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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兰的春天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志荣  2017年11月09日14:58

刘玉兰结婚后的第四年,丈夫死了。留下七十八岁的老母亲和三岁的儿子红旗。刘玉兰哭了三天,肿了眼睛,哭死去的丈夫,也哭自己茫然的未来。那些地没有了男人可怎么种呢?谁扶犁呢?谁收割呢?一袋一袋的麦子谁往家里扛呢?可老天不管这些,她还没有想清楚呢,春天就急猴猴地赶场子似的来了。地里的土变松了,变软了,藏了一个冬天的小草急不可耐地探出头,嗅着春天带着泥腥的味道。这是在催着人们——要开犁啊!

刘玉兰的悲伤不得不让位给悲愁。悲伤的时候,她的心中只有死去的死鬼丈夫,还来不及想那么细碎的细节。悲愁的时候就不太一样,既想丈夫,更想眼前的农活该怎么对付。毕竟,这日子还得往下过呢,春耕怎敢耽误得?

别人家的地一块一块开犁了,播种了,湿漉漉的泥土散发潮湿的春意,刘玉兰的心里却愁得打了结的麻绳,怎么解也不开。是啊,正值春耕农忙,哪里找肯帮忙犁地的人呢?惶惶地等了两天,刘玉兰只好咬咬牙,定下决心自己去犁地。可是还没有犁出一垄,刘玉兰就知道这活不是一个妇道人家能干得了的。犁沟深一下浅一下不说,牛也像欺负人似的走得歪歪扭扭。双手扶犁,牛鞭就失了威慑,牛就由着性子,单手扶犁吧,犁入不了土,种子埋不进去。犁地的难处,轻易地勾起了失夫的悲伤,刘玉兰扔了犁,坐在天埂上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喃喃的道:“死鬼啊,死鬼,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你清闲了,撇下老不老,小不小的,让我们咋活啊?”佝偻着腰跟着撒种子的老婆婆听着儿媳的哭,想劝,又不知道该怎么劝,便也坐在田埂上,眼睛无神地看着逍遥自在的老黄牛,好一会,才嗫嚅道:“玉兰呀,不行我们把地租给人种吧,收入少就少,但也饿不死”。刘玉兰睁大眼睛看着婆婆,说:“那不行的,妈,地租出去,饿是饿不死,可穿衣不花钱?孩子上学不花钱?就给你打棺材不也得花钱?没有地钱从哪儿来?尽说糊涂话。”婆婆叹口气,不再吭声。刘玉兰把头埋在胸前,又嘤嘤地哭了一阵,终于用袖子狠狠擦去了眼泪,起身一手抓住牛缰绳,一手拿起鞭子,雨点般啪啪啪地抽在老黄牛身上:“让你再欺负孤儿寡母,让你再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犁个地你都不好好犁,你想跟死鬼去,是不是?我成全你,我成全你啊。”老黄牛左挣右挣,想挣开缰绳,可是气头上的刘玉兰似乎有着无穷的力量,再加上那铁犁也歪歪斜斜地插在土里,老黄牛的挣扎只不过是多挣来了几鞭子而已。老黄牛终于识趣地停止了徒劳地挣扎,只是耸着脊背,扭着屁股,露出一副无助的神情。刘玉兰也累了,鞭子软软地垂在地上,牛摇摇尾巴,可怜巴巴地回头看了看。

刘玉兰再扶犁的时候,老黄牛就老实地靠着前面的沟垄稳稳地走,不紧不慢,让刘玉兰腾出手来双手把犁,耕过的地方就不似第一垄时时深时时浅的不成样子。老婆婆在犁铧划过的沟里,提着小蓝气喘吁吁地撒着种子,核桃皮一样的脸上浮出淡淡的不易觉察的笑意。

晚上,刘玉兰给牛添完草料,站在牛槽旁,听着老黄牛嘴里喀嚓喀嚓的咀嚼声,内心产生了无限的歉意。她把手抚在牛背上,低声喃喃道:“老黄牛啊,老黄牛,别怪我心狠。死鬼撇下我们孤儿寡母走了,我怎么办啊?我得靠你耕地,靠你拉车。你在这个家的时间比我还长呢,怎么也来欺负我哩!你只要好好干活,我哪能舍得抽你一鞭子呢?老黄牛啊,我的命比你还苦呢!”老黄牛摇起尾巴,尾稍抚到刘玉兰的脸上。她苦笑了一下。

刘玉兰学会了耕地。虽说是新手,速度是要慢的多,但毕竟长了一份信心,也就降了一寸悲伤。这当儿,劳力好的人家地已经耕完了,有了愿意帮忙的人手,刘玉兰总算过了耕种这一关。

春耕结束了,但刘玉兰却片刻也轻松不得。没有了男人,田里、家里的事,老人、孩子的事,事事都得提前安排,提前准备。给牛铡草啦,坏的农具要修啦,圈里起粪啦,衣服要缝缝补补啦,如此等等,让刘玉兰一刻也不得清闲。好在刘玉兰打小就是干农活惯了的,勤快,又有一个好身体,家里、地里倒也没有耽搁。婆婆看在眼里,有些不忍,便也收起儿子在世时享享清福的念头,日日挣扎着衰老的身子,负责了看管三岁的孙子,和一日三餐的准备。谁让儿子这么短命呢?

日子捱着捱着,就到了快夏收了,刘玉兰一如往常,早出晚归,婆婆却日日地发起愁来。她是过来人,知道一年的收成大都指望这夏收。赶不在时间前面及时收割,麦子倒在地里发霉、发芽的也是经常碰到的事。麦梱拉到打麦场上,没有来得及脱下麦粒,一场连绵雨又让饱满的麦粒瘪下去的也是有的。赶上这样的时候,一年吃不到白面哩。婆婆常常看看怀里睡熟的孙子,哀声叹气。在她的心里,时时冒出两个念头,搅动得她不踏实。儿媳再强终究还是女人,家里没个男人,就像房子没有大梁,还是让人担惊受怕。另外就是,儿媳毕竟年轻,长相又不错,终究是要再嫁的,玉兰离开这个家,她和孙子该怎么办呢?

这天晌午,趁着刘玉兰和孙子睡觉的时候,刘玉兰的婆婆佝偻着腰,去了来福家。来福的女人以前是媒婆,虽说现在岁数大了,但撮合婚姻的事更加在行。她唠唠叨叨的说了自己的想法,来福的女人满口答应玉兰的事交给她办。

一晃就到了六月,麦田显出鲜亮的金黄。有人开镰啦!刘玉兰的地耕种的时候晚了几天,成熟的也晚几天。刘玉兰下地开镰的时候,有些地少人多的已经收完,开始扎麦梱,拉麦梱了,刘玉兰的心里有些急慌慌。这天,天刚麻麻亮,刘玉兰就到了麦地,挨挨挤挤的麦穗刚刚睡醒,对她眨巴着眼睛。刘玉兰的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抚了一下,像是安慰,又像是伤感。过去的日子,以后的日子都像是缩在这滚滚的麦浪里。生活不就是一茬一茬的麦子吗?种了收,收了种,再收,再种,直到老了,种不动了,交给别人了,也就该闭眼了。刘玉兰叹了口气,一头扎进麦地里,左手拢起麦秆,右手同时挥镰,只听嚓嚓声里,一片片金黄的麦秆簇倒在膝下,在身后排成整齐的一排。刘玉兰割麦和她耕地一样发狠,不惜力,一趟割不完,连腰都不直一下。天亮的时候,她的脊背已湿出一片。就在她直起腰轻松一下时,突然发现,晨光里灿灿的麦田的另一边,有人和自己一样埋头在麦田里,嚓嚓的声音清晰地传到耳朵里。这是自家的麦田,会有什么人替自己呢?

刘玉兰好奇的走过去,埋头的人转过身抬起头——光棍宋林对她憨笑着。“你咋割我家的田呢?”刘玉兰问。“我家的麦子割完了,我帮你割你家的。”宋林憨憨地说。刘玉兰狐疑地看着,一脸的不解。

“你从那面割,我从这面割,快着呢!”宋林若无其事地说。

刘玉兰回到自己的那头,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呢?没有找他帮忙,他怎么自己来了呢?脑子转了一圈,她就笑了。要不村子里的人怎么叫他傻子呢?

有了宋林,这麦田似乎就变小了,不那么空荡了。另一方面,地的那头有了一种声音,又让刘玉兰心里生出了一份安定的感觉。这份安定让她觉得麦田是亲切的,麦秆是亲切的,连扎人的麦芒也是亲切的。同样的镰刀,同样的嚓嚓声,有了一种悦耳,有了一份丰收的兴奋。这种异样的感觉,消解了她身上从下地时就存在的对麦田的仇恨,和对自己身为女人的仇恨。

假如这麦田里只来了一个光棍宋林,刘玉兰的内心必定还是感激的,问题是一下子又来了光棍,刘玉兰就觉得场面有些滑稽,也有些荒唐。

事情发生在开镰的第二天。刘玉兰刚到地头,宋林也跟着到了,憨笑一下,径直走到地的那头。割了不到半趟,又来了一个人,也是本村的光棍,叫孙虎。孙虎不似宋林憨憨地只埋头干活,却走到刘玉兰跟前跟她一个劲搭话,说了天气说麦子,说完麦子就直夸刘玉兰。刘玉兰听得不自在,便皱起眉头,气哼哼地问:“你是闲得没事干吧?我可忙着呢。”光棍忙说:“不,不,我就是帮你割麦子的。”刘玉兰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可真是西天上出来太阳了,两个光棍来帮我割麦,说出去遭人笑话。”孙虎撇了一下嘴,不屑地道:“哦,宋林,那个傻子。”刘玉兰看看那头,只看到动荡的麦浪,看不到宋林的人影,便瞪了一眼孙虎道:“人家干活踏实着哩。”孙虎轻蔑地道:“光踏实有什么用,傻子就是傻子。看看我干活,你就知道什么是男人干活。”

孙虎说完,从筐里抽出镰刀,在刘玉兰的旁边开始割了一趟宽宽的口子。他的动作有些夸张:两腿一叉,整个身子扑到麦地上,左手把大把的麦秆往怀里一搂,右手抡出镰刀用力一砍,擦拉拉的声音里,空出了一片麦茬。“呀,没有见过这么割麦的。”刘玉兰吃惊地说。孙虎得意道:“不是吹牛,我割麦子,全村都没有比我快的。”

刘玉兰撇撇嘴,回到自己的地方,一边割麦,一边心里犯嘀咕。这是怎么回事呢?不请自来的光棍该不是奔着自己这个寡妇来的吧?宋林呢,一个没有爹没有娘的孩子,东家有事去东家,西家有事去西家,热心,又不讲条件,只要给口饱饭,再苦再累的活都干,从不惜力。村里的人都说他人好,但要说谁家的姑娘嫁他,怕是一个也不愿意。没有媒人替他说合,他自己似乎也不着急,一人吃饱全家饱,晃到二十七、八的老光棍了,除了实诚,要房子没有像样的房子,要钱没有钱。别说是姑娘家,就是一个寡妇也不乐意嫁他呀!他来帮忙,八成就是图个吃现成饭,换几天工,等他打麦的时候再帮他几天,也就还了人情。但孙虎不是傻子,不需要换工,也不愁吃现成饭,他来帮忙是为什么呢?

照例,帮工的人是要管饭的,刘玉兰便提前回家准备午饭。在灶房遇到和婆婆聊天的来福婶婶,来福婶婶停下话,夸赞刘玉兰长几句转身离开。刘玉兰看了看锅里烧的水,看了看婆婆和好的面,惊奇地问:“妈,你知道今天有人来吃饭?”婆婆没有回答,却问她:“孙虎那小伙子是不错,要不是家里弟兄多,肯定早就娶媳妇当爹了。玉兰,你觉得他干活怎么样?”刘玉兰一边开始揉面一边问:“妈,你怎么知道他来帮忙哩?你找的?”婆婆说:“我没有找他。是来福家的女人说的。”刘玉兰扭头盯着婆婆道:“来福婶怎么这么好心?你给她说了啥话?”婆婆低了头,嗫嚅道:“我想让他给物色个合适的上门女婿。家里没个男人,怕你撑不起啊。”刘玉兰瞪了婆婆一眼,埋怨道:“这事你咋不跟我商量一下呢?死鬼周年还没有过,你急猴猴地给人家说这事,人家笑话我哩!”婆婆叹气道:“我一个老婆子,哪能不知道这些理?可地里庄稼活你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呢?有个人帮衬,也好给你鼓个心劲。这事我也没有说现在就办,只是让她留个心看有没有合适的哩。”刘玉兰说:“我说怎么两个光棍都来帮忙,八成是她把话传给出去的。”婆婆道:“来福家的也真是糊涂,怎么也给傻子也说这事。招谁做女婿也不会招他。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道说道这事,你就回来了。”刘玉兰说:“来福婶一张嘴,缺门帘,谁知道她怎么给人家说。这事吧,妈你还是给来福婶婶说一下,招女婿的事还是等明年再说吧!他们帮忙我记着,帮几天,我还他们几天。”婆婆张了张开了嘴,含糊地嗯嗯了两声。

夏收是和时间赛跑。人人都是天不亮下地,天黑了吃晚饭。收拾完,已是人困马乏,头挨枕头,早早进入梦乡。宋林和孙虎吃完晚饭并不急着回家,还要在刘玉兰家呆一会。宋林是和刘玉兰的孩子玩,一会儿捉迷藏,一会儿骑马打仗,一大一小不亦乐乎。孙虎跟刘玉兰聊天南海北的事,聊从古到今的事。刘玉兰才知道孙虎口才这般好,什么事都叫他讲的活灵活现,像他亲眼见过似的。刘玉兰听得有趣,加上孩子玩的开心,也就由着两个光棍汉在家里一直呆到孩子犯困。

如此几天,刘玉兰家的麦子赶在雨前全部拉到打麦场。宋林家的麦子不多,在场上已经晒了几天,刘玉兰便动员宋林,一起先把他的麦梱摊开晒在场上,干透了,一连几天连打带收,帮他把麦子收拾干净,一袋一袋扛到家里。宋林家没有做饭的人,这几天刘玉兰就叫宋林到自己家吃饭。宋林晚饭后投入地跟儿子玩,儿子一阵一阵咯咯的笑声,格外清脆、格外开心。

刘玉兰本想在孙虎打麦还上孙虎割麦的工,但孙虎家人口多,明确表示不用她帮忙,还表示让孙虎继续帮她把麦子打完,扛到家里。这样的热情刘玉兰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只是她的心中产生了隐隐地不安。

刘玉兰打麦的时候,宋林、孙虎又过来帮忙。宋林割麦的人情,刘玉兰在打麦的时候还了,他来便觉得没有什么不自然。孙虎的人情没还,便觉得有亏欠。因此,刘玉兰对于两个光棍汉便生出两种态度。对宋林,她可以呼来喝去,对孙虎她得礼让式的商量。于是,夏收结束的时候,村里传出刘玉兰和孙虎的相好的风声。

风声是从婆婆嘴里传到刘玉兰耳朵里的。那天晚饭后,刘玉兰洗锅的时候,婆婆坐在灶台前的木墩上,试探地问:“玉兰,你是不是看中了孙家小伙?”刘玉兰吃惊地问:“妈你咋这样问?”婆婆迟疑了一会,说:“我本来前些天就想问,一直不好张口。村里的人都说,你看上了孙虎。其实,那娃也不错,你真要看上,我给来福家的女人说,叫孙家正式提亲。”刘玉兰瞪大眼睛道:“是哪个嚼舌的说我看上孙虎的?我上次让你跟来福婶婶说,招女婿的事等明年再说,你到底给说了没?”婆婆不好意思的说:“哎呀,我忘说了。”刘玉兰瞪了婆婆一眼,说:“我也正愁咋样还上孙虎的人情呢!人情大了我背不起。”婆婆突然明白似地说:“你没有看上孙虎?”刘玉兰摇摇头,幽幽地道:“家里除了我,还有你和你孙子呢!我得考虑好再说。”婆婆虽然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回答,但还是从话里听出刘玉兰没有撇下她和孙子嫁人的打算,觉得有些感动,或者勾起了失子的悲伤,眼泪便缓缓地从皱纹纵横的脸上滚落下来。刘玉兰以为自己说错话,忙问:“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哭起来了?”婆婆忙用手在脸上抹了两把,道:“我也不怕你笑话,我说给你招个上门女婿,一个意思是怕你撑不住,另一个意思也是怕你嫁了人,丢下我一个老太婆和小孙子。这样的事在我们这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既然你都这样说,我以后也就再不操心这事,你自己拿主意,我都依你。”刘玉兰笑了一下道:“妈你想哪儿去,我刘玉兰是那样的人吗?撇下你们,光顾自己,那我能抬得起头活人吗?有我刘玉兰一口饭,就饿不着你们。”婆婆满足地笑了笑,说:“我明天就给来福女人说,招女婿的事等明年再说。”刘玉兰也笑道:“早该说,免得人家笑话我。”

秋天来的时候,村里传出刘玉兰的另一种说法。说是刘玉兰看上了娘家村里的一个小伙,打算翻过年头办事。这种说法当然也不是空穴来风。那小伙在刘玉兰跟死去的丈夫订婚前,曾经托媒人到刘玉兰家说媒,被刘玉兰的父母婉拒了。之后,那小伙家花了一笔钱让人从四川带来一个姑娘,结婚不到一年,姑娘说要回娘家,从此杳无音信。今非昔比,那时候的刘玉兰是黄花闺女,又勤快能干,上门的媒婆一波一波,挑个条件好的理所当然。现在成了残花,自然也少了当初的资本。小伙家便又动了念头,好歹也是知根知底。小伙前后来过刘玉兰家两次,还下过她家的地,帮她干过活。刘玉兰知道小伙来的意思,也挑明告诉他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刘玉兰不愿村里起这样的传闻,但也没有办法平息。偶有村里的大妈、大婶向她落实,她也只一句,没影的事,应付过去。但这样的说法起到了另一种效果。

秋天的一个夜晚,刘玉兰在昏暗的灯下抱着儿子正讲故事,孙虎来了。孙虎不像以前来时那么兴奋,反而有点萎靡的样子。刘玉兰塞给儿子一个皮球,目光转向孙虎:“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吗?”孙虎看了看刘玉兰的儿子,瓮声瓮气地答道:“也没有什么事,逛逛。”刘玉兰盯住孙虎看了一会,对儿子说:“红旗,乖,去找奶奶玩,我跟叔叔说点事。”

儿子出去后,孙虎便问:“我问你,你是不是看上你娘家村姓王的小伙?”似乎带着一腔怒气。

“你到底听谁说的?谁这么嚼舌传这话?”刘玉兰恨恨地道。

“你不管是谁说的,有没有?”孙虎瞪着眼追问。

“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你管我?”刘玉兰不满地说。

“我帮你干了那么多活,你竟然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你啦?我没有请你帮忙,是你自己要来。再说,我也记得你帮我的事,我想还,是你们家不让。”

“我自己来没错,可你不是说谁帮你你就招谁进你家的门吗?你说我帮你多不多?”

“你帮我是多,我没忘。可我什么时候说过,谁帮我我就招谁进家门?”

“来福婶说的啊,他来我们家好几次,一次说你要招上门女婿,就招本村的,今年庄稼收完了就办事。一次说,你选的肯定是我,村里的光棍三个,一个没来,一个傻子,你不选我选谁?”

“婆婆是找过来福婶,说想招上门女婿。这事也没有跟我商量过。我后来让婆婆给来福婶说了,招女婿的事等明年再说。来福婶没有给你说吗?”

“不管怎么说,我帮你家干那么多活,你今天得给我个准话。你是答应姓王的,还是答应我?”

刘玉兰哭笑不得,同时心里也生出一种厌恶:“姓王的我看不上,姓孙的我也看不上。你就断了这念头吧。”

“总不成,你会看上傻子吧?”

“世上的男人难道就你们几个吗?傻子咋啦?傻子实诚。”刘玉兰赌气道。

“刘玉兰,你现在就一个寡妇,又不是黄花闺女,还想挑三拣四啊?”

“寡妇又怎么啦?寡妇就不能挑个好男人?总不成是个男人就答应吧?你不也是让女人挑剩的吗?”

“我再怎么说也是没有结过婚的小伙,你可就是个二手货。看不上也行,可我给你们家干了那么多天活,总不能白干吧?”

“你帮我家干活,我都记得。你要我还工也行,你要算钱也行,我刘玉兰不会欠你的。”刘玉兰气呼呼地道。

孙虎涨红了脸,摇了摇头:“我不要你还工,也不要你算钱。”

“那你要我怎么还?”

“其实,也简单,你拿身体还。”孙虎盯着刘玉兰耸起的胸脯道。

“流氓!”刘玉兰涨红了脸,怒道。

生气的刘玉兰不但脸涨得通红,身体也开始微微颤动,眼睛里发出灼热的愤怒的光芒。这在孙虎的心里却唤起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征服的欲望,野性的欲望。

孙虎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扑到刘玉兰身上。刘玉兰坐在炕沿上,本就没有依靠,这一扑,便倒在炕上,压在孙虎的身下。刘玉兰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仓促的用拳头在孙虎的身上乱捶。孙虎毕竟是健壮男人,又使一把蛮力,用身子死死压住刘玉兰的身子,用两只手死死的抓住了她乱动的胳膊,一嘴的热气向她逼过去。刘玉兰的身体被死死控制了,只剩头在歪来扭去地躲着孙虎逼过来的灼热的脸。

突然,孙虎发现身下的一切力量消失了,刘玉兰垂下了胳膊,停止了扭动,闭上了眼睛,那神情仿佛一只待宰的羔羊,放弃了所有徒劳的挣扎。孙虎怔住了,仔细再看时,刘玉兰的眼窝里是灯光里闪烁的泪水。

孙虎有点不知所措。刘玉兰幽幽地说:“你要我的身子,我也没办法抗过你。一个寡妇的身子又不是值钱东西,我给你就是。”

孙虎愣愣地坐起,刘玉兰抽出身子,坐起身,对着窗外喃喃道:“死鬼,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守妇道,是我没有办法啊。孙虎帮了我们家,人家要我拿身子来还,我人情我得还啊。这事你可千万别怨我。”然后,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解开了罩衣扣子,解开了系在裤子上的腰带,躺在炕上,闭上眼睛,又把胳膊遮在眼睛上。

孙虎像是受到惊吓似地从炕上跳下,手在自己脸上抽了两个耳光:“玉兰嫂子,我不是人,我不是人。”说完,便急忙逃出刘玉兰的屋子。刘玉兰听着大门的吱呀声,把被子盖在头上放声大哭起来。

那一年,连绵的秋雨持续了多日,把好多人的房顶泡漏了,土坯围墙泡塌了。刘玉兰家泡塌了门前的一堵围墙。天一放晴,许多人就忙着补房顶,修围墙。刘玉兰也要修围墙,但只能等别人修完,有了帮忙的人手才可以动工。晚上,宋林来了,说是明天来帮刘玉兰家砌围墙。有了孙虎算账的事,刘玉兰就比较警惕。便试探的问道:“你帮了我们家那么多忙,图个啥?”宋林傻笑道:“你们家没有男人,这活咋干?”

“你帮我的工,我以后咋算咋还?”

“玉兰嫂子又开玩笑。都一个村,谁没有个难处,还算什么账,让人笑话。我一个单身,又没有什么事,在你这混个现成饭。你们家帮我其实不少,我都记着呢!大前年,我出去打工,地没有种上,你们家给了我半袋面。去年,我打场的时候你们家都来帮我。今年,你又帮我早早把麦子打了,收进家里。我都记着哩。”

刘玉兰笑笑道:“那是你帮了我们家,我们还你哩。”

“我也给别人家干过,他们为啥不还?”宋林问。

“你没有给别人说,他们不知道你需要帮忙啊。”

“我也没给你们家说,你们怎么就来了呢?”

刘玉兰扑哧笑出了声:“说你是个傻子吧,你不傻,说你不是吧,你又傻。你可真是傻到家了。”

“玉兰嫂子,你说我为什么是傻子?”

“你其实不傻,他们是逗你玩呢!”

“真的?我妈给我说过,傻子有傻福,可惜我妈不在了。”

“你妈在天上看着你哪!傻子的福都在后边呢。”

宋林看看刘玉兰,憨憨地笑着,一脸幸福地点点头。

刘玉兰脸上笑着,心里有点酸酸的。过一会,又问:“来福婶真的没上你家给你说什么?”

“来福婶?来福婶从来不来我家。一个夏天我就见过一次,她在门口跟人聊天呢,也没有搭话。你找来福婶?”

“没有,我就随便问问。你没听来福婶说过我们家要招女婿的事?”

“你要招女婿?啊,你是应该找一个男人,不然有些活,像犁地啊,你真干不了。你人长得好看,心又好,应该找一个好男人。”

刘玉兰抬眼望着窗外,叹了口气说:“嫂子命不好啊。你就没有想过找媳妇成个家?”

“谁家会看上我?再说,我一个人也自在哩。”

“你可真傻。娶了媳妇有人给你做饭,有人给你缝衣服,多好!”

“我给你家干活,你家就给我现成饭吃,我不愁,我有力气。”

刘玉兰轻轻一笑道:“明天你来我家砌墙,我给你做拉条子。”

宋林高兴的道:“好啊,我明天一大早就来,先和泥。快着哩。”

临近冬天的时候,宋林去了县城的舅舅家。回来的时候,笑嘻嘻地抱了一床棉絮找刘玉兰,让她帮忙缝成被子,还给红旗带了一辆小火车。说他要跟人到南方去打工。刘玉兰缝被子的时候,宋林就在屋里一边逗红旗玩火车,一边兴奋地说,南方如何如何暖和,如何如何好。刘玉兰问他:“你去过吗?”宋林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他们都说,南方到处都是花,各种颜色的都有,活多的干不完,钱好挣。”刘玉兰又问:“他们是谁?”宋林答道:“我舅舅家亲戚,他们一直在南方打工。前几天刚回来,我舅舅让他们也带我去。”

刘玉兰一针一针仔细地缝着,心里就想起自己出嫁时母亲在灯下为自己缝被的情形,心里就泛起一阵一阵的波涛。不知道是出于女人的感觉还是什么,她觉得有目光盯着,一回头,发现宋林在地下定定的看着自己,脸上带着痴迷的神情。宋林发现刘玉兰回头,便赶紧低下头,搓着双手,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刘玉兰偷笑了一下:“你瞎看什么?我脸上绣花啦?”

宋林羞涩地说:“嫂子真好看。等我挣钱了,我娶一个跟嫂子一样好看的。”

刘玉兰笑道:“等你挣钱回来,嫂子给你介绍一个比嫂子好十几倍的。”

宋林嗯嗯着,点了点头。

几天后,一脸兴奋的宋林背着一卷行李来到刘玉兰家,交给家里的钥匙让她保管。刘玉兰看着傻笑的宋林,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了下来。她赶紧转过身,用袖子擦了擦,换上笑容说:“干活别太拼命,攒了钱回来嫂子给你找个好媳妇啊。”宋林又从口袋摸出一个棒棒糖塞给红旗儿子,摸摸红旗的头,轻松地笑笑,转身走了。

宋林走后,再没有回家,也没有来信,渐渐地,村里人都淡忘了这个傻子。隔一年春天,刘玉兰和婆婆正弯腰在麦田里拨草,红旗在田埂上追一只花白蝴蝶,有人来到麦田跟前。三个男人,一个看起来像本地人,后面两个像南方人。来的人问:“你就是刘玉兰?”刘玉兰抬头道:“我就是刘玉兰。啥事?”前面的人看看后面两人,缓缓道:“是这样,你家男人在我们的建筑工地干活,干的活质量又高,速度又快,公司已经把他招成长期工,是建筑公司的工人。谁想到前几天从上面掉下一截钢筋,就那么巧,扎在他的头上。我们赶紧把他送医院,抢救了几天,没有抢救过来。医生说扎进了大脑,没有办法。”停了一下,这人又说:“临死前,他清醒过一阵,让我们把存折和公司的抚恤金交给你。因为尸体没有办法拉回来,我们就当地火化了。”后面一个南方人用别扭的普通话说:“宋林是个好人呐!干活干的好,跟人相处的也很好,还很聪明呐,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他死了,我们也很惋惜啊。”刘玉兰起初没有听明白,后来听明白说的是宋林,便说:“哪个宋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宋林不是我男人。”南方人吃惊地道:“你是不是刘玉兰?有没有还叫刘玉兰的女人?”刘玉兰道:“我就叫刘玉兰。村上也就我一个叫刘玉兰啊。可宋林不是我男人。”两个南方人嘀咕了一阵,又掏出一张纸,互相看了看,说:“地方也没有错,人也没有错,就是给你啊”。

那本地人突然说:“哦,我想起来了。我们喝酒的时候他说过,他喜欢村里的刘玉兰,他挣够了钱就回家娶刘玉兰。”

两个南方人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说完,一个南方人从皮包里掏出一本存折和一个鼓鼓的信封袋,递给刘玉兰:“这是他所有的工资,基本上没有花。这是我们公司给的抚恤金,你收好。”另一个提包里取来一个红布包的盒子,也递给刘玉兰,说:“宋林的骨灰,交给你处理吧,这也是他的心愿。”刘玉兰呆呆地拿着塞在她手里的东西,目光空洞地看着三个人从田埂上摇摇晃晃地离去,好像什么也没有明白似地一声不吭。

快走出田埂时,三个男人听到身后异样的动静,一回头,发现刘玉兰倒在麦田里,婆婆和男孩一声一声焦急的哭喊颤抖地传来——“玉兰啊,玉兰!”“妈妈,妈妈!”。

三天后,刘玉兰的家里起了灵堂,供桌上摆着宋林的骨灰盒,盒子的正面贴着宋林的相片——憨憨地笑着,一副满足的样子。

村里人纷纷想起,这个傻子曾经帮过的忙,做过的事。“好人啊!”他们在灵堂前祭奠时都发出一声感叹。守在灵堂里的刘玉兰待村里祭奠的人走后,关上了大门,换上了结婚时穿过大红棉袄,蓝棉裤,头上盖了红头巾,坐到那张相片前,定定的看着,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一场婚礼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热闹地开始了,刘玉兰听到了噼啪作响的鞭炮声,看到飞扬的纸屑落在自己的脸上,落在宋林的脸上。宋林傻傻地笑着,一脸的幸福和满足……

大约半夜的时候,村里人听到一声一声沉郁的女人的哭声划破寂静的夜空。那哭声,像暗夜的河水,无边无际,仿佛诉说着一世的委屈,一世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