静着脸开始朗诵:

假如那一天我买了车票,

我在车上你在车下,

双方相遇只需要春天的一条轨道。

自由的逻辑像一尾鱼游向你,

你挑选了一种彻底的仰躺姿势。

谈笑中我在你的姿势之上轰然碾过,

仿佛沸点的茶壶突然鸣响……

长发小伙子的嗓子有点儿沙哑,于是声音里像是沾了某种伤感。苏颐知道自己是不懂诗的,但再不懂诗也能听出诗句里的爱情,或者说情爱。她想:这个人刚从爱情的失败里逛出来吗?她又想,不过也不一定,写诗的人动不动就会装愁。正这么分了点儿神,火车驶入一个隧洞,车厢里忽地暗下来。长发小伙子仍然靠着玻璃,窗外的照灯在游动中一闪一闪,他的脸也跟着一闪一闪——这是一张清瘦的脸,即使在朗诵中也显得有些落寞,似乎挺累的样子。不过在暗淡的隧洞里,他的声音变得醒耳起来:

春天的火车开往冬天,

黑色的重量覆盖了你,

你与某种心念保持着默契,

我是千分之一的刽子手。

死亡是一种回家,

还是庞大的周游世界?

既然抓不住问号的重心,

我更等待放马南山。

一首诗念完,火车刚好跑出隧洞,亮光重入车厢。长发小伙子没有马上坐下,而是做了一个意外的收尾动作——他一下一下撕碎手中的稿纸,然后向上一扔,在空中形成纸片飞舞。那两位站着的女乘务员回过神来,嘴巴和手脚一并上去制止,已然慢了半拍,纸片飘飘摇摇落了下来。一位女乘务员气急地说:“你……你这是干什么?”长发小伙子耸一下肩说:“我在完成自己的纪念。”这一幕让老徐乐了:“不懂,不懂这种人。”又侧过脑袋说:“你能听懂这种诗吗?”苏颐一边掸掉落在身上的纸片一边摇了摇头,听这首诗像是被蒙上一块黑布往前走,先以为双手探到的是爱情,很快又碰到了“冬天”“黑色”“刽子手”。她不喜欢这样的文字。

不喜欢的还有别人。一位黑壮男子突然站起来,朝长发小伙子勾勾手。长发小伙子不太明白,靠着窗户没有响应。黑壮男子又勾勾手,很坚决的样子。长发小伙子只好走出座位,站到走道上。黑壮男子一抬胳膊,亮出手指上的小纸片,说:“啥字呀这是?”长发小伙子没吭声,他看到的是“死亡”两个字。黑壮男子说:“我得大奖了,好好地坐在火车上,天上掉下俩字砸我身上。”周围响起一些零星的笑声。长发小伙子将双手一摊,说:“这是一种意外,我道歉。”黑壮男子说:“怎么道歉?”长发小伙子说:“对不起!我替自己也替诗歌向你说声对不起!”黑壮男子叹口气说:“你们这帮人呀,玩什么不好偏玩这个!”说着丢掉手上的小纸片,猛地一挥拳,砸在长发小伙子脸上。这一拳太突然了,长发小伙子趔趄两步,歪身摔向旁边座位。苏颐惊叫一声紧了身子,腿上已多出一颗脑袋。这时黑壮男子才真正开始了咆哮:“干吗把这纸片扔我身上呀!他妈的凭什么这么咒我!你这是往我心里添一个大堵知道吧?!”好几个人使劲拦住他,说没必要这样没必要这样,你看人家脸上都出血了。

长发小伙子的脑袋在苏颐大腿上愣了几秒钟,挣扎着爬起,鼻孔早淌出一条血水。血水让他的脸变得难看,也让他从理亏者变成悲壮者。他往前两步,似乎要与对方撕扯在一起,但到底收住了,说:“好吧,我让你沾了‘死亡’,你打了我一拳,咱们扯平了!”对面的黑壮男子怒道:“沾了死亡?他妈的你说什么屁话!”长发小伙子说:“你给我听着,我诗里的死亡是一种光荣,还轮不到你!你再给我听着,我的手能写诗也能打架!”说着抬手擦一下血水,脸上立时红了一片。正紧张着,一位乘警大步赶到,嘴里发出一串勒令声。此时的他因为一身警服成为一个重要的人,只几句话便拆分了两个人的对峙,又叫停了诗歌的朗诵。几位诗人不甘收兵,说朗诵才进行一小半呢。乘警说:“别玩了别玩了,稳定压倒一切!”又一指蓝色旗子说:“你们跟这旗子一起拍个照,就算是玩过啦。”

车厢静下来后,苏颐才发现裤腿上留着两滴血迹。因裤子色浅,血滴便有些鲜明,仿佛绣了两颗葡萄。苏颐指给老徐看,老徐就嚷起来,说这不是殃及池鱼吗。不少眼光看过来,不光看她的腿,还看她的脸。苏颐赶紧止住老徐,轻声说算了算了。不算了又能怎样呢?总不能又扯出一个争吵场面让对方赔偿精神损失费什么的吧?苏颐看了一眼那长发小伙子,他已坐在座位上“休养生息”,脑袋仰着,鼻孔里塞了一块不知哪里弄来的药棉。

苏颐取了椅袋里一本杂志,翻一翻便放下搁在腿上,算是遮一下血迹;为了暂时不与老徐聊话,又懒了脸闭上眼睛。眼睛一闭上,脑子里跳出一颗男人脑袋,那脑袋携着长发从一米之外奔来,紧急停留在她的大腿上。她不知道那一秒钟自己脸上是啥表情。吃惊?气急?难堪?也许什么也没有,只是吓一跳后的肌肉收缩。这样想着,她忍不住在心里嘻嘻一笑,这些写几句诗文的人,这些脑袋随便乱放的人,要玩点儿有趣却讨了个无趣。

火车经过一个小站,停靠一下又匆匆启动。苏颐需要解放一下,便起身往后走过通道进了洗手间,轻松过后站起来,又看见了裤子上的血滴。这血滴若盯着看,挺醒目的。她撕了纸巾要擦洗,又怕洗出更难看的一块湿,只好放弃了。打开门出来,一眼瞧见那长发小伙子站在门口。苏颐未做搭理,要从旁边过去,被对方拦住了:“我在等你。”苏颐给出一眼,他的鼻孔长出一块白里透红的棉花,有点儿怪趣。对方又说:“一分钟前,我决定在这里等你。”苏颐说:“有事吗?”他说:“我得道歉,下一站就下车了,我不能什么都不说。”苏颐说:“那你说吧。”他说:“对不起,我替自己也替诗歌向你说声对不起。”苏颐说:“词儿不新鲜,这样的话在一个时间段里说了两遍。”他笑了一下,说:“同样的话,在不同耳朵里意义是不一样的。”苏颐说:“好吧,道歉我收下了。不过我顺便说一句,你刚才朗诵的诗歌我听不懂。”他说:“一下子让别人听懂不一定好,别人听不懂也不一定坏。”这有点儿耍贫嘴了,苏颐不觉得有趣,侧了身要走,一眼又瞥见对方脸上的药棉,便刹一下脚步:“我再顺便说一句,你的同伙不少,他们怎么不支援点儿拳头?”他说:“他们不太会打架,他们的力气在嘴上。”苏颐说:“那你呢?”他一指自己的脸,说:“你看见了,我虚张声势还可以,真打起架来也不行。”苏颐乐了一下,说:“下一站你们下车?”他点点头说:“下了车我们会去海边做第二场朗诵,车上没玩儿好,得补上。”下一站是一傍海小城,那里有著名的沙滩。苏颐想,站在沙滩上一边吃进海风一边吐出诗句,倒也有趣。

到下一站,那帮诗人站起身呼啦啦下车了。虽然在车厢里遭遇意外,他们的气似乎没泄掉,那面蓝色旗子举在一群脑袋之上。

车厢里稍稍宽松了一些。

火车继续向南,到厦门已近傍晚。苏颐老徐下了车,先找到住处,再电话约好第二天事宜,然后去吃简单的晚餐。所谓简单,是指没有上酒,吃程不拖沓,但海鲜并不省略的。厦门海鲜比杭州的好吃。

用过晚餐回到宾馆,老徐靠在床上追一电视剧,苏颐换了睡衣,准备去卫生间泡洗裤子的血迹。拿起裤子时,她发现裤兜里放着半张白纸,打开一看,竟是陌生的笔迹。她“咦”了一声,定睛去看纸上的字:

我的血有蓝色的冷静

溅到你身上演变成了红色

两行诗句下面是手机号码和一个叫“树井”的名字。苏颐静了脸,在脑子里细细寻找两遍,仍未发现那个名为树井的小伙子是怎样将纸片塞入自己裤兜的。又看那两行诗,让人懂又让人不懂,总之少了道歉的意思。苏颐迟疑一下,将纸片示给老徐看。老徐研究了片刻,说:“这手机号码应该是杭州的。”又说:“树井基本是一笔名。”苏颐心想这两点我也能猜出,嘴里便说:“这两句诗又是什么情况呢?”老徐说:“这个小鲜肉挑逗你呗。”苏颐说:“怎么个挑逗?我看不出来。”老徐说:“他的意思是见到你激动了,血都成了红色。”苏颐说:“真扯!血滴在裤子上本来就是红色的,他讲了一个事实。”老徐说:“你呀疏于这方面的练习,感觉缺失呢。”苏颐就笑了:“不说我先说他——脸上挨了一拳,不去沮丧还趁机去泡妞,他能一下子凑起这种感觉?”老徐说:“诗人不一样,这帮人看上去就不怎么靠谱儿!写几句诗就大声嚷嚷,还不让别人听懂,像一群装逼犯。”苏颐说:“说他们装倒不如说他们二,在公众场合做私人陶醉,玩家家似的。”

如此说着,电视里的剧情告一段落,开始播出广告。老徐取了香烟,示意苏颐到阳台上去抽。在公司女人帮里,老徐是老资格的烟手,苏颐熏陶其间,也培养了一点儿烟瘾。到了阳台放眼望去,灯光成群高楼结队,一时见不出海滨的姿色。两个人点了烟,将刚才的话题接上。老徐说:“那小子留了手机号码,你会打吗?”苏颐说:“我又不要赔裤子的钱,打他干吗?!”老徐说:“我也不建议你打,这种男人我不看好。”苏颐说:“是因为他写些不让别人听懂的破诗,显酸了?”老徐吐出一口烟雾,说:“倒不是因为这个,主要是他的脸瘦而苍白,显着颓势。”苏颐说:“他的脸又不是股票图,怎么就显着颓势了?”老徐说:“我不说自己会看相,但我现在脑子里捉住了他的脸:耳朵有些单薄,说明福分不足;印堂不够明亮,气神就攒不住;山根似乎低了,心情容易败坏……”苏颐乐了说:“徐姐你对男人懂得真多,还印堂山根什么的。”徐姐说:“我的话你不信吗?”苏颐说:“我信,山根不就是鼻子上方那部位嘛。他挨了一拳,山根受震鼻子流血,正好支持了你的话。”这么一说,两个人一齐哈哈笑起来。

以后一些日子里,苏颐一直以为那张白纸的作用只是逗了一次趣,最多证明一趟无聊的出差也可以留下异样的记忆。

出差回来后,照例扎进公司的展览庆典业务里,起草方案、布置场地、联络人员等等,反正是一日追着一日地忙碌,忙碌里又脱不掉古板。等稍稍松一口气,已到了“五一”假期。

“五一”假期苏颐是有一个打算的,即撮合父母一起吃个饭。父亲以前在一家印刷厂做事,上班相当拘谨,回家则松开脾气,对母亲不是暴言就是冷语,后来有几次甚至动了手掌。在高中阶段,苏颐能时时感出家里的东磕西碰,场面没有崩塌,只是因为她有个高考。到了大学二年级,她终于接到父母分裂的消息,这个消息似乎没让她太难过,但一学期下来,身子足足瘦了七八斤。学校毕业后,她跟母亲住了两年,住得有些憋气,就借口离公司太远不方便,搬了出去。之后遇到周末节日,她会穿过大半个城市去看母亲或父亲,这也是她提起劲儿买下一辆小车的理由之一。眼下以她的判断,父母两人重新归好已不可能,但既然均未另组家庭,那么凑一块儿像朋友或熟人说说话儿总可以的,至少可消灭一些寂寞。这个想法一起,她心里甚至有些暗喜。节前两天,她推掉两位玩友外出旅游的怂恿,提前把三人聚餐的时间地点分别告知父母,由头是共议自己的婚恋之事,这正是他们俩平日最愿意念叨的。

“五一”晚上,苏颐开车提前到达餐馆,点好菜在包厢里等着。不一会儿,母亲准时现身。母女俩聊了几句碎语,父亲也兴冲冲赶到。苏颐注意到,今天两人穿戴都挺整齐,见了面也没忸怩。苏颐串了几句导言,又替父亲叫了两瓶啤酒,三个人平静吃起来。吃了几口,母亲探问:“你找到对象啦?”苏颐说:“没呢,找你们来就是策划策划嘛。”父亲说:“人都没有怎么策划?”苏颐嬉笑着说:“我在公司干的活儿,就是把没影儿的事儿策划成一个事。”这样搭过一些话,父母俩便明白今天聚餐与女儿的婚恋无关,是务虚的。苏颐又抻开话题,说起以前家里的一些趣事,把气氛说柔了。父亲起了兴致,伸出酒瓶给苏颐倒了一杯,又给母亲倒了一杯。苏颐因为开车,将酒挡了。父亲和母亲碰了杯子。

苏颐心里溜出一个念头,形势如此平和,何不让父母单独说说话儿。她做方便状,起身走了出去。她在洗手间拖沓好一会儿,又掏出手机看了几段微信文字,才慢慢踱回包厢。推门一看,却吃了一惊。父亲气呼呼地直着脖子,一只啤酒瓶在地上溅开,碎片难看地躺着,母亲则木着脸一动不动。苏颐说:“怎么啦怎么啦?你们这是怎么啦?”父亲握拳一砸自己额头,说:“不吃了,我不吃了。”说着猛地拖开椅子走出门去,中途还划了一下苏颐拦阻的手。苏颐走到母亲旁边坐下,迷茫地说:“这也就上个洗手间的时间呀。”母亲丢口气没有搭腔。过了片刻,她站起来将手中的筷子慢慢搁在桌上,说:“我也不吃了……这里太闷,我到街上透口气。”

包厢里剩下苏颐一个人。服务员打扫了碎瓶,仍然将菜一个一个端上。苏颐盯着桌子,觉得嘴巴里渗出一种苦味。她掏出一支烟点上,一口一口吸着,又一口一口将烟喷到菜盘上。抽完了烟,她打开手机找玩友,未拨出号码已想起她们在外地。

摁了拼音的通讯录还捎带显示另一个名字:树井。她恍惚一下,想起了那张白纸和白纸上的诗句。她不记得白纸丢哪儿了,但记得当时存了这个号码。

苏颐迟疑了几秒钟,将手机里的名字送出,耳朵边很快响起有点儿沙哑的声音。她只说了两句,对方便知道她是谁了。之后她告诉对方:“我也不是没有朋友玩,可她们今晚不在杭州。”对方的声音说:“今晚我在杭州,跟红酒在一起。”

树井用餐地点在南山路的一家海鲜楼。跟他在一起的不仅有红酒,还有六七位年轻男女。苏颐进去时,一群目光拥过来裹住了她。局促之下,她有点儿担心自己认不准人,但稳一稳神,便一眼逮住了长发的树井,也认出了戴眼镜的长脸、黑皮肤的胖子、髯须脸的矮子和害羞读诗的那位姑娘。看来这伙人是经常团在一起的。

苏颐在树井旁边的空位坐下,心里备好的见面语还没说出,一只红酒瓶子已伸过来,往她前面的杯子添酒。她的酒量并不好,但此时不打算拒绝。树井正一正脸,提议为新来的朋友干一个,一群杯子便举向她。她拿起酒杯先呷一口,再将杯中的酒倒入嘴里。树井研究地看她,说:“你的酒量看来不错。”苏颐说:“你的判断错了,不过今晚我想喝点儿酒。”她的态度似乎兴奋了周围,一只杯子接着一只杯子伸过来,轮流跟她碰杯。她没有抵挡,每次都扎实地喝上一口。

一巡下来,才有人提醒说:“树井,你还没介绍这位美女呢。”树井耸耸肩说:“如果我说这位美女的名字我还不知道,你们信吗?”一个声音说:“信与不信,在于你的后续解释。”树井就简单说了一个多月前车厢里的事,并配合做一个淌鼻血的动作。好几张脸顿时明白过来,有人还乐了一下。戴眼镜的长脸突然说:“树井,今天是倒数多少天?”树井说:“四十四天。”戴眼镜的长脸说:“我有一个预感,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对你来说。”树井说:“对我来说,现在的每一天都是重要的日子。”黑皮肤的胖子嘿嘿了一声说:“你真的打算将游戏进行到底吗?”树井说:“为什么不……我会遵守游戏规则的。”苏颐说:“你们又讲些我听不懂的话,你们stop。”树井说:“那我说一句你听得懂的话,你叫什么名字?”苏颐说:“苏颐,颐和园的颐。”树井说:“好吧,现在不说别的,只关心苏颐。”苏颐说:“准了,你关心我一下吧。”树井瞧着苏颐说:“我知道,今晚你一定遇到了什么特别的事儿。”苏颐说:“一个姑娘允许自己贪杯喝点儿酒,这算不算特别的事儿?”树井说:“这个可以不算!”苏颐说:“我突然给你打一个电话,又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这算不算特别的事儿?”树井说:“这个也可以不算!”苏颐举起杯子,说:“回答得大气,我敬你一杯。”树井咧嘴一乐,拿起杯子跟苏颐碰了一下。黑皮肤的胖子借势追问:“我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突然给树井打一个电话?”苏颐想一想说:“一个多月前的车厢里,还有我一同事徐姐,她善于给人看相打分,那天对树井的脸有过点评。掉链子的是,当时我跟树井照了好一会儿面,却什么也没看出来,这让我对自己不满意。这么说吧,今天我跟树井见面的一个动力,就是想验证一下她的点评。”树井说:“嘿,我倒想听听别人的点评,对一张被揍了一拳的脸。”苏颐说:“她忽略了你的鼻血,她说你耳朵有些单薄,说你印堂不够明亮,说你山根比较低矮……她还说你脸色苍白。”树井说:“那你验证一下,她说对了吗?”苏颐盯着树井的脸说:“她说的没有全对。”树井说:“不对在哪儿?”苏颐认真伸一伸脖子,打出一个酒嗝:“现在你的脸被红酒占领,暂时没了苍白。”树井摸一摸自己的脸,笑了说:“看来我还没有一衰到底,再说既然红酒可以占领苍白,也可以占领耳朵,占领印堂。”戴眼镜的长脸似乎想引开话题,插进来说:“我喜欢占领这个词,被红酒占领是一件愉快的事儿。”他拍一下手说:“来来,让红酒占领我们身体的一个一个阵地吧。”一群声音响应而起,黑皮肤的胖子说:“让红酒占领脖子!”髯须脸的矮子说:“让红酒占领乳房!”然后传递下去是:

让红酒占领心窝!

让红酒占领肚脐!

让红酒占领腹部!

让红酒占领腹部的那一亩玫瑰!

苏颐朦胧记得,当晚餐桌上占领行动进行到挺晚,待从包厢里出来,自己的双脚已抓不住地面,只好把身体搭在树井的身上。到了餐馆门口,身旁响起高高低低的告别声,然后耳边出现树井的问话,意思是你怎么回家。她让自己指了一下,说:“我有……车子。”树井说:“那我给你叫个代驾吧,你先给个地址。”她说:“你说的是什么情况?”树井说:“我是问你家住哪儿?”

苏颐听明白了,舌头滚动几下,声音却哑在嘴巴里——不是说不出来,而是那地址有点儿虚飘,一时竟捉不住。她觉得这很可笑,也有些不好意思,然后就使劲地想。想了不知多少时间,反正是好一会儿,她的脑子里跑出原先一家人住着眼下父亲住着的地址,接着又跑出她曾经住过眼下母亲住着的地址。她嘟囔了一声,连自己都没有听懂。她认为自己应该难过,因为有了两个地址却不能说给树井,这好像进不了道理。她让自己的身体离开树井,说:“你不要管我了,我去一个地方静一静。”树井说:“什么地方呀?”她说:“切,我有车子……我去车里……”话未说完,她发觉自己像一块布又挂在树井身上。之后呢,树井的身体一移动,她的身体也跟着移动,树井停下来,她也停下来。完了她快活地发现,自己嗅到了车子里的香水味儿。

在香水味儿中,她看见自己的手脚灵活起来,开始在一条马路上跑步。跑了一会儿,遇到一扇门,进去是一个院子。院子里有雾,雾里有许多东西。教室。黑板。一条短信。离婚消息。考试试卷。一个男人在楼下站着,站了很久。寝室里的笑声。泪水掉在地上的声音。排队等待面试。一米高的文案纸。一个男人站得很近,嘴里有口臭。香烟在暗色里一亮一亮。加班的闹钟响起。她从床上爬起来,从院子里奔出,继续在马路上跑。她看见一个女人躺在路边草坪上睡觉。她靠近了去看女人的脸,原来是自己。她坐在旁边,守着睡觉的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苏颐弹弹眼皮醒来了。凌晨的微光侵入车里,她瞧见自己躺在后排沙发上,脑袋枕着别人的腿。她慌了一下,坐了起来。她的动作带动树井,他也醒来了。苏颐说:“我怎么在这里?”树井说:“你不在这里在哪里?”苏颐静一静脑子,记起了昨晚的一些片段。她说:“你陪了我一夜,还做了我枕头?”树井说:“瞧你昨晚的丑态,抱着我的腿不放,好在我不是坏人。”苏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从不这么喝酒的,昨晚算是特例。”树井说:“我也从不这么和女人同居,你的特例给了我一机会。”苏颐警觉地缩缩身子:“怎么是……同居?”树井一乐说:“我说的是车马炮的‘车’( jū),同车。”苏颐也笑了,说:“看来你还是个心存歹念的

坏人。”

说话间,窗外的晨光又亮了一些。树井提议一起去吃个早饭,说被酒泡了一夜的胃需要一碗热粥。苏颐说:“时候还有点儿早,再聊一会儿话吧。”树井说:“聊什么呢,这个大清早?”苏颐说:“那就再聊聊昨晚……昨晚酒桌上说你在做游戏,什么游戏?”树井说:“一个挺大的游戏,不过没啥娱乐性,你最好别知道。”苏颐说:“没趣没趣,这种遮遮挡挡的话我不爱听。”树井说:“这个游戏说出来怕你不相信。”苏颐说:“你还没说怎么知道我不相信。”树井说:“好吧,我先说一个小故事。我以前有一小学同学,不知怎么揣着一副异类心思,别人是巴望着长大,他呢给自己画了八十岁的线,整天在算术本上计算离死亡还有多少天。”苏颐说:“那一定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往后他至少得长成一个悲观主义者。”树井说:“小学毕业就散了,我不知道他后来成了怎样的人,不过他的这种倒计时躲入我的记忆,然后在一个多月前的车厢里重新冒头。”苏颐说:“嘁,又是那个车厢……”树井说:“你当然记得那场纠纷是由一张写着‘死亡’的纸片引起的,我虽然挨了一拳,可也看到了对方怕沾上死亡的那种恐惧。就是在那一刻,我产生了好奇,好奇又逼出一个重口味的想法。下车以后,我向诗友们宣布自己要做一个死亡倒计时的游戏,用时是八十一天。在这八十一天里,我要认真品尝一步一步走近生命终点的滋味。”苏颐说:“这种滋味又不是没人尝过,那些癌症患者不就是……”树井打断说:“不一样!你闭上眼睛想一秒钟便知道,一个健康人像等待约会的钟点一样等待死亡日的到来,那心境跟绝症病人是不一样的。”苏颐说:“那为什么是八十一天?有讲究吗?”树井摇摇头说:“没有讲究,既然是游戏,就得有个日期,我觉得九九八十一天做时间长度挺合适。”

苏颐不能不承认,眼前这个清瘦男人的想法虽然离谱儿却也有趣,不过她马上觉得游戏里躲着一个缺陷。她说:“这个游戏好像是个伪游戏,因为你到底是安全的,怎么去体验死亡心情?”树井点点头说:“这是个问题,所以我得用最逼真的行动去接近事实,譬如我辞掉了工作,本来我在一家报社做编辑。”苏颐吃了一惊:“为了一个游戏,扔掉一份工作?”树井说:“呵呵,一个进入生命倒计时的人,还会不舍一份谋饭的差事?”苏颐说:“算你狠!那你还有哪些逼真的行动呢?”树井说:“假如是你,某一天有了世纪末情绪,会想着做些啥?”苏颐说:“无非吃喝玩乐呗,或者到哪个村子找一屋子安静等待,顺便思考宇宙。”树井轻笑一声说:“你说得不算错,到了这个时候,想做的事儿很多,又觉得做了也没意思。我发呆一夜,给自己列了一份愿望清单。”他掏出手机,示意互加微信。过了片刻,苏颐手机“嘟”的一声,出现了一块文字:

读二十本书

写二十首诗

吃二十次美食

走一趟有意义的旅行

谈一回有味道的恋爱

做一次重要往事的清理

干一件让父母开心的好事

找一处让自己安心的坟墓

苏颐研究着文字说:“这一堆事还挺费劲的,等这些列项一行一行划去,最后可以留下来的是诗歌,这就是你做这个游戏的目的吗?”树井说:“这个问题别人也给过我,我的回答是,过程产生目的。”苏颐说:“感觉这个回答有点儿装……好吧,八十一天的时间已过了小一半,这份清单的完成度呢?”树井说:“我不着急也不拖沓,譬如昨晚的聚餐就被我视为第九份美食。你要知道,在我宣布游戏开始起,这一帮诗友哥们儿就成了天然的监督者。”苏颐一笑说:“那么现在去知味观喝一碗清粥吃一根油条,要是很合胃口,算不算第十份美食?”树井耸耸肩说:“还是觉得我离谱儿是吗?我开始就说了,这件事儿你不会相信,因为不符合生活逻辑。”

苏颐不吭声了,眼睛看向车外。天已大亮,行人多了起来。她忍不住想,自己和这个叫树井的男人见面才跨一夜,却说了这么多话。

她从包里掏出小镜照一照自己,然后起身换到前座,发动车子去吃早餐。

开一小截路,遇到第一个红绿灯时,她刹住车扭头对树井说:“不就是一个号称诗人的男人的游戏吗?为什么不能相信?我相信了!”顿一顿又说:“监督者里添上我一个吧。”(中篇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