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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芳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孙同林  2017年11月09日08:34

  秋高气爽,天空一天天地变得空旷辽阔,一阵阵凉爽的秋风,催着庄稼成熟,催着大雁南飞。

  秋收是一首如梦的歌。秋收的风景,留在我的脑子里的有那白茫茫的棉田,无边无际,棉田上飞着女人花花绿绿的头巾和她们永远说不完的话语。有那金灿灿的稻谷,漫山遍野,稻田上漾着成熟了的谷穗在微风中摇曳沙沙的声音。

  今年秋收的一天,我到老家孙庄村大面积土地流转的地方转了转,这里有“千亩出口蔬菜种植基地”,田野上完全没有我印象中的秋景:一眼望不到头的是蔬菜,在秋阳下,绿莹莹的,熠熠夺目。有人在地里割菜,那都是些妇女和老人,他们是农村走不出去的一族,这时倒成了“抢手”的割菜“工人”。

  我正在田埂上走着,菜地里有人呼我的名字,我循声找到她,原来是一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妇人:“你是——?”女人看着我笑而不答,过一会才说:“你想想?”她这一说,我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是她——素芳。于是想起拾棉花的日子。

  那是在“农业学大寨”的岁月,如东人提出了“学湖南,赶天门,誓夺皮棉百万担”口号,全县上下掀起一股种棉花热。到了秋天,田野上真像一首歌里所唱的“棉雪一片白茫茫”,到处是拣拾棉花的人群,拾棉花是女人的强项,她们头上或戴顶草帽,或扎条毛巾,腰间束着围裙,低着头弯着腰,专心致致地拣拾棉花。拾棉花人的形象是标准的“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那种,拾着这一朵,眼睛却盯着下一朵,甚至再下一朵,手里满了,塞进围裙里,围裙满了,装到地头大包里。

  素芳是拾棉花高手中的高手,晚上她常带着五岁的女儿下地拾棉花。

  素芳结婚早。她公婆死得早,便她早早嫁了过来。素芳的老公是泥水匠,常年在外面做活,家里只有她跟孩子两个人,因此,地里的活家里的活都是她一个人扛着。

  夜晚的棉田是很美的。如水般的月色,倾泻在田野之上,棉田志了水墨画。在涂满月辉的棉田里,到处都有拣拾棉花的人。素芳母女俩在地里,一边拾棉花一边说着话。月光为她们绘出一层浪漫色彩,给人的感觉是那么的温馨。女孩儿香香已经会唱不少儿歌了:“一只猫一条尾,一张嘴张朝你,两只眼睛圆溜溜,四只脚抱梁走,盘到树上捉贾磊(知了的俗称),啪嗵啪嗵掉下水;两只猫两条尾,两张嘴张朝你,四只眼睛圆溜溜,八只脚抱梁走,盘到树上捉贾磊,啪嗵啪嗵啪嗵掉下水;三只猫只条尾……。”每晚,素芳都要求香香唱到十只猫,然后再唱四遍或者五遍,她们才收工回家,香香有时不依她,一个要回家,一个要坚持,便发生争执。

  我家的棉花地在素芳家的地旁边,因此,我常跟这母女俩为伴,一起说说话,倒也不觉得时间。有时,香香耍脾气了,我就去帮着劝她,香香会听话地到我这里来跟我玩。素芳有时拾的棉花多了,提不动,我会帮她提送到她家里去。素芳虽然结婚了,其实年纪跟我差不多,两个年轻人在晚间相遇,天旷地远的,难免会生出些许念想。

  从地里拾来的棉花,晒干后,要进行分拣,然后送到棉花收购站。那时有一种关于种棉花的“棉花后五抢”,其中就包括秋收时节的棉花抢拾、抢晒、抢卖。这些天,乡广播里天天通报当天全乡各生产队的棉花进度,进度的公布,仿佛催阵的战鼓,逼着大伙争先恐后,生产队长更是奋勇争先,他们的上进心极强,年轻人要求进步,争当先进,年老的面子要紧,不甘落后。棉花收购站前的一条条售棉长龙便成了当年秋收时节的一大景观。

  棉花一度曾是如东人的主要经济来源,“素裹群芳谁竞暖,轻身入被蔽时穷”的棉花,成了农民生活的希望。

  如东县曾两度夺得皮棉百万担,在全国产生了较大影响,县委的孙书记因此被人们称之为“孙百万”。

  除了拾棉花,还有割稻子。秋风吹过,稻香扑鼻,这时候,女人割稻,男人挑谷,那镰刀割断稻杆的“咔嚓咔嚓”声和挑稻人肩上的扁担“吱呀吱呀”声交织在一起,伴着男人挑担的号子声,让秋风中的田野变得热气腾腾。

  这时候,黄豆秸上挂满了一串串豆荚;花生的茎叶已经枯黄,长在地下的花生等着刨起;曾经节节开花的芝麻,留下的是节节籽荚。黄豆、花生、芝麻等杂粮作物也要收割了。

  素芳的农活更忙了。我常常看到,她家的场院里,架子上晒的是棉花、花生,地上堆的是稻子、红薯。

  素芳家的地头上每年都要种一条线的芝麻。秋收的时候,早上能看到素芳搛芝麻的情景。

  “搛”芝麻必须赶在早上。趁着芝麻杆上还披着露水,露水下的芝麻上湿漉漉的,芝麻粒才不至于爆裂撒落地里。芝麻的成熟有先有后,所以割芝麻必须分批进行,选择已经成熟的先割下,过几天再去割那些后成熟的,所以叫“搛”。素芳把割下的芝麻扎成一个个小捆子,捧到场院里,蓬起,待秋阳将芝麻杆晒干,芝麻荚开裂,放到笸箩上,一只手倒提着芝麻杆,一只手拿一支小木棍儿轻轻敲打,芝麻粒便纷纷落下。素芳说这叫“活芝麻”,好一个“活”,是形容心情快活罢!香香又唱起儿歌来:“哑巴哑,种芝麻,芝麻好打油,哑巴爱唱歌……”,我问香香:“哑巴会唱歌吗?”

  素芳家的河边上有几棵柿子树,秋天的柿树枝头挂满了红红的柿子,白头翁鸟儿在枝叶间跳来跳去。素芳在树上绑了个吓鸟的稻草人,白头翁们开始几天还对它们有所顾忌,但时间一长,就不理睬它们了,它们甚至肆无忌惮地站在稻草人的头上肩上,啁啾,擦嘴。

  秋后的一天,素芳在树上摘柿子,香香站在地上仰着头看。看我经过,素芳叫住我,让我帮她摘树顶的几个。我找来一根芦苇竿,绑起一个钩子,从树顶上往下勾,白头翁们在头顶上喳喳地叫个为停。我说:“算了,那几个留给鸟儿吧。”素芳说:“不行,不能留,留了,就会给它们留下念想。”

  我离去老远了,想想素芳的话,心里不由有些忐忑,素芳这话是不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呢?

  往日如梦。

  不再种地了,也就看不到素芳,几十年不见,当年那么标致的人,如今已经是一头的白发。

  我望着她,她也在看着我。

  素芳告诉我,这些年,她一直在女儿那里,帮女儿照看孩子。秋收到了才回来的。其实,她家里的地都流转了,只剩下点零地,没什么好忙的,就来跟大家一起割了两天菜,没想到在这里跟大伙儿在一起倒是蛮开心的咧。

  我跟素芳站在地头,抬头眺望天空,空中正好有一行南飞的大雁,雁行渐渐从一字变成了人字。我直觉得苍穹就如同这秋日的田野,越发地空旷辽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