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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种本源性精神的童话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诗哥  2017年11月08日13:45

上个月,有一位评论家多次找我探讨拙著《童话之书》的文体问题。她认为《童话之书》并非童话,如果把它称为童话,会损坏童话作为一种文体的纯洁性。她的理由是:童话是一只幻想鸟,它要奋力向上飞翔,而我加强了童话与哲学、与现实的联系,会把幻想鸟向下拉。

在和这位评论家商榷的过程中,我也不断梳理自己对童话文体的认识,不一定正确,作为一个问题提出来,也请大家讨论。

在我的理解中,童话不仅是一种文体,更是一种本源性的精神,这点反过来会影响我们对童话文体的理解。我有一个参照物,就是诗歌。我认为诗歌和童话是人类两种本源性的精神。关于诗歌本源性的著作,我们看到有很多著作,但童话方面就相对少一些。

我曾说,童话跟哲学、跟诗歌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并不是说某些童话作品蕴含着一些哲理和诗意。而是说,在本体论上,童话有非常广阔和深刻的思想。所谓哲学本体论,只是认识童话的一个手段,实际上我认为童话是超越了哲学的范畴。我们通过哲学的方法,只是为了认识童话。

可能有人会问,孩子能够理解这些哲学的内涵吗?但我们不是说孩子是天生的哲学家吗?我们应该怎么理解这句话?或许我们应该问一个问题:孩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是哲学家的?

关于童话和哲学,前两年我给深圳三年级孩子讲课的时候过一个课,提到讲过一个例子:柏拉图认为有三张桌子,一张是具体的桌子,可以坐在旁边吃饭、写作业,但它是不完美的,它会磨损,时间久了就会缺一个角,或者歪一条腿。还有一张理念世界里的桌子,这张桌子不高不矮,不肥不瘦,一切都恰到好处,完美无缺,我们现实中的桌子只是对它的模仿。但遗憾的是,我们没有办法坐在它旁边吃饭,写作业。第三张桌子则是画家画的桌子,这张桌子只是对前面第一张桌子的模仿,对影像的模仿。

我认为还有第四张桌子,它很具体,会磨损,我们不仅可以趴在上面吃饭、写作,而且还可以感受到这张桌子是有生命的,有灵性的,是有故事的。那么,这样的桌子是由什么做成呢?意大利诗人、童话作家罗大里写过一首诗,揭示了这个秘密:

需要什么

文/罗大里

做一张桌子,

需要木头;

要有木头,

需要大树;

要有大树,

需要种子;

要有种子,

需要果实;

要有果实,

需要花朵;

做一张桌子,

需要花一朵。

这第四张桌子,由花朵做成的桌子,其实是把前面三张桌子的壁垒打通后,所形成的一张桌子。而这张桌子,用哲学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只有张开诗歌和童话的眼睛才能看见。

我曾在河南郑州上过一个公开课,我跟孩子们说,其实你们的屁股是很幸福的,因为你们的屁股现在就是坐在一朵朵花的上面。然而,有一位孩子跟我说:诗哥,我们的椅子是铁椅子。当时我愣住了,但两秒后我反应过来了,我说:“你们知道有一种树叫‘铁树’吗?那么铁树开的花做成的椅子,不就是铁椅子吗?同样,我们也有塑胶的椅子,那我们也有橡胶树,那么橡胶树开的花做成的椅子,就是塑胶椅子。”这里面洋溢着浓郁的游戏精神。

这种童话哲学的基础,我认为就是儿童逻辑或者原始思维,其实就是诗性智慧,比如说:小红说:“快看,鸡蛋里流出了一个金黄的太阳!”蛋黄和太阳都是圆圆的,都是金黄的,小红一下就发现了这两者的诗性联系。又如顾城有一首诗《安慰》:“青青的野葡萄/淡黄的小月亮/妈妈发愁了,怎么做果酱//我说:/别加糖/在早晨的篱笆上/有一枚甜甜的/红太阳。”嗯,红太阳肯定是甜的,因为红苹果也是甜的。甜甜的东西,无论是甜甜的微笑,还是甜甜的蜂蜜,都是可以用来做果酱的。这里面洋溢着的浓浓的童话精神。这种童话精神便是童年精神的核心。

在《童话之书》第一章,我单列了三位童话作家:安徒生、圣•埃克苏佩里和舒比格。这三位作家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有一位在出版社做编辑的朋友,也是一位儿童文学硕士,她对前两位没有异议,但对舒比格有异议。她问为什么不选影响力更大的林格伦呢?林格伦在儿童文学史上的影响力当然更大,如现代儿童观便与林格伦有密切关系。即使如此,我还是选择舒比格。因为,在我看来,这三位作家的作品呈现的不仅是儿童文学的本质,还有本质性的本质,也就是说不仅是这个或那个的本质,而是一切事物的本质。因此,我认为这三位儿童文学作家是作家中的作家、诗人中的诗人。他们的作品既在儿童文学的范畴里,又超越了这种范畴。譬如舒比格,我觉得我们对他的认识是不够的,他是源头式的作家,因为他给我们留下了巨大的空间,但是还没有被挖掘。对我自己来说,怎么样把灵光一闪的东西拓展、变化,在日常生活里书写非日常之奇,也在非日常之奇里书写日常生活的本质,这是我自己努力的方向。

所以我给童话、孩子做的解释,并不是柏拉图的理想状态,不是脱离现实。

我曾经到一些中学做讲座,尤其是初中生,我都会有意做个调查:到现在还愿意相信童话的请举手。举手的寥寥可数,因为童话的现实缺失无法解答他们的疑问。

与我商榷的评论家认为,我加强童话与哲学、与现实话的关系,是加重了童话的“肚子”。我不这样认为,加强童话与哲学、与现实的关系,应该是加强了童话的骨骼和肌肉,让它如大鹏般展翅高飞。

我认为童话和现实有密切关系,并不是说童话干预、改变现实,而是通过一种童话精神对现实进行内在的转化。我最喜欢的安徒生童话是《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这里面有幻想吗?没有。它很真实,真实到在你家就可以发生。它的主角也不是王子与公主,但它通过一种童话精神,让老头子和老太婆就像王子与公主那样高贵:在老太婆心中,老头子就是一位王子;而在老头子心中,老太婆就是一位公主。太婆相信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不是因为老头子办事能力很强,而是她相信,老头子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把她考虑在内的。在日常生活中,如果我们做什么事情,都把别人考虑在内的话,童话就会产生。这很容易,但又十分困难,这便是我们的生存处境。在这样的生存处境里,宽恕就很重要了。所以我有一个观点:在童话世界里,宽恕比正义更重要。我们现实的很多纷争,就是因为双方都认为自己正义在握引起的,这其实是很幼稚的。

在我的《童话之书》里,还有“小国王”系列里,最后的那块菜地就是我心目中的天国。我认为,童话归根到底要落实到生活。

因此,我不认为童话是幻想鸟。幻想是童话的手段,但是不能因此把童话称为幻想鸟或幻想文学。正如人身上有手,手也很重要,但不能因此把人称为手。幻想本身就包含着一种价值判断:幻想是假的,而童话是真的。

因此,童话就是童话,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它既单纯,又丰富;既美丽,又伟大。