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从传统中突围 ——关于当代儿童文学艺术突破的一种思考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赵 霞  2017年11月10日13:48

儿童文学的历史发展至今,我们大概不曾像今天这样,感到一种空前开放、丰富、多元的艺术传统的滋养和笼罩。像T.S.艾略特所说的那样,这种传统既构成了我们赖以写作的重要的艺术经验资源,也因此给当代创作的突破带来日益滞重的困难和挑战。对于阅读经验丰富的作者来说,当他拈起一种童年的题材或母题,必然会同时提起围绕着这个题材或母题而建立起来的那种艺术表现的传统,这个传统导引、影响着写作者,使他不知不觉循着已有的故事和语言地图迈步,并且最终抵达令我们感到亲切的某个出口。如果说历史的河流不曾湮灭的那些题材、母题等本身必然包含了的一份永恒的精神魅力,那么这样的传统承袭中,儿童文学要在永恒主题下写出一种新经验,并将这种经验推向一个新的艺术和精神高度,却也显得举步维艰。

对于儿童文学的艺术发展来说,这种向“新”的追寻却不可或缺,因为文学本身既是在传统的承继中、也是在新变的探索中不断走向艺术的高处和深处。这篇文章试以儿童文学中最常见的少年历险寻宝题材和故事为例。

从古至今,童年对寻宝历险想象的迷恋几乎是永恒的。从民间文学中的《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等,到成人文学中的《西游记》、《基督山伯爵》,到介于成人文学和儿童文学之间的《汤姆•索亚历险记》,再到典型少年文学性质的《金银岛》,逐渐形成了此类故事的经典模式:新奇冒险的刺激、意外迭出的悬念以及最终令人满意的奖赏。这种叙说的模式及其变体,在当代儿童文学的写作中不断复演,并且始终能够在童书市场占有醒目的席次。但从儿童文学的艺术文脉来看,今天再出一部《金银岛》之作,已难成经典,原因很简单,随着文学经验的累积,人们已经不满足于对童年冒险冲动的如斯表现和解释。在同样的题材范式之下,我们期待的是更具当下感的童年故事经验,以及更具当代感的童年世界观和生活理解。比如19世纪中期的《基督山伯爵》和20世纪上半叶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同样是从主人公神秘发迹之后归来实现愿望的母题写起,前者结束在邓蒂斯借宝藏之力如愿复仇报恩,大快人心,后者则进一步探向现代人和现代社会生活、人性及存在体验的复杂处。盖茨比的爱情梦想并未因他拥有财富而顺当实现,相反,他因单纯而最终成为这个腐坏的物欲世界里的牺牲。但他的单纯和真挚在悲剧的沉没中仍向我们投出光芒闪耀,那种伤感颓然中的诚挚动人,对现代人的某种普遍存在经验既是生动的书写,又是震撼的撞击。

当代儿童文学应当思考如何在亘古的文学河流之中,看出、写出这种具有当代性的“震撼的撞击”。德国当代作家雅诺什的图画故事书《来,我们去寻宝》,偏偏逆写童年寻宝故事的一般逻辑。两个好朋友去寻宝,结果寻到了宝,却发现生活变得无比糟糕;一团麻烦之后,两人重新变得身无分文,欢乐幸福。同样是历险寻宝,这个故事令读者的目光发生了新的转向。这方面更具创新性的,是麦克•巴内特和乔恩•克拉森合作的图画书《山姆和大卫去挖洞》。一对男孩去挖洞,想挖到些“了不起的东西”。谁都会以为,故事起头所说的“了不起的东西”,一定是两个男孩在挖掘中一次次错身而过的大钻石。直到最后,山姆和大卫两手空空地从自己挖的洞里掉下去,一直落到软软的地上,不约而同地“哇!”了一声,说道:“真是了不起。”然后,他们回到屋里,继续吃动物饼干、喝巧克力牛奶的日常生活。这本图画书的杰出之处在于,在熟悉的“寻宝”故事主题和模式之下,既巧妙地打破了旧有的框架,提供了新奇的意趣,也在这样的打破中促使我们思考,人生中,浮世里,什么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东西”?

因此,对于当代儿童文学的发展,这种从传统中突围而出的写作探索的核心意义有二。第一是故事层面,为传统的话题提供新的、更具当代性的艺术和阅读的经验。第二,也是更重要的,是在文学的情感和思想层面,把我们进一步上提到关于世界、人生的更通透深邃的认识、理解和体验中,即如钱穆先生所说,“文学的意义,在于发现更高的人生”。这种“新”意,甚至可以在双重层面上拯救某类看似模式化的传统书写。仍以上面提到的寻宝母题为例。德国人福尔格•克里戈尔的“奥拉夫”系列,讲述一头断了角的驼鹿的幽默励志故事,其中《潜水的奥拉夫》一册,讲述奥拉夫意外落海,却因此发现海底的“黄金洞”,结识了在那里居留近两百年的一伙海盗。一番交换之后,他从海盗处得到了一个装满金币的硕大宝箱。只差最后一步,奥拉夫带着财宝,荣归故里,这个故事的平庸性就彻底完成了。就在他捧着满箱金币、随着吊索缓缓上升的当口,一头鲸鱼张着巨嘴,向他游来。于是,“奥拉夫来不及细想,用尽全力把金币箱往食人鲸的大嘴里一塞,就拼命加速向亮处游去。”就像动作电影里那些改变主人公命运的电光火石间,在最后的关键一刻,克里戈尔拯救了他的故事。所有的铺垫突然挟带着新的意义,涌向另一个意外的出口。奥拉夫搓着手叹息:“差一步就成功了,真可惜,真可惜。”但我们和他都已经知道,一箱金币的价值,永远比不上你此刻坐在屋里,吃着草莓拌蘑菇,身边有一个好朋友,与你絮絮闲聊。

或许,当代儿童文学要由传统的强大承袭中实现突围,就在于充分发挥传统艺术资源的同时,重新发现上述“钻石”“宝藏”和一盘“草莓拌蘑菇”的意义,并以这样的发现和书写,把我们带进对生活、对人、对童年的新的了不起的惊叹中。比如以弱势或底层童年为题材的写作,前有狄更斯的《雾都孤儿》《大卫•科波菲尔》、马洛的《苦儿流浪记》等表现或涉及底层童年艰难生活的作品构成一个文学传统的强大影子,以及某类显而易见的故事范式:主人公受尽磨难,历经艰辛,始终怀揣一种执著或一个梦想,最后,梦想实现,迎来春暖花开。如果说这是此类童年书写(实际上也是一切同类文学故事书写)的永恒范式,那么今天,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思考的是:对一个身处弱势和底层的孩子来说,如何理解他自身独特感受中的“磨难”“艰辛”和“梦想”?在这个文学书写的传统中,我们对于一个孩子的“磨难感”“艰辛感”和“梦想”的传统想象,会否掩盖了这个孩子身上的另一些真实感受?以及,能够令孩子在这个世界的当下时间(而非等到某个“梦想”实现的未来时刻)里获得自我实现的力量,究竟是什么?这是我为什么看重19世纪后期俄国作家马明-西比利亚克的《小烧炭工毕姆卡》这样的底层童年题材小说、当代作家胡永红的《我的影子在奔跑》等困境童年题材作品所提供的文学经验的原因。在这里,一个弱势或底层孩子的精神世界与我们一般的经验想象是如此出入,却又如此真实、震撼、动人至深。如何在儿童文学的艺术传统中书写这样的“新”经验,方式仍待推敲探讨,但它无疑为我们了推开观望童年及其世界的又一扇窗口。

赵霞,文学博士,浙江师范大学儿童文化研究院副研究员。著有《童年精神与文化救赎》《思想的旅程》等个人学术著作五种,出版散文集《我的湖》,翻译学术著作和文学作品《作为神话的童话/作为童话的神话》《安徒生童话》《玩具历险记》等十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